“命理?”


    玉樞子嘟囔了聲,將龜甲摘下,終於看清少年背光的麵孔,隨即正襟危坐:“你生於五月初五,五月子可不吉利……”


    說話間,他將那塊背有燒灼痕跡的龜甲放在桌上,從袖中排出三枚銅錢。


    “前輩——”


    陸安平不禁打斷道,“並非是我,而是另有他人!”


    “另有他人?”


    玉樞子聽得一怔,前幾日專程提點過少年兇險,怎地問起別人明理…….不過話說迴來,少年這生辰算來可謂命途多舛,甚至有許多難以預料。


    “沒錯!”


    陸安平朗聲道,認真地望著這位名動天下、深居市井的道門散人:


    “前幾日前輩曾說,長安城暗流湧動,無論大乾各派、世俗宗族,乃至三苗、柔然、火羅、月輪諸國都在觀望……”


    “我想推一個人的命理,事關天下,又不至受山河社稷圖影響!”


    “僧道司李嚴?”


    “正是此人!”


    乾帝牽扯太多,乃至先天符圖、後天至寶這一級數;正一祖師更不可能……


    僧道司李嚴無疑是最好的選擇——如果玉樞子願意施展大衍神算的話。


    “好小子——”


    玉樞子撥弄著手中銅錢,抬頭望著少年,“我在長安最不願意和僧道司打交道,一直躲著李嚴.....這命理貧道占不了!”


    “前輩?”


    “並非不願助你,也非不願見天下百姓受累;”玉樞子湊上前,麵容沉鬱道,“王屋弟子擅長先天易數,李嚴有一方混元八卦鏡遮掩命數,貧道也算不出。”


    “混元八卦鏡?”


    陸安平下意識瞥了眼四周,一切如常,金燦燦的菊花沐浴在陽光下,丈許高的五色幡簌簌飄動,並沒有僧道司來人。


    “王屋派素來神秘,也就近幾年才有些風聲,混元八卦鏡了不得,貧道雖擅大衍神算,也難以妄斷!”


    “我明白……”


    陸安平垂喪地抱了抱拳,“那便不打擾前輩了!”


    “等等,”玉樞子忙叫住他,“那金翅鳥迦樓羅是你帶來的?”


    見陸安平點頭,這位散人若有所思,撚須道:“難怪你這命理多變,難以蠡測……可願意聽貧道見解?”


    眼前少年神秘,命理初覺普通,越推演越覺繁亂,幾乎生出無窮的變數,為他平生罕見,故而這位天生擅大衍神算的散人來了興致。


    “晚輩心領了!”陸安平苦笑了聲。


    自家命途多變,自然是因牽扯到太一神君穀玄牝、水鏡真人、乃至佛門素和尚…….當然,還有軒轅劍與先天符圖。


    預言中的大劫,連素和尚也無從預料——以玉樞子境界,即便天生懂大衍神算,隻怕也算不出太多。


    “那星象……”


    迴望見孤零零的摘星樓,他忽然想起些什麽,“正一觀主陳少微說那夜有客星轉瞬即逝,難以捉摸;想必前輩瞧出,隻是不多言罷!”


    “貧道確實看到了,可推演不出……”玉樞子以兩指拈錢、輕叩著龜甲,提醒道:“羅天大醮恐有血光之災,希望不是應在你身!”


    “多謝前輩!”


    陸安平鄭重地鞠了一躬,暗感那血光之災興許與正一有關,隻是長安局勢仍撲朔迷離。


    而漩渦正中,無疑是乾帝!


    “來日大難呐……”


    他默念了聲,見附近行人漸多,忙辭別玉樞子,混入坊巷喧囂中。


    李嚴有一道混元八卦鏡,能遮掩命數,這倒有些意外;不過想想僧道司的符記、上古銅甲兵……手段也在情理之中,畢竟是王屋派門人。


    “奇怪?”


    陸安平漫步其間,忽然嗅到幾絲濃鬱的香氣——並非菊花,而是宮觀常見的香燭,頗有一股寧心靜氣的意味。


    隻見前方不遠,兩道坊道相交處,五色幡鼓蕩著,與下方攢動的人群唿應。


    嫋嫋香煙從法壇上空升起,僧道司道士各執法器,在一旁邁著罡步,口中低聲吟哦著。


    “羅天大醮……”


    他湊上前,聽出是祝香神咒之類,而法壇黃壤中所插三道尺許粗香撲哧撲哧燃著,連同地下法壇,似乎生出某種玄奧的變化,令他覺得……沉悶。


    對,是沉悶!


    長安城仿佛是一尊封閉的銅爐,那些燃著的煙氣、飄動的五色幡、穩如山嶽的法壇,甚至無所不在的黃菊,構成一道難以言喻的法陣。


    這非尋常九藝中的陣法、也非他所見的禁製,更像是山河社稷圖驅策的妙用,悄無聲息,卻彌漫在長安上空。


    陸安平多轉了幾道坊巷,都是類似,隻法壇微有不同;正中朱雀大街,一尊碩大無比的法壇,足足有九章高,佇立在皇城前。


    “法壇三百六十五,含周天之數,下應人身竅穴;又按星宿為二十八尊,又兼具天罡地煞之數…….所耗費金玉遠超想象!”


