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薛寶瓶從後門迴到了薛家,一進小門,薛寶瓶立即緊緊抱了他一下:“你怎麽迴來了?你弄到了嗎?”


    “嗯,我現在五髒俱全。我走之前就說了嘛,出個遠門而已,又不是一去就不迴來了。”李無相拉著她的手,邊走邊看這宅子——牆邊還有水浸的痕跡,但絕大部分都已經重新修葺了,應該是李家從前的宅院。


    薛寶瓶住在中間一進的院子,前麵則弄成了習武場地。李無相走過去看了看,發現木人樁、石鎖石盤、木製刀槍一應俱全,看著真是個武館了。


    沒多時,陳家那邊送來了吃的。看送飯人的神情動作,該是平時一直如此——怪不得他覺得薛寶瓶比一個半月前氣色好了很多。一具習武的身體,營養跟得上,一下子就綻開了。


    他們兩個在屋子裏慢慢吃飯,李無相就聽薛寶瓶說這一個月的事。她神采飛揚、眼睛裏全是光亮,不再是初見時那個滿腹憂愁、擔驚受怕的小女孩了。


    “……資質好的很少,我知道我的資質不算好,但是竟然沒有比我好的。有些人和我一樣,學劍法學得很好,可要是打坐吐納,有氣感的隻有三個人,還都是若有若無,自己都不知道有沒有。”


    “那你呢?現在打坐的是什麽感覺?”


    薛寶瓶看了一眼碗裏的飯,支支吾吾:“嗯,就是,十多天前會覺得肚子不舒服——”


    ——會打嗝、拉稀、放屁。李無相知道這是築基初期的事,這是有了氣感之後,得氣了。


    他點點頭:“現在呢?”


    “然後我就覺得身上酸啊,脹啊,麻啊,一直到前兩天,這是在通氣吧?曾大哥跟我說過這個。”


    “對。”


    “現在就是有點兒難受了,身上會疼,有些小時候摔過磕過的地方也疼得厲害,那現在是不是……”


    “氣衝病灶。”李無相出了口氣,“你到了築基最後的階段了。精氣已經把你的經絡打通,現在正在把身上有暗病暗傷的地方翻出來,把它們都治好。這個階段你會很難受,一定要忍過去。你還年輕,身上的暗病不會太多,可能半個月就好了。半個月之後,就脫胎換骨,到煉氣了。”


    他笑起來:“誰說你資質不好了?尋常都說百日築基,你也隻用了兩個月而已。”


    薛寶瓶眼睛亮起來:“真的?!那這麽說,我是不是不算不好,隻是你們太好了?”


    “哈哈,差不多吧。”


    其實是因為曾劍秋給她的那部功法的緣故。那部功法在世解集裏也是提到過的。


    修行資質這東西,往大了分有兩類。有一類是用世間常見的各種功法,靠著自己,都能築基成功,這算是好的。另一類就像薛寶瓶,用正常的功法很難,這一類人占了絕大多數。


    於是曾劍秋傳給她的這個功法,叫做“長生功”。在資質不算好的一類人中又相對較好的,可以用這種法子輕鬆築基、治療傷病、延年益壽。但缺陷是,築基之後到了煉氣,就很難再有進步了。


    但李無相現在明白,他必須要把李家……金水灣給保護好。


    他現在修行要依靠香火願力,雖然可以將神念附在別處的塑像上,可也許有的像上也有精怪占據,又要惡鬥一場。而且那一縷神念會隨著時間逐漸消退,他總不能一直到處奔走。


    可這裏有一個信得過的鎮主,有薛寶瓶這樣的自己人,有對自己崇敬有加的鎮民,如果能將此地守住、叫這裏興盛起來,就能算得上是他的基本盤了——最壞的情況,有一天真又死成了一個繭,這裏的香火也能叫自己迅速翻身。


    所以要避免再發生類似邱供奉之類的事。


    解決的辦法,就是叫金水灣不再是一個單純的村鎮。除去三十六宗之外的世家,門派,很多都是走這條路——一個人運氣好、踏入修行的門檻,然後收弟子傳法,慢慢培養出更多的修行人,因此一飛衝天,不再任人欺淩。


    他就把手伸進懷裏,將從飛雲觀那裏得來的丹藥一樣一樣取出來,排在桌上:“我弄了不少好東西,等你到了煉氣,這就可以吃這些藥,今晚我慢慢教你怎麽吃。”


    “那你呢?”


