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航船,偶爾生些風浪,船身便如醉漢般,一晃一晃的,饒是陸安平邁入鳳初中境,也煎熬地過了幾夜,才慢慢適應下來。


    在此期間,金蠶蠱與寒症照例發作,有扶桑葉顯化暖流、以及《與日長生冊》所采日精,寒症漸漸淡薄;隻是金蠶蠱越發強烈,即便有金烏扶桑圖壓製,仍不免鬧出些動靜。


    當然,客船內動靜也不小。


    白天還好,一到夜間,輕輕搖晃的船艙內,幾十個大小不等的隔間中,便傳來陣陣喧囂——或是眾人喝酒劃拳、或是粗重的鼻息,往往大半夜才能消停,以至陸安平連入靜吐納、修行《遁甲真經》也沒了興致。


    他先前睡眠便不多,如今修行道法,每日兩三個時辰就足夠,所以晚上大部分時間便透過艙室的小窗,望著洞庭湖的水月發呆,心中想著那位淡紅衣裙的高挑姑娘。


    自從登船時初見,陸安平腦海中常現出吳英男的身影,尤其那迴眸一笑的瞬間,端莊大氣,深深嵌入他的識海;甚至偶爾的夢境中也常出現那道倩影,醒來時頗覺失落。


    吳肅病弱,仍不時咳嗽,甚至前幾天吐了好幾次,這時吳英男便很焦急——陸安平能想到她忙前忙後的身影。


    “真是個溫婉孝順的姑娘!”


    他偷偷想著,一邊看船家偶爾過來,給吳肅多送一份飯菜,往往是些清單的菜薹、米粉、魚粥之類。


    終於,他大著膽子,讓市儈的船家將那籃柑橘送去,過了半天也不見什麽異動,他偷偷歡喜了陣,也就放心了。


    可惜吳氏父女不常出艙,隻一早一晚在船頭上站會,偶爾在艙內碰到,也不過略微點頭示意,並不多說話。


    客船便這麽在洞庭湖上行進,陸安平心中有了牽掛,每天過得既幸福、又失落,往往徘徊在兩者之間,攪動心亂如潮,直歎:“陸安平呐陸安平——”


    這日黃昏,他如往常一般,在船頭默讀經義。


    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吳肅悄悄走到身後,拍了拍他肩膀,道:“在讀什麽書?”


    他迴過頭,隻見吳肅仍舊穿著那件紫袍,霜鬢梳得一塵不染,麵容病態還未消退,正背著手,佇立在餘暉中。


    “尋常經義罷了!”


    陸安平往船艙瞥了眼,並未看見那道高挑身影,語氣有些漫不經心。


    “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吳肅瞥了一眼書卷,接著道,“你這少年不錯,懂得崇敬先達,那籃柑橘很是甘甜!”


    原來是道謝的......


    陸安平忙合上書卷,站起身行了一禮,道:“晚輩陸安平——”


    沒等他說完,吳肅便擺擺手,通報名字之餘,主動提及曾任兵部職方司主事——負責大乾折衝府布局、行軍路線、地理堪輿等,父女正是從長安城來的。


    見陸安平麵露驚訝,吳肅咳嗽了聲,喘息道:“不過是小主事而已,早辭官不任了,前往沅郡投奔親眷......”


    這吳肅雖有些頤指氣使,但看著清廉,千萬裏迢迢,也隻有女兒相伴......


    陸安平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敬意,忽然想起那位騎著毛驢、從永嘉趕往長安的書生張亞,這會也快到關內了。


    “有人幾千裏赴長安趕考,有人從長安辭官歸隱......這俗世功名,真應了那句話——世人都曉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


    晚風輕拂,陸安平望著滿湖水波以及令人目眩的金芒,一時有些出神。


    “怎麽,在看那些排民?”


    陸安平迴過神,略微點點頭。


    他才注意到,大片合抱粗細的橫木漸漸漂浮過來,六七個排民或短打、或赤裸著脊背,手持長竿、站在木排上,口中呦嗬,不斷牽引浮木方向。


    仔細望了陣,並沒有前幾日湖邊遇到的柳遲與朱瑞。


    “這些排民也都是上遊的莊戶人家,洞庭一帶放排也有幾百年了......”吳肅長歎了聲,“民生多艱,尤其是近些年來!”


    對吳肅流露出的悲憫,陸安平有些動容:“吳先生能這樣體恤,也是難得!”


    他見吳肅既然辭官致仕,便以先生稱唿。


    “你既然讀過經義,我且問你,四年前嶺南道神鳳現世,怎麽解釋?”


    吳肅轉過頭,麵色變得嚴肅。


    陸安平聽得一顫,那天夜裏在夷陵郊野時,那位頗不忿僧道、卻又深信其神通的書生張亞,也談到這個問題。


    他早入修行,甚至連獲得仙人寧封子不少遺澤,又有傳下方外道法的廣成子傳承,對於神鳳本身倒不懷疑,隻是那位篤信道法的皇帝大肆宣揚、甚至改元,便有些......值得玩味。


    “鳳凰現世,預示著天下太平,這也是黎民眾生的想法吧!”陸安平沉吟道,並沒有說出深層的隱憂。


    “哈哈!”吳肅捋了捋胡須,笑道,“書生淺見,還是太過年輕!”


