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堂上呆坐著張鐵漢,如同槁木死灰一般。一夜過去,他須發盡白。山風吹動他頭上的孝布,在他眼前晃來晃去,讓他的思緒迴到了二十多年前。


    二十多年前,張鐵漢本是畎畝間一個普通的農民,家庭貧窶,娶不起媳『婦』。因官府征兵,他被編入行伍,發往北方的沃州。當時沃州是唐朝的羈縻州,在唐朝東北,臨近契丹。所謂羈縻州,本屬胡地,因與唐朝接壤,便參照唐朝製度管理當地胡漢百姓,州中接受唐朝冊命。


    唐代戍守邊境的軍隊,規模大的叫作軍,小的叫作成、守捉和鎮。張鐵漢就在一個小小的鎮上,同營隻有一百二十五名兵卒。後來同他逃奔到紫帳山的陸大壯、屈文峰、黃錦鱗等一眾兄弟,俱是在沃州的小小軍鎮中相識。


    鎮上的正使名叫王國清,副使名叫姚鐵鎖,是本鎮的軍政長官。王國清『性』情隨和,管轄士兵並不嚴苛,每日裏隻知道關起門來飲酒吃肉。姚鐵鎖十分機靈,時不時命令兵卒打些野狼孤雁來給王國清獨自享用。王國清越發無思無慮,軍中事務全都交給姚鐵鎖打理——一百二十五名軍卒的小鎮,本來也沒什麽大事。


    張鐵漢初到沃州,唐朝、契丹並無戰事。各族軍民在邊境之上融合共處、互通有無,倒也和樂。他本是個光棍漢,軍營之中一日兩餐不受饑餓,又有營中兄弟日夕陪伴,因此並不思鄉戀家。既然不用打仗,眾兵卒就地耕地牧羊,閑時與契丹百姓結交往來,也算是苦中作樂。


    一日,副使姚鐵鎖早早起來,來到張鐵漢所在的營帳裏,隻見幾名軍卒赤條條躺在地上,鼾聲震天——他們昨夜與契丹村民賭賽,贏了幾壇烈酒,就著幹糧喝個精光,橫七豎八醉倒在地,此時仍未醒來。姚鐵鎖一腳踢在張鐵漢屁股上,大聲喝道:“醉得跟死豬一般,趕緊起來!快去草原上打些狼豺迴來!”


    張鐵漢懶洋洋醒來,眼睛還沒睜開,姚鐵鎖衝他屁股又是幾腳。張鐵漢仗著酒氣嘟囔道:“草原就這麽大,三天一隻狼,兩天一隻兔,你是要把地上的爬蟲吃光不成?”姚鐵鎖一聽,嗓音立馬提高:“呦嗬,兔崽子敢頂嘴了?叫你出去打獵,是王正使瞧得起你。還不快快起來!”營中士兵雖然不怕姚鐵鎖,但也不敢十分頂撞他。張鐵漢翻身起床,穿上衣服,帶上長矛和弓箭,跨馬出發。


    營帳對麵三百步遠近,是一處契丹村落,隻有七八戶人家。他們紮起穹廬,飼養些牛羊,也學起漢人耕地種粟。一個契丹壯年見張鐵漢路過,笑罵道:“你昨晚贏了我的酒,今天去草原就該喂狼。”張鐵漢笑道:“村裏就你小氣,把酒藏在地窖裏,卻怎麽藏得住!”說完打了一個飽嗝,酒氣從喉管裏溢了出來。


    張鐵漢話音剛落,另一戶穹廬裏跑出來一個女子來,通紅的臉蛋,水汪汪的眼睛。她上來拉住張鐵漢的馬韁繩,仰頭說:“鐵漢,又要去打狼?帶我一起去吧!”