    關於羅天大醮的準備,陳少微曾這麽說過。


    此一項,便耗盡天下材寶,但凡世俗能覆蓋的地方,早已上貢…..更不必提,僧道司豢養的一批道士所耗費。


    “看這架勢,難道羅天大醮要提前?”


    陸安平暗自嘀咕。


    果然,當天夜裏,在他翻卷《法華經》心神不安時,正一弟子顧歡夤夜來訪,行色匆匆的,看得出避僧道司費了些功夫。


    “陸道兄,羅天大醮要提前了——”顧歡急忙慌地道,事關正一派生滅,此刻已無真人風度。


    “果真如此麽……”陸安平放下經卷。


    “明日日落,這是幾個心腹朝臣所說,乾帝新定的吉日吉辰;”


    顧歡解釋道,“因前日夜間星象所致,到今兒才傳出信兒來!”


    陸安平聳了聳肩,指了指《法華經》:“興許大興善寺或可出手!”


    “大興善寺?”


    顧歡看出是佛家經典,何況鬼神圖傳得沸沸揚揚,忙急聲道:“陳師兄自持觀主,向來不少門戶之見,我卻不同,過會便往大興善寺!”


    陸安平聽得感觸,板蕩識人心,張伯符這幾個徒弟委實不錯。


    “我來此處,也為告訴陸兄——”


    顧歡壓低了聲音,訕訕道:“十八年前興慶宮,乾帝負了重傷,這才一直西苑苦修,此事由祖師托夢所傳……興許對陸兄有用!”


    “我明白了。”


    興許天師張伯符還存了些幻想,可放眼長安,有望與乾帝正麵相抗的,唯有素和尚一人。


    而興善寺偏偏置身事外。


    “羅天大醮不僅關乎正一,關係道門,更關係天下蒼生……”


    顧歡不由握緊拳頭,神情激動道:“我這便去找圖澄法師!”


    “當心......”


    陸安平沒有阻攔,隨即補充了句:“當心僧道司!”


    顧歡走後,陸安平仍心頭發慌,修習了陣《摩訶止觀》,化出寶塔、蓮蓋種種,也無法將心神平複。


    無論如何,也無論方外世俗,明日恐怕是五百年來最重要的一天……想到那有殺父之仇的乾帝,或許就此登天,入住造化天宮,他就生出一股不甘。


    與此同時,疑惑也升起,即便乾帝成功煉化正一祖師,成就天仙,是否能逃得過三清道標影響?


    那山河社稷圖,究竟是天上的哪一位降下呢?


    三清道尊?


    他眉頭緊皺,憑欄望著彎彎的弦月,任由秋夜寒風拂過,飄往長安城每一處角落。


    ……


    ……


    同一片夜空,弦月映在西苑,卻越發凸顯深沉與肅穆。


    “玄黃法壇三百六十五座,布置在一百零八坊中,每壇有十二名僧道司授碟道士隨侍守護,四方星宿人數翻番…….”


    “從未時初刻,一千兩百根承天香已點起,俱是按形製完成;至於修士,共計三萬七千四百五十一人,連同長安原本僧道,則在四萬兩千人上下。”


    “除此以外,民眾約一百零五萬,固然念力低微,也可足用…….”


    李嚴孤零零站著,望著院中那道威壓又遺世獨立的背影,聲音微顫。


    “有你在,朕還是放得心!”


    身著袞龍服的乾帝聲音闌珊,半晌後才悠悠打斷:“隻是素和尚頑固不化,說甚麽菩薩行......”


    “不過殷長梧會來,他們清微一脈,頗有幾件仙寶……還有太白那位白劍聖,起碼能護持片刻。”


    “不知蜀山派幾個不合時宜的所謂前輩,會不會再來……”


    李嚴一直側身傾聽,直到乾帝自顧自地說完,才接過話茬:


    “四大派中,蜀山名聲早臭了,正一自顧不暇;月輪國桑耶寺那些番僧不至搗亂,火羅國固然狼子野心,可修為低微,掀不起什麽風浪!”


    “既然殷長梧、白稚君兩位護法,加上僧道司掌控局麵,定然會萬無一失!”


    “還是周全些好......”


    幾息後,冕上垂旒細細碎碎作響,乾帝迴過身:“書生陸象那樣,朕可不想再有一遭……”


    望著黑暗中忠心耿耿的臣屬,他生出一股隱憂——並非對山河社稷圖、以及玉京金甲符圖沒有信心,也非不能煉化正一祖師,成就仙道。


    而是迴想借玉京金甲符圖所感,對即將入住的造化天宮,覺得不安。


    那究竟是什麽?


    正一祖師也絕口不言......


    他還未度劫,即便有先天符圖,天道感應總是差了些;


    何況,還有驟然閃過的客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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