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陀佛!”


    “大風起於青萍之末,興善寺作鬼神圖,本欲警醒九幽之變,沒想到造成如此後果,實在罪過……罪過……”


    見伽藍歸位、颶風止息,圖澄法師終於站起身,雙手合十,向眾人行禮道。


    畢竟是大興善寺主持,眾人不敢直接埋怨,議論了陣剛才的恐懼遭遇後,半晌才有人大喊:


    “那金翅鳥是怎麽迴事?”


    “金翅鳥是我佛聖物,今日重歸興善寺,更經鬼神圖入九幽,以度化惡鬼……”


    圖澄嘴角輕動,聲音清晰地落入眾人耳中,“這是它的修行,也有注定的因果!”


    人群又開始竊竊私語,話題卻由鬼神九幽轉為剛才湧起的颶風。


    畢竟,九幽早就斷絕,而水陸法會與羅天大醮才是此行長安的意義。


    乾帝將李乾一族祖先追溯至三清之一的老君,個中傾向不難猜測;甚至,乾帝得天授上古至寶山河社稷圖的說法也流傳開來,還有三十年前滅門的遁甲宗......


    望著連根拔起的古柏,眾人驚攝於大興善寺的底蘊,更好奇其態度。


    畢竟……


    毀佛這種事,哪一朝也不罕見!


    沒有人注意到,書生模樣的少年從偏門溜入,身旁還有位衣衫襤褸的苦行道人……甚至餘霜也沒注意到——今日見識遠超她所理解,她在猶豫是否告訴爹爹?


    “尊者,小僧向你賠罪!”


    越過中門不久,道生和尚突然停下,神情嚴肅,目光很是熱切。


    那是屬於狂熱信眾的眼神。


    “夷陵城中悔不該拋下尊者,這是其一;其二,昨日見你體內陽火衝天,以為是魔……


    今日金翅鳥出,可見尊者正是彌勒下生!”


    “何況幾百年來大師沒見過外人,連前朝滅佛時也是!”


    “等等——”陸安平忙打斷。


    道生這樣狂熱信眾為素和尚點化,變得俯首帖耳,他並不意外;隻是……


    彌勒下生?


    實在有些荒謬!


    這樣說,他豈不是變成天王殿中鼓著大肚的胖和尚?再說金翅鳥也並沒守衛,而是一頭紮入九幽中……


    “和尚,夷陵城的事不與你計較,我雖然聽過《彌勒下生經》,但絕對不是彌勒!”


    “來,用天眼通看看,我哪裏像彌勒?”


    陸安平忙否認,自己與道魔淵源極深,結識水鏡真人不提,識海中那太一神君穀玄牝還不是造作……怎麽也不至和佛門有糾葛?


    僅僅因得了金翅鳥卵?


    “是與不是,待大師見過便知!”


    道生少見的沒多糾纏,笑吟吟的,引著他繼續向前。


    興善寺著實寬闊,粗粗算下來,起碼占據靖善坊過半;從天王殿到中門畫壁,已有數十畝,而繞過大雄寶殿,內院何止大了兩倍!


    隻見寺牆莊嚴,經堂、禪房、鼓樓錯落有秩,雖是寒冷的秋日,花木卻不見少,反倒更添幾分清幽,景致也愈顯層次。


    陸安平卻無暇欣賞,一路催促道生快些。


    終於在轉過十幾重院落後,一座靜謐院落現出,門前還立著兩尊白色經幢。


    “大師就在此處!”


    道生停下腳步,笑吟吟的指了指。


    院門大開著,露出庭院一角,幾株端直的梧桐立著,地上零落的黃葉被風吹得沙沙響。


    “晚輩陸安平,前方拜訪大師!”


    陸安平深吸口氣,通報了聲,便提步上前;道生神情恭敬異常,緊緊跟在身後。


    庭院不大,甚至顯得幾分逼仄,難以想象,一位菩薩行、與廣成子徒弟水鏡真人論交的人,竟在此處枯坐數百年!


    沒走幾步,陸安平忽然注意到梧桐樹上刻著一列小字——由於年代已久,辨認起來很是吃力。


    “一切世間動不動法,皆是敗壞不安之相!”


    道生和尚湊上前,低聲解釋道:“這是佛入涅盤前的最後教誨……東林也有。”


    他不忘補充。


    “嗯…”


    陸安平微不可見地點點頭,目光剛從梧桐前挪開,便聽吱呀一聲,禪房木門悄然打開……似乎是秋風吹動。


    緊接著,窸窸窣窣的響動傳來,隻見禪房堆得滿滿當當,幾乎全是一冊冊經卷,唯有前方角落,身著灰袈裟的老僧伏在幾上,佝僂如弓,埋頭默著經卷。


    陸安平呆呆站著,瞥見重疊的幾千萬經卷,與素和尚所寫一模一樣。


    《妙法蓮華經》!


    ……


    ……


    夕陽西下,給庭院蒙上一層迷醉的昏黃,秋風拂過,隻聽到經卷窸窣、以及梧桐葉的沙沙聲。


    “你來了?”