    “我現在不靠這些東西了,你放心。”李無相又想了想,“你還記得趙奇吧?”


    “嗯。”


    “你覺得他這個人怎麽樣?”


    薛寶瓶抬眼看了他一會兒,略一猶豫:“有點可憐,但是也可恨,這一個月鎮子上死了不少人。他……也像趙傀那樣,成仙了嗎?”


    看來還得再等等。李無相就搖搖頭:“沒有,既然做了那麽多壞事,該還在受苦呢。”


    兩人吃過飯,薛寶瓶把桌子收好了,又為他鋪好床。在院子裏坐了一會兒,說了許多的閑話,才各自迴到房間裏。


    李無相的這房間布置得很周全,床鋪、書桌、博古架之類應有盡有,該是照著李家從前的樣子擺放的。他找了紙筆,又打開世解集,將裏麵的許多常識錄在紙上。


    修行有個好處,就是對自身的操控變得極為精細。他從前寫字不算快,但這時候再提筆,覺得自己變成了前世的機器——落筆的速度幾乎能跟得上思考的思路,唯一會被拖慢的,就是蘸墨順筆的時間。約半個時辰的功夫,他就寫了一百多張紙,將不涉及劍宗辛秘、自覺不犯忌諱的全錄下來了。


    他又查了一遍,確信沒有疏漏之處,就推開門去看薛寶瓶的房間,見裏麵的燭火還亮著。


    他走到門前輕輕敲了敲,隔一會兒,聽見薛寶瓶說:“你推門就進來了。”


    他走了進去,發現她正在鋪床,背朝著自己,隻穿了中衣。


    李無相把那一摞紙放在桌上:“我給你寫了些東西,我走之後你可以看看,但別給別人看。”


    桌子上也擺了筆墨,紙張上還有字跡,該是她平時也在練字。薛寶瓶邊鋪著床邊嗯了一聲,等將布枕放好了,猶豫一會兒,就側著身子走到床邊的櫃子裏,又取出一個枕頭也排到床上去。


    李無相稍稍一愣……她好像會錯了意。


    可也該是自己大意了,還把她當成初見時的那個小姑娘。然而她的確已經不是小姑娘了,被趙奇奪了陽壽之後,她已經是二十歲出頭了。


    就像現在這樣——


    她坐到床邊看著他,慢慢側過臉,取下頭上的釵子。一頭順滑的烏發散落下來,該是今天剛洗過,有淡淡的香氣。


    側臉時,她的脖頸和半個肩頭在中衣略敞開的領口裸露出來,在燭光下光潔細膩,是年輕的肉體所獨有的緊繃,還有成熟的溫熱與美妙。


    然後她鑽進被子,躺在靠牆的一邊,轉臉來看他,目光柔和坦然:“我明天一早就看。”


    李無相沉默了一會兒,走開兩步把門關上了,然後彈指熄滅燭火,除去自己的外衣,也撩開被子躺了進去。


    薛寶瓶在被子裏窸窸窣窣地動了動,轉過身抱住他。中衣已經去掉,身體火熱柔軟,光滑得像緞子。李無相也側過身把手臂探到她枕下,將她擁在懷裏。


    他覺得很舒服。她身上的熱量慢慢將他微涼的皮囊浸透了,身體裏的觸須伏貼下來。


    她的嘴唇在他的脖頸上輕輕碰了碰,低低地說:“我還沒築基呢。”


    “嗯,不急。”他在她的背上輕輕撫摸著,“我也還沒變成人呢。”


    她親了親他的嘴唇:“等我煉氣了,我們就有好多時間了。”


    李無相在她額頭蹭了蹭:“你身上哪裏疼?”