    這個女子名叫汨咄璨,十八歲左右年紀,是村裏唯一尚未嫁人的女孩兒。鎮上軍兵平時喜歡逗她取笑,每到言辭猥褻時,她總是低下頭來,一聲不吭跑迴家去。張鐵漢也與她玩笑,並叫她“阿妹”,但是言語並不過分,所以汨咄璨和他最熟,一點也不怕他。張鐵漢見她擋在跟前,笑著說:“我去打狼,你去不得。”


    汨咄璨連忙問:“我怎麽去不得?”張鐵漢說:“你還沒嫁人,狼王又少個婆姨,如果把你擄走了怎麽辦?”汨咄璨說:“你少來騙我,哪有什麽狼王!我要你打的狼皮做坎肩呢。”說完,也不等張鐵漢答應,抬腳踩在張鐵漢腳背上,身子一縱,就擠上了馬鞍。她迴過頭對張鐵漢說:“我平日在家也是騎馬放羊,騎術比你強多了。”說罷,雙腿一用力,趕著馬奔跑了起來。汨咄璨的母親聞聲追了出來,眼看二人同騎一馬早已走遠,恨聲罵道:“不在家幹活,卻跟唐朝漢子去浪,看誰敢娶你!”


    張鐵漢、汨咄璨騎馬深入草原,唯見上有藍天、下有碧草,哪裏有狼豺野兔的身影?而胯下的老馬早已氣喘嘶嘶,一步更比一步慢。汨咄璨還要用力趕馬,張鐵漢在背後說:“馬都累趴下了,哪裏還跑得動?下去歇會兒吧。”兩人跳下馬來。汨咄璨覺得身上熱了,便脫下坎肩,解開辮子整理長發。張鐵漢本來宿醉未醒,在馬上搖搖晃晃,再被汨咄璨一擠,不禁酒氣上漾。下得馬來,隻覺得大地搖晃,站立不穩。


    搖晃之間,忽然眼前黑影閃動,原來是一隻灰兔縱身躍過。張鐵漢彎弓搭箭,朝那兔子『射』去,然而醉眼『迷』茫、腰臂發軟,哪裏『射』得中?他邁步追趕,誰知腳步不穩,一個趔趄摔在地上,弓尚且拽在手裏,箭已散落一地。汨咄璨頭發還沒整弄好,隻得小跑著過來扶他。張鐵漢挽著汨咄璨的胳膊,剛要站起,卻又跌倒。這一跌不要緊,連帶著汨咄璨摔在地上。


    茫茫草原,習習清風,張鐵漢撲倒在汨咄璨的胸口,定睛看時,汨咄璨正眨著眼睛望著自己。他似在醉中,忽又如夢初醒:一個有著熱騰騰溫度、彌散著『奶』香氣的女子,就在自己身下,猶如正在融化的雪山。張鐵漢體內積壓了三十幾年的血氣頓如山洪爆發,周身經絡熱氣奔湧。他再也難以自抑,狠狠親了汨咄璨一口。


    汨咄璨驚唿一聲,開始奮力掙紮。她用拳頭捶打這個伏在自己身上的男人,並伺機抬腳,猛踢所有能踢到的部位。但張鐵漢再也不是往日的那個懵懂漢子,他就像一匹餓壞了的野狼,死死按住汨咄璨,連撕帶扯扒開她的衣褲。張鐵漢被攝去魂魄,他俯下身子,在汨咄璨胸腹之間來迴撕咬,如同一隻鬣狗,兇殘啃食山羊的內髒。


    張鐵漢終於不動了,翻身躺倒在汨咄璨的身邊。汨咄璨轉過身,使盡畢生力氣,扇了他一耳光,卻又像一隻溫順的貓,麻利地依偎到他的懷抱裏。張鐵漢一夜宿醉,這才完全醒了過來。他摟著汨咄璨,低聲說:“阿妹,你是我張鐵漢的女人了。”汨咄璨格格地笑,嬌嗔道:“鐵漢,你是我阿妹的男人了!”


