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天之後,李無相抵達五嶽真形道教區的邊緣——分界是一條大河與一座山崖。


    這條大河在世解集中有一個名字,叫做“護河”。他最初以為這是因為這條河正好是教區與其他區域的分界線,因此得名,但看到這條河之後,李無相對自己的想法存疑了。


    在前世時他也喜歡看河。在深夜,在空無一人的河邊聽河水流淌的聲音,或者在白天,在寂靜無人的林中透過樹葉縫隙去看河邊遊玩的人群。


    他一直不喜歡的一點就是,他所在的那個城市的絕大多數河流都身在枷鎖當中——河道兩邊被灰而無生氣的混凝土河堤固化,沒有卵石、淺灘、豐茂水草。


    而這條護河又叫他想起那些河流了——大河非常寬闊,看河對岸時,幾乎要因為湍急河流所激蕩起的水霧而看不大清楚了。但就是這麽一條大河,兩側的岸邊竟然都是高而陡峭的石壁,與水麵的落差有三個人高,幾乎直上直下,尋常人絕對找不到可以攀上攀下的地方。


    石壁是灰黑色的,看著與他一路來時看到的石材一模一樣。但岸邊的這石頭河堤該不是自然形成的,因為沒有絲毫縫隙,相當光滑平整。可李無相再細看,也找不到鑿切與拚接的痕跡,仿佛完全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這該是五嶽真形道的道術搞出來的,甚至這條河也可能就是他們搞出來的。他們原本就擅長此類事,隻是他沒想到會到這種地步……這條河有多長?又要多少人搞多少年?


    這麽一條河,唯一的好處就是,叫他很容易地找到了潘沐雲與赫連集。


    河邊有一個渡口,同樣以灰黑色的石材塑成。兩排棚屋建在通往渡口的道路兩邊,看著已有些年頭。一些車馬停在棚屋底下,幾十個人三五成群,坐在路邊閑聊休息。


    李無相看到潘沐雲與赫連集時,兩人都各挑一個擔子,做貨郎的打扮,地上則放著第三副。


    兩人席地而坐,手中各拿著一瓣瓜,吃得胸前全是汁水。另一隻手則捏著蒲扇,一邊扇風一邊趕蚊蠅。他們的頭發原本都束得很服帖,這時候看著卻是蓬頭垢麵,仿佛真是混跡市井的商販。瞧見李無相之後立即招手,大叫:“來!來!這邊來!”


    周圍的人就都分神看了看他,又將臉轉過去,各自閑談了。


    李無相走到他們身邊,一撩下擺也坐到地上,長長吐出口氣。


    潘沐雲笑著看他:“路上怎麽樣?”


    “還算太平,打聽到不少事,就是沒想到護河是這個樣子的。”


    潘沐雲點點頭:“你來的比我們想的要快,我們也是昨天才到的。別怪我們沒停下來等你,千裏追蹤也是咱們劍俠要修的功課,如今看你是用不著修了。”


    又向著旁邊一指:“那個擔子是你的,咱們如今都是貨郎。你那個擔子裏是些醃菜瓜果幹,你隨便想想你籍貫在哪裏,一會兒有人問的時候你好答,也用不著很仔細,渡口的人不會關心,也弄不清楚。”


    “是真形道的人載咱們過河?”


    “是。但不會是修士,不過也知道咱們未必就是販子。真形道的地盤,按著他們自己的說法,什麽都不缺,缺的隻是些新奇的玩意。想要過河,手裏要有點兒好東西。我手裏有根棺釘,他手裏有顆鬼珠子,你有什麽稀奇的沒有?”


    有。趙傀化成的“仙人遺蛻”,可這東西他不好拿出來——一離開秘境,搞不好就“活”了。李無相就想了想,把手伸進懷裏摸了摸,取出一把白須子,展開給兩人看:“這個行不行?我在一個妖物身上弄下來的。當時太晚看不清楚,隻薅了一把就叫它逃了,但也算與眾不同。”


    兩人湊過來看,各取了一根。先扯了扯——前臂長的一根,扯長三四倍還不斷。赫連集咦了一聲,抽出腰間的小刀,把這須子擱在一塊小石頭上去切——可也切不斷,在刃口下滾來滾去。直到他發狠使了真力,刀口才一偏,斜著削下一小節。


