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雲散去,太陽再度現出,隻是比先前黯淡,昏沉沉的,正無力地斜照著。


    陸安平隨手擲了團雪,望著兩隻呱呱叫的烏鴉撲騰著飛遠,才迴過神來。


    眼前的姚化龍屍身僵硬,麵色變得紫青,從胸腔湧出的鮮血竟由暗紅轉為黑色,一點點滲入雪中,散著令人作嘔的腥臭。


    五陰袋空空如也,連同那道光華黯淡的元青藤,正靜靜躺在雪中,仿佛失去靈性。


    “好險!”


    陸安平環顧滿地血光,以及絲絲煙瘴,重重舒了口氣,心境漸漸平複下來。


    方才姚化龍使出玄陰血煞,轉瞬將處於上風的尹奇擊殺,甚至那團暗紅血影翻滾間,連尹奇神魂也未逃脫,著實令人驚駭。


    那時他便看出姚化龍虛張聲勢,已接近油盡燈枯。


    ——玄陰血煞若能輕易施用,兩人便不會爭鬥千裏了;更何況,以七殺元神強行操縱獨角火蛇這般異獸,想來神魂也不免受損。


    “唯一算漏的,便是祖竅內那道先天符圖化影了。”


    陸安平瞥了眼姚化龍麵上疤痕,低聲道,“不管金蠶蠱,還是七殺元神!”


    手持匕首向前時,他隱約猜到姚化龍或要遁出神魂,使出七殺元神對付自己,如同曆山城那位被奪舍的鏢客一般。


    而這,正是他所期待的!


    先前百獸幡發動,衝天煞氣中,七八道獸魂偶爾竄入祖竅,便被金光化為齏粉;姚化龍雖通鬼神通幽之道,也決計料不到祖竅那道先天符圖化影。


    隻是姚化龍見識有些超乎預料,竟發出那樣一聲感歎,瞬間響徹識海......


    陸安平眉頭微皺,意識到三苗氏與魔教似乎有些淵源。


    “依喬大叔所說,祖竅內有一道先天符圖化影,那麽金烏扶桑便是符圖顯化之相......”


    想到這裏,他不由得笑了笑,先前夢中所見,還以為是尋常烏鴉;隻是,傳說為日出之地的扶桑木卻未顯化,那麽姚化龍所說是真是假?


    還有《與日長生冊》,像是某種重要的道法典籍,難道便是喬大叔所說夢中生智、或能參悟的修行功法?不知和那道先天符圖化影有何關係?


    可惜還是一頭霧水,除了顯化真文、湮滅神魂、湧出暖流,不知那道先天符圖化影是否有其他妙用?


    他撓了撓頭,望著姚化龍那張紫青麵孔,輕聲道:“先天符圖是廣成子所傳,堪堪與三清道尊吧並列,乘龍登天的真仙,傳下三千大道......”


    “那道化影,便是玄冥宗主喬玄所封,乾元境高人......你也算死得不冤!”


    陸安平握緊匕首,倒不懼遠在天邊的天蠶仙娘,隻是想起慘死的徐家父子、以及悅來客棧那位矮胖鏢師,忽然有些感慨。


    ......


    ......


    周圍腥臭越發濃鬱,加上絲絲煙瘴升起,讓陸安平幾乎喘不過氣。


    他俯身抄起雪地中那隻幹癟的五陰袋,緊著拎起那道嫩青色的元青藤,旋即從越發腥臭的姚化龍屍身旁跳開。


    ——他顧忌三苗秘術,不敢隨意翻動那浸滿黑血的單衣。


    而後他小心翼翼,避開斷成兩截的獨角火蛇、被敲扁的白蛛與火尾蠍,湊到尹奇身旁。


    “遁甲宗畢竟是廣成子嫡傳,尹奇雖是左道,道法神通卻沒那麽陰邪!”陸安平心中暗歎道。


    尹奇七竅流出的血液已然轉黑,與姚化龍胸腹別無二致,隻是那雙銅鈴大眼圓睜著,似乎不敢相信。


    那根透著精光的镔鐵棍倒在身側,上麵有一道明顯豁口。


    陸安平將右手元青藤放下,旋即將手探入尹奇懷中,沒多久便摸出一方綿軟有如五陰袋的冊子,泛黃的封皮帶些雜色,看不出什麽材質,大約有些年頭。


    封皮很厚,幾乎抵得《五芽真文》七八張黃藤紙,上麵赫然寫著四個龍飛鳳舞的真文;他想了想,認出那四字曾於祖竅顯化,正是《遁甲真經》。


    “看來這便是遁甲宗傳承道法了!”


    曆山霧海追逐時,他曾聽餘霜嘲諷遁甲宗失了山門,尹奇便是唯一傳人;而且尹奇能從陶崇晝、餘長青兩位騰雲境真人手中逃脫,想來《遁甲真經》確實不凡。


    他迅速翻了遍,有些失望地發現這《遁甲真經》隻有薄薄十幾頁,似乎遺失不少;不過瞥見那幅人身圖形時,頓時變得激動。


    ——他雖不盡識真文,但從密密麻麻地點注推測出,上麵是周身三百六十五處竅穴,後幾頁是鳳初境修行功法。


    “有那道先天符圖化影,五千真文便遲早掌握。與日長生冊虛無縹緲,鳳初境修行可參照此經,起碼前九竅如此......”