    黃昏時分,張鐵漢和汨咄璨才騎著馬悠悠迴轉,馬上掛著一隻野獾、一隻野兔。張鐵漢沒有直接迴軍營,而是提著野兔到了汨咄璨的家裏。


    在汨咄璨父母麵前,張鐵漢有滿腹的話要說,卻又一句也說不出。汨咄璨急得淚水都快流出來,一個人走到了門外。張鐵漢這才鼓足勇氣,大聲說道:“我要娶你家女兒為妻,她是我的女人了。”說完,將野兔掛在牆上。


    汨咄璨父親急得直跺腳,說道:“我們契丹的王,殺了唐朝嫁過去的公主。唐朝、契丹本是敵國,我不願把女兒嫁給你。”張鐵漢漲紅了臉,低頭囁嚅道:“我張鐵漢和阿妹好上了,真心實意想討她作老婆。我不管什麽唐朝、契丹,隻想真心對阿妹好!”汨咄璨母親指著張鐵漢鼻子道:“你憑空一句話,就想帶我女兒走?我們契丹人成親,少說也有一頭牛兩隻羊的聘禮。你們漢人,竟比我們契丹還窮!趁早迴去吧!”張鐵漢還想辯解,汨咄璨父親早已取下野兔,甩在地上,說道:“誰要你的兔子,我自己不會打?想娶我女兒,先帶一頭牛兩隻羊來!”說完,將張鐵漢推出了門。


    張鐵漢看了看站在門角的汨咄璨,悶聲不響拉著馬走了。老夫『婦』拉著汨咄璨走進穹廬,免不了一頓責罵。


    張鐵漢迴營,把野獾交給姚鐵鎖。夜間,張鐵漢找來幾位好兄弟共同商量。眾人聽他道出原委,又是羨慕,又是慨歎。陸大壯當時年輕氣盛,義憤填膺說道:“這對老夫『婦』,欺我們貧窮。不如提起刀槍闖入他家,看他嫁不嫁女兒。”張鐵漢阻攔道:“賢弟莫說氣話,給我出出主意吧!”


    當時黃錦鱗負責看守軍營庫房馬廄,聽到此事,小眼睛一溜,說道:“我們鎮上,有牛十頭,倉庫裏還有一些錢糧,不如連夜偷些過來,幫鐵漢哥度過難關,日後補上便是。”陸大壯說:“使不得、使不得,就是他王國清、姚鐵鎖也沒膽量偷盜軍中物資。況且汨咄璨家就在對麵,偷來的牛,他們肯定認得。”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張鐵漢急了,向坐在一旁的屈文峰說道:“屈兄弟,你讀過書、識得字,莫在一旁打坐,幫我出出點子。”屈文峰緊鎖雙眉,沉『吟』道:“錢財斷然沒有,偷盜又行不通。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你隻有再去他家,苦苦哀求。如此再三,定能成功。”眾人七嘴八舌,爭論不休。張鐵漢思來想去,唯有屈文峰說的可以一試。


    第二天,營中晨練完畢,張鐵漢又來到汨咄璨家,再次求婚。汨咄璨默默坐在一邊,縫著她的氈襖。張鐵漢說道:“我張鐵漢確實窮困,但我有一身力氣,還有一幫兄弟。汨咄璨嫁給我,我必定盡心竭力耕地放羊。”


    汨咄璨父親見他又來,很不耐煩,但對唐朝軍卒心存忌憚,又驅逐不得。於是腦瓜一轉,問道:“你沒錢財又沒牛羊,既然想娶我女兒,能為我辦什麽事?”張鐵漢說:“任憑叔父開口,我張鐵漢必然竭力辦到!”


    汨咄璨父親歎息一聲,說道:“好,你既出此言,我有一事說與你聽。我們契丹,還有鄰近的奚、靺鞨,都是小國,受盡那高麗國的欺淩。我的兒子,剛到五歲,就被高麗軍人殺死。你往東三百裏,多半能撞見高麗軍隊。若能殺他一兩名軍長,剝下他的盔甲迴來見我,我便將女兒嫁給你。”


    張鐵漢一聽,頓時熱血沸騰。他轉過身,捧住汨咄璨的手說:“阿妹,我這便去尋那高麗國的軍曹。你等我十日,十日迴得來,咱倆便拜堂成親;十日迴不來,我便是死在高麗人手裏了,另找婆家嫁了吧!”說完大步流星出門,迴軍營裏收拾行囊便要出發。


    恰這時,姚鐵鎖哭喪著臉走了進來,見張鐵漢獨自打理衣物,一腳踢在他屁股上,罵道:“大爺跟你說話,別拿**對著我。你昨日打迴來的獾子,肉裏一股『騷』味,跟老娘們的褲襠似的,王正使很是惱怒。趕緊再去打一隻狼迴來!”