    他嘖嘖一聲:“還真是稀奇,趕得上劍線了,這還沒渡進去精氣呢,看著還跟頭發絲兒一樣。你在哪兒弄的?迴來了咱們再去找找看,這也算天材地寶了。”


    李無相撓撓頭發:“一個雪山上麵,塹山裏的,記不清楚哪一座山頭了。當時太晚了,我走迷了路,到天亮才又認準道。”


    潘沐雲笑笑:“你赫連師兄說著玩的。劍宗親如兄弟,但是親兄弟也得明算賬。是你發現的,就是你的,你不叫人去幫忙,別人也不能去搶你的,一向都是這樣。那東西既然受了驚會跑,你自己就對付得了。等往後到了幽九淵,互通有無就行。這東西的確不錯,不知道能不能加到劍線裏去煉,你往後再好好找找。”


    他說了這話,又幾口把瓜給啃幹淨了,隨手往地上一丟:“有些事得叮囑你。世解集裏關於六部玄教地盤的事兒,你都看過了沒有?”


    潘沐雲這做派叫他想起了前世時的一位同事。算是帶他入行的老大哥,人品不錯,性情隨和,能夠提供一切必要的幫助,但與此同時默認身邊的人跟他自己的能力處於同一水準,從不問“行不行”,而提出理所當然的要求和指令。


    如今看,劍俠們該也是類似的一群人——一入劍俠的門,全被默認為人中之龍。


    說實話,要不是他如今是這樣的皮囊、吃喝少、睡眠少,之前真未必能有時間和精力將世解集全部看得完。


    他點點頭:“看過了。說地盤很大,有帝君神力庇佑,六部玄教的修行人也會有神力加持。”


    “嗯。書裏麵說得不細致,我給你說清楚。”潘沐雲的神色鄭重了些,“咱們劍宗,乃至三十宗的修行,說到底都是靠自己。吸收天地靈氣存於體內,然後用各種法子去琢磨怎麽用身體裏的這股氣。”


    “六部玄教,煉氣時跟咱們差不多。區別就在於他們的神力庇佑。咱們有時候行事要請真靈下界,是從靈山裏麵請,請起來的時候費時費力,還未必每次都請得到。但過了這條河,就是玄教的教區,玄教弟子在教區裏麵使法術,法出靈隨,是用不著請的。”


    “這麽說吧,他們在教區的地盤用的每一個術法,你都當成是他們的大帝或者大帝座下的靈神賜下的,威能極大。可一旦玄教弟子離了教區,就隻有半分的本事了。咱們劍宗與六部玄教鬥了這麽多年,就是因此——”


    “出了教區,同境界的他們都鬥不過咱們。進入了教區,咱們劍宗的功法還好,也算能旗鼓相當,可三十六宗的人,就得任人宰割了。因為教區裏有真神,咱們卻沒有。動起手來咱們不但是在跟人鬥,還是在跟六部玄教的真靈鬥。”


    “你之前在然山殺了真形道的行走,在誰看都是了不起的事,但我得提醒你,要是那個許道生當時是在這條河的那一邊,事情就沒那麽簡單了。李師弟,過了河之後,咱們做事一定要小心。”


    李無相慢慢點了點頭。潘沐雲說的這些,將他心裏長久以來的一個疑惑解開了——六部玄教各自的地盤,其實就相當於一個領土廣闊的國家。沒有外敵,又有修行人助力,而劍宗如今人丁稀薄,不過區區百人罷了,為什麽一直沒有被剿滅,反而在教區之外人人畏懼、都不想得罪?


    原來是落在“神力庇佑”這件事上……出來你鬥不過我,進去我鬥不過你,自然就是眼下這僵持的局麵了。不,也不能算是僵持。


    薛寶瓶說過,百多年前,金水離真形道的教區還是極遠的,如今仍不算近,可也不過是兩個月的路程了。


    六部玄教的地盤是在擴張的,在更長的時間尺度上,劍宗的生存空間正在被慢慢壓縮,如果沒什麽大的變故,該早晚會無處可走的。


    還有——


    李無相沉默一會兒,開口說:“潘師兄,我還有件事。”


    “你講。”


    “我之前在然山見到許道生時,他說自己是從那位劍俠……就是婁師兄的口中知道,然山幻境裏有一件寶貝,可以去幽九淵。”


    這件事李無相想了很久,到底要不要提。但在與兩人分別之後思考些日子,如今又聽了潘沐雲剛才話,覺得可以說出來了。


    以劍宗的做派,該做不出強奪這種事。而他自己更沒必要將此事瞞成禍患,搞得往後處境尷尬。


    兩位劍俠對視一眼,過了片刻潘沐雲才說:“隻要那東西不落在外人手裏,你就不必擔心——在你那裏嗎?”