    “天下太平,何其不易!我在兵部任職方司主事,深知隴右道想來兵事不斷,嶺南的三苗又蠢蠢欲動,北方更不必說,六鎮開辟五百年,就是為了防備柔然......”


    “如今立國五百年,整個天下,都在緊繃著,隻待多了絲火星,馬上便亂起來!”


    “砰——”


    吳肅比劃了下,灰髯抽動,麵色越發消沉,“就像火羅國拜火教的法術,一下蓬發出火焰!”


    陸安平心中一驚,不禁有些動搖。


    先前張亞也說天下或許會亂,步大周後塵,還以為是書生狂言;眼前這位吳先生從長安致仕,曾是兵部主事,所說的話無疑有些道理。


    甚至於方外的修行勢力——三苗姚化龍偷偷潛入大乾,東林寺的道生和尚一路宣揚末法時代、彌勒下生的信仰,難道天下真要起什麽變故?


    真要找一處名山大川,修行道法?


    念頭紛呈間,一旁的吳肅笑了笑,又拍了拍他肩膀:“年輕人,你往那邊看!”


    陸安平抬起頭,順著吳肅指向,便見遠處水波浩渺,掩映在無盡的金色霞光中,視線盡頭一片淡灰雲層,分不清水與天的界限。


    “好像......什麽也沒有?”


    “仔細看!”


    波浪微泛,客船輕搖,陸安平凝神去看,果然水天相接處似有一道山巒,掩映在雲層中,水汽氤氳,仿佛垂下翅膀的水鳥。


    “黃鵠山!”


    陸安平想起湖畔店家所說,不禁驚疑了聲——眼下身處洞庭,又是正東方向,應是黃鵠山無疑了。


    “沒錯!”吳肅點點頭,歎息道,“一湖之隔,卻是兩個世界!”


    他自然不曉得眼前這書生身具修行,語氣滄桑,自顧自道:“山中有騰空往複的劍仙,高來高去的,二十幾年前我從洞庭泛舟,就聽過此山,如今還能再見!”


    “據傳這黃鵠山比各郡正一觀高妙,與龍虎山、終南山、太白山那些隱秘的傳承也差不多!”


    吳肅捋了捋胡須,忿忿道:“長安城中,以當今聖上為首,上至王公貴族、下至販夫走卒,無不禮遇僧道,玉清宮、大興善寺中香火不絕......”


    “可惜修行能超脫凡俗,何其稀少,五百年來也隻聽聞正一祖師一位!”


    吳肅說著,語調變得激憤:“自打神鳳降世,各地出現祥瑞,龍蛇混雜真假難辨......


    在我看來,方外的事,不可過多牽扯世俗;可惜幾番上述,上頭也不在意......”


    陸安平默然,以正一觀、玉清宮而論,方外道派深涉世俗,從上到下有很大影響,更有佛寺大開方便之門,這凡俗與方外的糾葛誰又拆得清呢?


    便是方外高人,也是勾心鬥角、各般爭鬥,百十年修行難得正果,也難怪深入世俗中來......


    他抬起頭,天空昏沉,幾隻白色水鳥翱翔在落日餘暉中,不時發出陣低鳴。


    “還是幾百年來太過崇奉僧道,賜予田產、不事生產,凡俗眾人以僧道為榮,可惜絕大部分人沒有資質慧根,仍不免庸碌一生!”


    吳肅點點頭,跟著凝望那座縹緲黃鵠山,久久再沒說話。


    陸安平先前不喜吳肅那副頤指氣使,今日多聊了陣,才覺得眼前吳先生通明事理,年輕時應該也有抱負。


    過了片刻,吳肅顫巍巍靠在船頭,望著洞庭水波泛起的陣陣漣漪,口中沉吟:


    “買得杏花,十載歸來方始坼。假山西畔藥闌東,滿枝紅——”


    沉吟聲中,他麵容滄桑不盡,眼角也泛出渾濁淚光,“旋開旋落旋成空,白發多情人更惜。黃昏把酒祝東風,且從容。”


    水波輕泛,噗噗拍打著船頭,湖中排民連同拂塵的木材漸漸遠去,連黃鵠山也隱匿在雲中,陸安平聽得出神,直到那熟悉的女聲再度傳到耳畔。


    “爹爹,該喝藥了!”


    “吳姑娘!”他轉過身,隻見船艙前那道淺紅身影再度出現,眉心紅痣分明,手中端著黑瓷碗,正冒著熱氣。


    “老朽告退——”


    吳肅擦了擦眼角,轉過身,蹣跚著走開——這次走得極穩定。


    吳英男略攙著父親,目光有若輕波,在陸安平身上停了一瞬,旋即挑開布簾,閃入船艙裏。


    陸安平渾身戰栗,仿佛被引雷符,不、太乙真雷擊中,卻偏偏感到一股由衷的喜悅。


    ......


    ......


    注:吳肅所吟的詩,引自《酒泉子》司空圖(唐),求推薦、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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