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院一角,周霽仰頭自飲,酒水順著脖頸流入他的衣襟,冰涼徹骨。


    “不跟他多說幾句?你這未免也太不盡人意了吧。”說這話的是紀先生。


    周霽壓住火燒的腹腔,低聲道:“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不知世事的小子了,我跟著他……沒這個必要了。況且,我已把玄機都交給他了。”


    “連你都把控不了的物件,他一個小娃娃……那柄劍早已蕩清了魚玄機的怨念,你所感皆是虛妄。”


    周霽輕哼一聲,又兀自飲起了酒。他雖然說不明白幹將劍身上又發生了什麽,但他心裏隱約清楚,這柄劍比之當年已不可同日而語,那李沉舟與幹將劍之間仍尚存著聯係,除了這小子,他再想不出更合適的人來解開謎題。至於魚玄機……罷了。


    ……


    李沉舟迴望山頭,會心一笑。昨夜夢見之人,已在他心中點燃一盞燈,微弱卻屹立於風中不倒,指引著他前行。


    途徑一村落,地廣人稀,一片衰敗之景。別辭敲響一戶人家,推門而出的是一位美婦人,年齡不大,約莫與別辭相差無幾。她隻是抬眼瞅了一瞅來客,便低頭啞口掩上了門,還沒待得別辭開口發問。


    別辭迴頭瞧了眼木訥的李沉舟,李沉舟攤手無奈狀,這一路遠行,哪還有願意接待遠方來客的人家,皆是大門緊閉自顧營生。別辭有些泄氣,他躍步到一方青岩上,背手望天不語。


    李沉舟眨巴眨巴眼睛,若有所思地走到那戶人家屋前,再次敲響了那房門。開門的仍是那女子,但臉色顯然又嚴峻了幾分,極其不耐煩。


    李沉舟躬身道:“這位姐姐,可是有什麽煩心事?”


    那女子二話不說,將門重重拉上,再不理會。


    李沉舟忽的心生出一股怒意,這種感覺是他許久未曾有的,他重重一拳就擊在了那屋牆上,發出一聲悶響。


    別辭驚訝地轉過頭來,瞧著怒不可遏的李沉舟,問道:“你小子幹嘛呢?”話音剛落,別辭便發現了端倪,李沉舟身背上多出來的那把劍,正散發出微弱的紫色光芒。


    別辭立身而起箭步邁去,伸手探劍。李沉舟毫無防範,幹將劍就這麽被卸了去。


    別辭觸到幹將的瞬間,身心一震,那些快樂、痛苦之感如醍醐灌頂般湧入他的腦海,就連那個所謂“重要”的人,也都隱約有了模子。


    一旁的李沉舟則如釋重負,彎腰大口喘著粗氣。


    “撲棱”一聲響,幹將跌落在地上。別辭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甚至連握住這把劍都難以做到。


    “沉舟,這?”別辭有心吃驚。


    李沉舟虛弱地抬起頭來,答道:“你也感覺到了?”


    別辭轉而搖了搖頭,說道:“一個人,模糊卻又真實,莫非這就是……”別辭說完手便摸向了那柄桃木劍。


    這番話李沉舟也沒聽明白,他方才之感可沒這麽簡單,萬千細縷各種情感皆匯聚其間,直到現在他的背上還能感覺到輕微的疼痛感,它透過李沉舟的血肉,滲透入其身體,那一跳一踴的心髒,也感受到了此般疼痛,與之相比更甚。


    李沉舟落下了一滴淚來,淚水劃過臉龐,身旁人沒有察覺。


    別辭運了口氣,將紊亂的內息調勻,這才鎮定下心神,他望著身下的幹將劍,凝眉不展。


    二人呆滯了片刻,李沉舟才再次伸手向了幹將劍,被別辭一把攔住,別辭道:“你這是在做什麽?”


    李沉舟先是一愣,而後露出淡淡笑來,他擺手道:“無大礙的,無大礙的,是有些痛苦,但我卻並不那麽討厭。”


    “你不討厭?”


    李沉舟點點頭,幹將劍已經又一次被他握在了手裏。


    別辭沉思了半晌,道:“周前輩將這把劍交給你的?”


    “是,也不是……這個問題重要嗎?”李沉舟偏頭道。


    別辭隨之也笑了,眼前的這個孩子已經長大了,竟比自己還要豁達許多,這個問題的確不甚重要,重要的是這把劍讓他重溫了那股熟悉之感,那是被自己遺忘了的痛徹心扉。


    此時又近暮時,夕陽將這兩人的影子拉的老長,映襯著整條泥濘小道。


    “咱們是不是該給那戶人家道個歉?”別辭忽然問道,這是他先前想都沒有想過的事情。


    李沉舟頓步笑道:“我已經隔著屋牆與那婦人說了,就是不知她是否寬恕了我。”


    “不僅僅是你,也該有我一份冒昧罪過才是。”別辭說罷也慚愧地笑了起來。


    言語措辭細微處的改變,這二人自是察覺不到,但平靜心神蕩起的漣漪,卻清晰可見。


    ……


    夜。


    “啊!”李沉舟一聲驚叫,這已不知是他第幾次從睡夢中驚醒,再次背上幹將劍後,他便再無安枕之日,每每入夢總有些繁雜的噩夢侵擾他的心神。


    他們二人心裏都清楚,這一切的緣由皆是這柄妖劍所致,別辭也並非坐視不理,他曾提議由其二人輪流保管此劍,可當他觸碰幹將之時,姑且不提心中低沉的悲怨,就連邁步他都難以做到,他是心有餘而力不足,縱使他道心猶存,也無法分擔這份重責,他隻得轉而著手照料李沉舟的事宜。


    別辭遞來山果,那是昨日清晨他遠去另一座山頭摘來的山楂果,甜的直硌牙。


    李沉舟驚魂未定,並沒有接下這份好意,他將頭偏向一邊,麵露愁容,顯然他此刻極其難受。


    別辭卻並未與之置氣,他起身繞到李沉舟另一邊,又將那山果湊到李沉舟麵前,笑道:“這山楂果甜的很哩,嚐嚐,興許好受些。”說罷就杵到了李沉舟的嘴唇前。


    李沉舟微微出氣,身子還在不住地顫抖,若不是別辭好言好語,這寂寥的夜裏,他隻會愈發的痛苦,他望著眼前人和藹的目光,感到一絲暖意,將夢中惡鬼一一驅逐。


    別辭瞧著李沉舟緩緩張開嘴,他也隨之笑了,是發自內心的開心,這等心思前幾日他是不會有的,他也不清楚是何物給了自己啟發,讓他重拾了這份喜悅,這份與人分享、與人同甘共苦的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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