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困倦,陸安平又坐了會,才慢悠悠提起柑橘,向碼頭走去。


    隻是一連問了幾艘大客船,隻有一家是前往沅郡,而且黃昏時才能出發;他見船上人煙寥落,隻有幾個夥計無精打采地修補風帆,便折迴岸邊,在樹蔭下躺著。


    從這裏望過去,水天接近一色,遠處的排民、木材簡直如小點一般,掩映在波光嶙峋的湖麵;近處則是一重重輕濤,浸潤著岸邊的嫩草。


    “賣螺螄粉的店家說得不錯,這裏看不清那勞什子黃鵠山......”


    陸安平剝了隻柑橘,聽著陣陣水聲,自言自語道。


    他想起幼年在渭水畔,春夏水漲時在堤畔放風箏,累了就躺在河邊草地上,身上滿是青嫩的草汁,這時伯父陸昭便跑出來,將自己抱走。


    還有幼年時一直病弱的母親薑雪君,可惜那時太小,連她病逝時的模樣也記不清,隻記得母親麵容清麗,極愛桃花;至於父親,更是從不曾見過......


    十幾年了,不知那方小小墓碑還在不在?


    陸安平不由得心神蕩漾,過往多年的經曆一一湧起。


    十年前關內大災荒的流浪經曆、尋真觀的歲月,曆山寧封仙府種種經曆,甚至飛天、落入蓮鶴方壺、喬大叔與銅鼓仙、蜀山商無缺鬥法的場景......


    識海內泛起陣陣浪濤,那些經曆仿佛就在眼前,餘霜若有若無的關心、一直護持的隱先生、勾心鬥角的各般修行人,甚至太始山中那場屠殺與鬥法......


    如今想來,還有些餘悸。


    他歎了口氣,閉目感受著日光,倒沒有運轉子午周天,仍是《與日長生冊》的法門,將絲絲縷縷的日精吸入體內,倏忽消失於無形。


    修行不知天時,沒多久便接近傍晚,夕陽斜斜地照著,陸安平伸直懶腰,摸了摸懷中五陰袋,向碼頭那道木棧走去。


    這個時間,舴艋舟上那些漁民大半散去,客運的大船還在,漸漸張開碩大的灰帆;黃昏水漲,嘩啦啦的波浪,輕輕拍打著船舷。


    水手們在紅漆甲板上忙碌,操弄著纜繩、帆步,一個年紀稍大些、穿得周整的船家不時指點,同時躬身迎著客人。


    乘客多半是些商賈、衣著華貴、大腹便便,從偶爾的討價聲聽得出西南口音。


    ——江陵、乃至沅郡一帶,雖然在江南道,卻靠近西南,與劍南道蜀中也離得不遠。


    “要是懂得騰雲駕霧,飛渡這八百裏洞庭,該是何等的快意?”


    “可惜修為差了些,壬水真遁還未嚐試,又不通水性!”


    陸安平暗想著,拿出備好的二兩銀子,便見船家一臉殷勤,喊道:“公子裏麵請,乙字十四號!”


    果然商人大多一副嘴臉......


    陸安平想起曆山城悅來客棧的胡掌櫃,笑了聲,咚咚跳到船上。


    甫一落腳,便覺身軀搖晃,陸安平忙運轉靈氣,湧泉竅仿佛生根,這才站穩身形。


    “公子是頭一迴坐船吧?”


    船家笑了笑,“咱們洞庭湖水波翻湧,行船有些許顛簸,過兩日便習慣啦!”


    “這就出發嗎?”陸安平點點頭,問道。


    “這就出發,這就出發,咱們是夜間航船!”船家遮眼望了望夕陽,又低下頭,“公子手裏這籃柑橘倒很新鮮......”


    “嗬——朋友送的!”


    陸安平敷衍了句,腳步聲咚咚,卻沒有進艙,而是走到左側甲板,向湖中遠眺。


    夕陽將餘暉灑在湖麵上,如同泛起一層金幕,一方方木排鑲在水波中,仿佛一幅雋永的畫卷。


    凝神靜聽,除了船上嘈雜與嘩嘩水聲,隱約可聽見些小調——似乎是排民唱的,遠遠地傳過來。


    “這樣的美景,也是難得!”


    陸安平正感慨間,船家似乎將錨解開,船身劇烈晃動幾下,木棧上卻是傳來陣咚咚的腳步,一道清脆的女聲飄來,急促又不失端莊:“船家,等一下——”


    他轉過頭,隻見木棧上跑來位姑娘,年約雙十,身著淡紅色長裙,頭頂插著根碧玉簪;她的麵色比尋常女子黑一些,左側眉心處一顆紅痣,五官極富英氣,看來來落落大方。


    她正背著紫色包袱,一邊小跑,一邊衝船尾喊道。


    陸安平心中一顫,倒不光是姑娘的容貌,而是姑娘的爐鼎。


    丁甲神術一篇有觀望爐鼎的法門,先前在夷陵正一觀他便有施展,眼前這女子身形矯健、英氣逼人,十有八九有修行資質,卻毫無修行——大約未入門徑,沒有遇到傳承。


    那姑娘身後,慢吞吞走來一位穿紫衣的中年人,眉目與女子有些像,隻是額頭鬢角染滿了霜,以至於年紀不甚大,透著頹然。他的身體也不太好,不時咳嗽,神情舉止又透著股不怒自威的氣質。


    “這對父女倒也奇怪!看著像仕宦人家,怎麽練個婢女也沒有?”