    陸安平心中暗想,又翻幾遍,才戀戀不舍地放下,將目光落在黝黑的镔鐵棍上。


    “這等粗重鐵棍,便是提得動,也不好招搖過市!”


    他苦笑了聲,盤膝坐在雪中,嚐試如何驅使五陰袋。


    器用也屬道門九藝,他無從了解,也不確定自身那點靈氣能否支撐;但有先天符圖化影為依仗,他便不怕出什麽意外。


    屏息凝神,靈台清明,陸安平迴想隱先生所念《悟真篇》,七八息後便欣然入靜,右手緊握那隻灰色的五陰袋。


    緊接著,他不斷迴溯身入蓮鶴方壺的體驗,祖竅依舊沒有反應,倒是隱藏血肉間的點點金蠶似乎蠢蠢欲動。


    他無聲歎了口氣,旋即吐息,有如沉入祖竅一般,將心神一點點由身軀轉向指尖,而後有如碰到一層無形壁障,再也無法寸進。


    濃鬱的腥臭氣息隨風湧至鼻尖,陸安平眉頭微皺,卻並未停下。


    他斂定心神,一次次向那層說不定的壁障湧去,終於引得頭腦昏沉,眉心祖竅湧出道道暖流,流經脖頸、肩胛、順著手臂,向右手指尖聚集。


    轟得一聲,陸安平頓覺豁然開朗,旋即感受到一片丈許方圓的空間,灰茫茫的,就在右手指尖。


    祖竅那股暖流也停止湧出,反倒體內靈氣輕飄飄流入。


    “這便是祭煉?”


    陸安平心神沉浸,感到五陰袋有如臂使;隨著靈氣湧入,那丈許空間,也變得越發凝練、清晰。


    一片灰蒙中,鏽跡斑斑的銅錢撒了一地,正是姚化龍煉製的靑蚨錢;自己那青布包袱也納入其中,散亂地堆著,露出《五芽真文》一角。


    駐顏丹被放在角落,不明來曆的青石卵放在旁邊,一動不動;至於那斷成兩半的度厄銅符,則放在正中,暗金色的光華黯淡,周圍氤氳著絲絲靈氣。


    原來都被姚化龍收至五陰袋,還好沒什麽毒瘴、蠱蟲......


    陸安平睜開眼,苦笑一聲,才覺身軀疲累,體內靈氣幾被掏空。


    “看來境界未到,消耗極大,便是有先天符圖化影,也支持不了多久!”


    他顫巍巍起身,暗想,“日後或可試試那枚青石卵.......”


    他並未遲疑,右手扯開五陰袋,再度將心神沉入,費了好多功夫才將尹奇那根镔鐵棍收入;而後如法炮製,將元青藤、《遁甲真經》、徐風波那柄匕首、懷中銀錢、連同散落的九道百獸幡一股腦塞入。


    做完這些,他已是渾身酸軟,沒有半分氣力;然而腥臭越發濃厚,他不得不強提精神,顫巍巍向廟門走。


    沒走幾步,他遲疑著轉身,從廢墟中摸根短柱,撥弄一番,可惜未在姚化龍身上找到什麽道法典籍。


    “喬大叔說依分神化念傳授道法,容易多見知之障;想來天蠶仙娘便是這麽傳授......”


    陸安平暗歎了聲,旋即收起五陰袋,拍拍身上雪泥,向廟外走去。


    ......


    ......


    天空變得陰沉,不時有小雪隨風飄灑,如同小蟲飛舞,落在陸安平衣襟。


    幸存的那頭青驢不知跑去哪裏,隻在林間留下到散亂的梅花蹄印。


    他輕歎口氣,隨手摘幾顆寒莓放入口中,頓覺一絲撫慰。


    “原本便快出太始山,加上姚化龍昨夜那般趕路,如今隻怕步行一兩日,也能到夷陵地界。”


    “是了,姚化龍要迴苗疆,也同樣由陸路從夷陵到江陵,後泛舟過洞庭,順沅水直上;而且沅水便發源嶺南道中......”


    腦海中念頭閃過,陸安平瞥了眼晦暗的日頭,緊緊身上破爛不堪的棉袍,旋即邁開腳步,向南方走去。


    許多天來,他一直遭逢變故,並不時陷入險地;如今從曆山離開,徹底擺脫追蹤而來的姚化龍、尹奇兩位,緊繃的心神終於徹底放鬆下來。


    他隨意哼著小調,任由那輕淡飄灑的小雪灑落滿身,兩眼不時欣賞太始山蒼茫雪色。


    約莫一兩個時辰,雪越下越大,如同鵝毛般飄灑,天色也徹底暗下來。


    陸安平走在山道上,透過飛雪叢林,竟發現不遠處有火光現出。


    ——那是無數舉起的火把,排成隊,有如火龍一般,鞭炮以及喧囂人聲遠遠地傳來。


    “嗬,除夕便到了嗎?”


    陸安平迴想起先前曆山城除夕時的盛景,甚至渭水畔的童年記憶,不由得輕吐口氣。


    盡管身上落滿積雪,體內金蠶蠱也蠢蠢欲動,陸安平卻未停下,反而腳步越發堅定,踩得簌簌作響。


    夷陵地界似乎不遠;跳動的火光中,新的人生仿佛在向他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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