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做沈一石的角度,這根本就不是生意。


    你本來就欠我的糧,先不說所種的地裏糧食不先還給我,你自己要留一部分,這也就罷了,你還要把種的桑苗一部分抵債,一部分拿來賣給我,你欠我糧,我還要給你錢去買你的桑苗。


    海瑞知道這種情況是個商人都不會接受,除非他跟沈一石的關係極其好。


    至於第三個計劃,那就是就是打算用自己一條命,


    去換取整件事的上通朝廷,以自己的命換來改稻為桑方略的改變,


    這也是清流所寄望海瑞在浙江改稻為桑中燒起一把的大火的一種方法。


    海瑞來淳安已經做好了自己不能活著離開的準備,他可以死,但是若是自己死了,卻保不住這一地災民,那又有何意義?


    清流想著用自己來倒嚴,這一地百姓十幾萬條人命,又有誰來管?


    人命一旦成了數字,就變得抽象起來,上位者常說苦一苦百姓,就是因為他們腦海裏的百姓是個抽象的數字。


    隻有到了縣,到了農田裏,到了街邊那些討生活的人麵前,


    你看到了張三,王五,陳二狗,齊大柱,


    看到了這些人家裏的臥病在榻的老母親,


    沒錢治病發燒導致聾啞的兒子,


    看到了他們滿是粗繭的手,沾著黃泥黑土的手在地裏摳糧食,一粒一粒送進嘴裏;


    看到他們努力生存,一次次被朝廷壓榨的傾家蕩產,卻在悲痛無力過後,振作起來更加努力活下去。


    這才是具體的一條生命。


    十幾萬條命,就是大幾萬這樣的家庭,但他們到了上位者眼中,隻有一個名字,淳安災民。


    這一刻他們便失去了具體對生活艱難的種種努力,而成了一個抽象的數字。


    隻有海瑞心裏真正裝著這些人,裝著這些人名字和他們苦哈哈的命運。


    “海知縣叫沈某來,是來談糧田的事情,還是來問沈某的罪?”


    沈一石以退為進,眼前這架勢,擺明了海瑞要壓自己一頭,帶著兵跟自己聊,可不是正經談生意的方式。


    海瑞見沈一石也是有些詫異,這人是出了名的浙江首富,但是眼下居然一身布衣,其中恐怕有些名堂。


    但海瑞並不在意,無論沈一石穿的是什麽,他都是浙江首富,海瑞對這種大戶向來是沒有什麽好感的,而且眼下手裏有兵可用。


    海瑞選擇忽視沈一石這句話,裝作不知道眼前這人的身份,又一句話把話題主動權拉到自己手裏:


    “貴駕是什麽人?”


    沈一石:“在下沈一石,是個商人。”


    海瑞眯了眯眼睛:“你隻是個商人?”


    沈一石:“就算是吧。”


    海瑞低沉了聲音:“那見了本官為何不拜?”


    明朝除了官與官,百姓中隻有舉人秀才可以見官不行跪拜禮,在海瑞看來,沈一石如果隻拿商人身份,沒有不行跪拜禮的理由,即便他隻是個知縣。


    所以海瑞問你是什麽人,這句話不是海瑞囂張,是要問沈一石,你是什麽身份,是織造局的人,還是小閣老的人,是皇商,還是小閣老養的大戶。


    沈一石也猜出了海瑞想探他的底,所以隻報了自己商人的身份,但是商人身份是不符合不給海瑞行跪拜禮的要求的。


    海瑞要沈一石行跪拜禮,也不是霸道,隻是在話術上繼續壓沈一石一頭,這番對話一是探探這位江南首富的底,


    二是要這時候能壓住沈一石,後邊的計劃才好展開。


    沈一石沒答話,微微一笑:“海老爺這句話還真將我問住了。”


    “為何不拜?!”


    海瑞的聲調高亢了起來,目光直刺沈一石的雙眼。


    聽他聲音大了,岸邊胡宗憲的總督署幾個親兵立刻從碼頭的石階上登上跳板,向海瑞身後走來。


    海瑞沒有迴頭,隻揮了揮手,那四個親兵又從跳板上退了迴去。


    沈一石看這些兵如此聽海瑞的話,也不拖延了,手中扇子一展,他身邊的管家便站了出來。


    “跟海老爺說,我為何不拜。”


    “我家老爺有朝廷六品冠帶,自然是不用拜你。”


    大船艙雕花門扇裏出現了那個管事,接著出現了那四個侍女,每人手中都捧著一個托盤:


    第一個托盤托著一頂六品紗帽,第二個托盤托著一件六品中宮官服,第三個托盤托著束係官服的那條玉帶,第四個托盤裏托著一雙黑色緞麵的官靴。


    管事接著大聲說道,“嘉靖三十七年江南織造局報司禮監,織商沈一石當差勤勉,卓有勞績,司禮監呈奏皇上特賞沈一石六品功名頂戴。”


    海瑞微微一怔,接著眼裏快速閃過一道憤怒的光。


    眼下這第一番對話,看似海瑞暫時沒得逞,但是沈一石知道,自己已經是小閣老的人了,這六品的官帶不應該拿出來,就算織造局暫時沒免了自己官,自己也盡量不能再用。


    所以這一輪對話,自己還是落了下風。


    …………


    等沈一石走後,海瑞定定的望著沈一石離去的船,直到船在江麵上消失了影子。


    海瑞看著手中的賬冊,和岸邊裝滿糧食的船。


    又是一陣默然。


    他從來沒想過今日之事會如此容易,沈一石居然答應了他的第二個計劃,還跟他簽下了文書。


    海瑞平生厭商,跟商人打交道這算是頭一迴,跟這麽大的商人打交道,一交手又處處與自己想的不一樣。


    撲朔迷離,大出意料。


    眼下沈一石如此配合,是不是懷著後邊劫走糧食,讓百姓拿田還債的心思,海瑞也無法斷定。


    海瑞一邊安排官兵清點糧船,看這些船糧有沒有動手腳,摻了假貨;一邊又在想今日一番準備怎會浪打空城。


    這沈一石明顯是不在乎他是拿糧給百姓借貸去種糧還是去種桑苗,如此爽快的把糧留在這裏,


    良知和定力告訴海瑞,這件事背後一定有更複雜的背景,或是有更隱蔽的謀劃,接下來不知道還有什麽更大的變故!


    沈一石後來對改稻為桑說的一番話不僅入情入理,又切實可行,更是大大出乎海瑞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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