    陸安平靠在船上,巋然不動,心中滿是疑惑。


    隻見紅裙女子蓮步輕搖,並未接受船家殷勤的攙扶,而是一步跳下,顫巍巍險些摔倒。


    “不礙事的,爹爹!”


    她站穩身形,將包袱背在後頭,露出一截素白手腕,將那位陰沉著臉、咳嗽著的中年男人攙過來。


    船家有些掛不住麵子,忙轉過身,衝著甲板上幾個瞪眼瞧的水手,喝道:“看什麽看,還不快起航!”


    接著,他變換了副嘴臉:“乙字七號、八號,老爺小姐裏麵請!”


    卻是衝那位紫衣、仕宦模樣的中年人說的。


    “船家,我爹爹許久沒坐船,這番多付一兩銀子,輕多多照應!”


    “等平安到沅郡,自然另有重謝!”


    紅裙女子語氣幹脆,便是比尋常男人也不弱;那紫衣仕宦仿佛一路適應自己閨女這般,並沒有多說話,隻幹咳了聲。


    “老爺,小姐放心!咱們在洞庭湖上行船二十年了,穩當得很!”


    船頭接過銀子,拍了拍胸脯。


    “那便好——”那女子應了聲,忙虛攙著紫衣仕宦往船艙裏走。


    陸安平這才注意到女子很高,不禁多看幾眼,又覺得唐突,變得局促起來。


    “英男!”


    那中年仕宦擺了擺手,臉上現出幾分精神,終於開口說話,“艙裏也是昏昏沉沉,不如在船頭,看一會落日!”


    英男......


    陸安平心中咂摸著,小心地避開女子眼神,便聽得甲板一陣咚咚聲,那對父女竟緩緩地走過來,淡淡香風直往鼻子裏鑽。


    他向來很少與女子打交道,幼年自然不多提,曆山城中往往也多是宋嬸這樣的村婦,認真說來,桃花教餘霜便是頭一迴打交道的女子,至於胡三娘及綰綰——那卻是異類了。


    眼見那名叫英男的女子淡紅色裙擺微動,勾勒出曼妙身形,眼神不時飛動,似乎有水波漾出,陸安平有些手足無措,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這位公子——”


    英男抬起頭,麵容透著股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豔,輕啟貝齒,眼神向旁邊示意。


    “哦哦!”


    陸安平忙側身,讓開些空間,隻見裙角波動,一雙繡著杏花的粉鞋從身旁走過;身著紫衣的中年仕宦,咳嗽了聲,也邁開腳步。


    “開船嘍——”


    船家大喊了聲,跟著風帆傳來聲悶響,船身忽然劇烈晃動,那道淡紅身影腳下趔趄,慌亂中扶住艙臂。


    紫衣仕宦卻腳底一滑,直挺挺地向後倒去。


    “小心!”


    陸安平眼疾手快,忙伸手扶了一把,直到船身漸漸平緩。


    “呀——”


    名叫英男的女子驚了聲,旋即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忙扶著爹爹,口中稱謝。


    “舉手之勞而已!”陸安平輕笑了聲。


    女子上下打量了陣,目光落在他腳下那籃柑橘時,麵容化開了些,然後終究沒有多說話;倒是他父親悠悠道:“看你也是讀書人,可曾有功名?”


    大概做官久了,語氣自然帶著股頤指氣使的勁,倒和餘長青那樣高高在上的修行人有些像......


    陸安平腹誹了聲,顧及身旁溫婉目光,道:“倒是沒有,隻願讀書明理,不羨慕功名!”


    “很好——很好!”


    那中年仕宦點點頭,竟是連歎兩聲,跟著仿佛自言自語道,“功名誤人呐——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咚咚的腳步聲中,陸安平目送父女走去,隻是身著紅長裙的英男姑娘迴過頭,淺笑了聲,令他身軀一震,連嘩嘩的水浪聲也聽不見。


    顯然,那中年仕宦並未注意到一旁的女兒,而是陷入文人墨客得自憐情緒;他佇立船頭,望著遠處落日餘暉,喟然歎了聲:“想不到時隔二十多年,我吳肅還能再從洞庭過一遭!”


    聲音蕭索,瘦弱身軀在落日船頭越顯寂寥,直激得一旁女子跟著歎息,人也湊近了些。


    “吳英男,倒是極好的名字!”


    落日越發沉寂,水波輕柔地拍打著船身,有淡綠的螢火蟲從湖畔草叢中飛出來,陸安平輕唿口氣,偷偷瞄了幾眼那道淺紅色背影。


    過了半晌,他仿佛意識到什麽,忙摸了摸嘴角下巴,毛茸茸的,略有些疵須。


    他跺了跺腳,暗自後悔:“竟忘記刮胡須了!”


    ps:女主之一登場,雖然不是坦泰尼克號的船頭,但值得收藏推薦!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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