    張鐵漢含糊答應一聲,悶著頭去馬廄牽馬,跨上馬鞍便朝東北而去。他不是去打獵,而是要去三百裏外,豁出『性』命換一份娶妻用的聘禮。路過契丹小村落時,汨咄璨正在家門外守望著他。她跨上張鐵漢的馬,行過十裏地,在一個土坡邊推倒張鐵漢。兩人如同幹柴烈火,赤『裸』『裸』在草地上翻滾,互相糾纏、互相撕咬,喊聲如雷、汗下如雨。兩隻野狼走近,卻大為驚恐、不敢攻擊,最後猶豫著退迴遠方。


    二人雲雨過後,已是正午。張鐵漢讓汨咄璨一個人迴去,自己繼續向東進發。茫茫草原,偶爾能遇上幾個穹廬,他用打來的狼跟住戶換幾塊熟肉,路上用來充饑。這時正是初秋天氣,夜裏不太冷,他夜中便在荒野『露』宿。


    如此行了三天,忽見十來個靺鞨人趕馬拉車匆匆經過。張鐵漢跟上他們,大聲問道:“你們為何恁般著急?卻是要往哪裏去?”一個壯年說:“快離了這裏吧,高麗的軍隊又來搶劫了,足足有三四十人,後麵還有大軍。”張鐵漢急忙問道:“他們在哪個方向?”壯年急急忙忙向後一指,頭也不迴趕馬走了。


    張鐵漢又是喜悅,又是憂懼。一路心裏打鼓,朝著靺鞨壯年所指的方向趨進。又趕了二三十裏,爬上一道山崗,遠遠望見前麵有幾個穹廬,村民早已逃走,唯見一些高麗士兵進進出出。一撥兵在穹廬外打土灶、切牛肉;一撥兵正在拆毀一個穹廬,取那木材和氈子作生火之物。剩下三四個穹廬保存完好,裏麵有幾個人粗門大嗓恣意說笑。張鐵漢一看便知,這是靺鞨人的小村落,高麗兵掠奪了這裏,並且要在這裏酒肉狂歡。


    張鐵漢心裏犯愁:他孤身一人,怎麽鬥得過三十個高麗兵?計無可出,隻得遠遠地找個地方把馬拴好,生怕它一個響鼻驚動高麗兵。


    夜幕降臨,繁星璀璨,高麗兵升起篝火、涮鍋煮肉,一時肉香撲鼻,張鐵漢看得肚子都餓了。半個時辰過去,肉已煮熟。穹廬裏走出幾個人來,鎧甲整肅、刀劍鏗鏘,像是軍中的頭目。他們圍著鍋灶席地而坐,抽出匕首切肉剔骨,大快朵頤。軍吏吃完,鍋中仍有熟肉,便喚那二十幾個兵卒傳下去分食。


    張鐵漢窩在山坡上的土坑裏,睜大眼睛守了一夜,除了看他們大吃大喝之外,一無所獲。硬撐著守到天明,卻見那些高麗兵扛出剩下的半頭牛來,仍同昨日一樣,打水的打水、切牛的切牛。張鐵漢叫苦不迭:“這幫鱉孫,過來一個拉屎的也好,我在草坑裏宰了他,也好迴去討老婆。”一麵從腰中掏出牛肉幹大嚼起來。吃完牛肉,隻覺兩隻眼皮纏攪不清,倏忽間竟已酣然入睡。


    張鐵漢再次醒來的時候,身子被人死死按住,口鼻被捂得嚴嚴實實。正要搏命相爭,一人說道:“鐵漢,是我!”張鐵漢定睛看時,又驚又喜,麵前竟是陸大壯、屈文峰、黃錦鱗等一班兄弟,竟有二十人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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