    “是。”


    “那不用在意,你早晚也要去幽九淵的。這種東西,不多,可也不算特別少。”潘沐雲頓了頓,“婁師兄的事,怎麽說呢,各有各的做法吧。真形道的手段沒人能全知道,他即便說了,也未必是他想說的,咱們都信他。”


    這種信任叫李無相覺得胸腹中的符紙微微一暖。但他還得再說些別的,即便他覺得,眼前這兩位劍俠也能想得到——


    “如果是最壞的情況呢?”李無相看著他,“教區之外,人們知道害死一位劍俠,自有同道為他複仇。真形道的人也該清楚吧?要是他們是用婁師兄設伏呢?”


    潘沐雲沉默片刻,又看了看赫連集,才開口說:“可能會。但是,記得在德陽的時候嗎,我跟你說我們先行一步,路上有些事要做。要做的事,往後去了幽九淵你就會知道,但眼下我隻能跟你說,遇到這種事咱們自然也不是憑著一腔氣血去往火裏撲的。”


    “現在知道的,就是婁師兄就被困在關城——過了這河,再過那道山崖,就是關城。關城附近的情況,咱們都從幽九淵那裏知道了。你曾師兄前幾天迴了我們的信,他如今也在關城,隻是不清楚是什麽狀況,到了那邊再問一問他。”


    “還是那句話,小心為要吧。設伏這種事,也得看他們的本事,不到最後關頭,還說不好是誰設伏誰。”


    說到這裏時,忽然聽到河對麵隱約傳來三聲鑼響。渡口道路旁邊的人群立即安靜一會兒,隨後各自起身、挑起各自的東西,全擁到岸邊去看。


    又過片刻,一艘渡船從那邊駛了過來。


    李無相這些天裏坐過三次船,有大有小。往好了說,是古意盎然,完全符合他對這世界的預設想法。往壞了說,則都是粗糙得很,渡河時搖搖晃晃,船體也破舊不堪,好像隨時都要傾覆。


    但這一條船慢慢靠近渡口,他一看,就微微愣住了。


    赫連集瞧他這模樣,忍不住笑起來,拍拍他肩膀:“多看幾迴就好了。教區裏的東西是比咱們外麵要漂亮些,不過等你去了,就知道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而已。”


    他說得對,這條船的確漂亮。


    長長的一條船身,甲板平整寬大,上麵站著四個穿半身鱗甲的男子,瞧著是類似鎮兵一樣的人物。


    但叫他發愣的是,這船身還刷了漆的。淡藍色,在水線以下則是紅漆。


    這種樣子……與教區之外的船差別太大了。薛寶瓶之前說教區之內要比外麵“繁盛一些”,可從這一層漆這種細微處看,幾乎是兩個不同的世界了。


    還有船上的人——除去那四個甲士之外,甲板上還有三個水手在走動。李無相一路走來看到的此世人,大多幹癟枯瘦、臉上都是些麻木困頓的神情。即便是德陽那樣的大城,路上也少見神色愉悅的。


    而這條船上的水手個個兒高大健碩,甚至會與四個甲士說笑,似乎並沒有什麽煩心事。他和潘沐雲、赫連集三人,模樣長相都很體麵。然而再去瞧麵前渡口上的這一群商販的時候,則會覺得這一群,與船上的那幾個,僅在外貌體格上就仿佛是天生的優劣有別了。


    以六部玄教的勢力,該用不著特意挑選什麽人來做表麵功夫,那教區之內的關城,又該是怎麽樣的景象?


    李無相就忍不住又仔細看了看船頭的人,但這迴這麽一打量,就發現站在最當先的那個甲士也在盯著自己。等這船又靠近了些,他將那人的相貌看得更清楚了——


    曾劍秋?!


    他怎麽混到這群人裏麵去的?!


    抱歉抱歉,今天有事很忙,明天也會很忙,所以明天的更新應該也是這時候了!抱歉抱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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