    半晌後,素和尚終於停下筆,發出一道蒼老而平和的聲音。


    “我來了!”陸安平雙手合十。


    與想象中不同,素和尚顯得尤為蒼老。


    他的身材枯瘦,仿佛裹在袈裟中,手背連同小臂皮膚褶皺著,如梧桐樹皮,顯得毫無生氣。


    由於瘦弱,素和尚顴骨尤其突出,渾濁的眸子深陷,眉毛也幾近於無。


    說話間,牙齒脫落的也差不多,簡直與老眼昏花的老人無異。


    “施主著相了!”素和尚坐直身子,點破了他的念頭。


    陸安平麵色一慚,身旁的道生和尚忙湊上前,恭敬道:“迦樓羅正是此…此人帶來,敢問大師,是否是尊者?”


    他聲音激動,篤信的佛主就在眼前,怎能不心潮澎湃?


    “開始貧僧也以為是——”


    素和尚聲音波瀾不驚,卻直截了當:“可惜你不是……”


    陸安平聞言輕舒了口氣,沒有多看失魂落魄的道生,徑直道:“來長安前,晚輩曾於渭水畔見水鏡真人……”


    “原來如此!”


    素和尚略微頷首,此刻難得露出幾分笑意,“隻是迦樓羅去而複返,倒在貧僧預料外,不過因果循環,早有注定……”


    而後,陸安平將寧封子入天下界等講了一通,這等高人麵前無須任何隱瞞,也無法隱瞞。


    過程中,素和尚不動聲色,倒是道生從失去彌勒中暫時脫出——那什麽三清道標、囚中仙、甚至正一祖師下界,落入山河社稷圖中,聽得他一愣一愣。


    “那麽……”


    陸安平頓了頓,誠摯地道:“興善寺有何打算?鬼神圖此時完成,隻怕不是巧合?還有護寺的伽藍,迦樓羅……”


    佇立長安城,敢與挾天地之威的乾帝正麵相抗,這氣魄遠在四九道派之上;自然,下場可想而知,曆朝曆代總有幾樁滅佛的法難……


    興許在水陸法會後?


    然這迴不同,道門有大劫,波及天上人間,這與佛家所說末法時代、世間陷入永夜,何其相似!


    “汝等比丘。常當一心。勤求出道。一切世間動不動法。皆是敗壞不安之相。汝等且止。勿得複語。時將欲過。我欲滅度。是我最後之所教誨……”


    素和尚沒有迴答,自顧自念了段經,包含梧桐樹刻的那句,正是佛涅盤前的教誨。


    “我佛源於西奇洲,自善逝東行傳法,也已有數千年……貧僧在長安度了無盡歲月,所見正應了佛陀遺言。


    水鏡道兄巡視人間,也免不了修為漸衰,清微派黃真人得道升天,也難逃劫難……天上人間,三界五行,一切都是劫難的一部分——”


    “那佛陀所謂劫,是否應在乾帝上?”陸安平忍不住打斷,“還有末法時代……”


    道生聽得心切,眼中精光越盛。


    “世間充滿災難,小三災刀兵、瘟疫、饑饉,大三災火、水、風,並非應在某一特定之人!”


    素和尚起身緩緩走出禪房,夕陽映著他的枯瘦身影,蒙上一層淡黃的光暈,恍如寺中神像。


    “《俱舍論》中載,此方世界生滅變化,分成、住、壞、空四劫。有情之業上增力,於空間生微細之風,次第生風輪、水輪、金輪,漸成山河,大地等器世間,其時,有情生於無間地獄,此為成劫。”


    “器世間與眾生世間安穩,持續,人壽由無量逐次遞減,為住劫;”


    “而後,眾生世間破壞,器世間亦隨破壞,世間出現七個日輪,故起火災,色界初禪天下皆成灰燼,次起水災,第二禪天以下皆成灰燼,次起風災,第三禪天以下全部吹落,此為壞劫;”


    “世界就此破滅,色欲兩界,唯色界第四禪尚存,其餘全入虛空,此為空劫。”


    聽著素和尚低語,陸安平若有所思。


    道派局限於方外,故而經卷不似佛家大開方便之門,何況上古事、以及中古大道封真沒多少記敘,若不是遇到廣成子徒弟水鏡真人,隻怕仍一頭霧水。


    而素和尚所說,尤其是住劫——“人壽由無量逐次遞減”,豈不是和《遁甲真經》所說上古至中古以降,生民爐鼎偏廢,完全是一個意思?


    佛陀也好,三清也好,隻怕麵臨同樣劫難,隻是因道統不同,流傳下說法有所偏離……而眼下佛陀涅盤,三清道尊閉居三天,究竟為何?


    正思慮間,素和尚又開口了:“《楞嚴經》中說,末法時代,世間陷入永夜,其時有彌勒出,建光明佛土,所謂人間淨土…….”


    陸安平聽得一怔,旋即疑聲道:“大師意思是,壞劫或與末法同時?”


    “算上剛才一卷,貧僧寫了三十萬卷七千六百九十一卷《法華經》,仍不能參透時機,然而這劫,總歸難逃!”


    素和尚指了指身後經卷,沉吟道:“不過危機更多孕育在地底……”


    “地底?”


    陸安平呢喃了聲,又想起鬼神圖中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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