    “肩膀,胸口,腰上。”


    “我給你揉揉。”


    到早上時,李無相就躺在溫暖的床鋪上,看薛寶瓶在桌前梳頭發、從鏡子裏對他微笑,麵龐被晨光映得微微發亮。


    這種感覺很新奇,像他第一次體驗到開車、開船、開飛機、跳傘、滑翔的時候。那沒有什麽叫人厭惡或者擔憂的目的性,僅僅是獲得一種從未有過的體驗、打開一個新世界的大門。


    前世時他也有許多次像這樣躺在床上,看另一個人梳妝打扮,但那時他是過客,知道很快會匆匆離去,再也不會相見,而不會像現在這樣,明白這會是一個相互陪伴很久的人。


    “我也加入劍宗了,桌子上的那些是劍宗一本叫世解集的書裏的東西,劍宗有規矩,世解集沒法兒給你看,所以給你錄了一些出來。”


    李無相撩開被子,慢慢穿衣服:“我一會兒要走,要跟劍宗的人一起去教區做點事,曾劍秋也會去。劍宗……像我昨晚跟你說的,教區之外,沒人會想惹劍宗。但是——”


    薛寶瓶在鏡子裏看他:“會很兇險嗎?”


    “小事情——但是這種事情隻是通常來說,利益衝突到一定地步,天底下就沒什麽不能惹的了。我昨天說我是偶然路過,往後你們也這麽說——跟我有些交情,可捆綁並沒有太深。而你的本事,是跟然山派學的。”


    “你叫陳辛再拿間房子改成一間道觀,裏麵供上太一……對了,我昨晚才想起來,曾劍秋之前給你們畫了張像,叫鎮上去清江塑太一像了是不是?弄好了沒有?”


    “本來弄好了,但是鎮主派陳小刀去看,他迴來說那像塑得不好,像那個造像匠本人的樣子,就重新做了,然後我們又往這邊搬,那事情就耽誤下來了,正好可以按著你畫的樣子來。”


    “嗯。弄好之後就在觀裏供太一,取名叫……寶相觀吧。”他看見薛寶瓶在鏡子裏愣了愣,又抿嘴笑起來。


    “對外說這是然山派駐在金水灣的道觀,裏麵的人叫做掌觀,弄了好了道觀,又外出雲遊去了。”


    “嗯。你不自己跟陳辛說嗎?”


    李無相笑起來:“我還是不常見他比較好。見得多了,容易失去神秘感和威嚴感。”


    他穿好衣服,靜靜坐在床上,等到薛寶瓶梳好了頭發才開口:“好了,我走了。給你帶的東西放在我那屋,裏麵的糕餅要快點吃,在路上走了十來天了。”


    薛寶瓶走過來抱住了他一會兒:“過年的時候你一定要迴來。”


    兩個時辰之後,李無相與他的馬已乘著一條客船,沿金水河往西去。


    出了河灣,經過成片的低矮山丘,兩側就是高聳的懸崖峭壁。峭壁上叢生的樹木投下陰影,幾乎將日頭完全遮住,仿佛這河成了暗河。


    等過了這一段,山勢再次高聳,河道也變得狹窄,客船就不能再前行了。於是李無相下船乘馬,慢慢尋找潘沐雲和赫連集留下的記號,繼續沿著河邊走。這樣又走了五六天的功夫,金水河上遊變成了一條巨大的瀑布,自山體上飛流而下,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


    他就知道,眼前這一座東西走向、向著大地兩側延綿不見盡頭的群山,該是陸壬葭所說的塹山山脈了。


    尋常人會從這裏轉向東邊走,過上十幾天的路程到三合關口,從那裏的大路花上三天的功夫自群山中穿過。但劍俠們顯然不耐煩繞遠路,留下的劍痕就刻在麵前烏青色的峭壁上。於是李無相也循著這記號攀上山,又在山中花了兩天一夜的功夫登上其中一座的峰頭。


    登頂時正是中午,早間還下過一場大雨,因而天朗氣清,視野極佳。


    他在山頭的雪地上極目遠眺,瞧見塹山山脈的北方,是一片一望無際的大平原。河流蜿蜒其上,仿佛巨龍,幾團白雲低低地飄蕩著,在平原上投下大片陰影。


    稍近處是草甸,再遠處是廣闊的森林,更遠處,在他要眯起眼睛時才能模模糊糊看到的地平線盡頭,才有了些零零星星的類似村鎮的東西。


    陸壬葭說,過了塹山還要再走上半個月,才能又看到村鎮。但那些村鎮還不算是教區,得繼續往北邊走上十來天,再橫渡一條滄江才算挨到五嶽真形教教區的邊緣。


    這麽算的話從教區最偏遠處到金水灣,大概有一個半月的路程,那麽對六部玄教來說,金水灣所在的位置,該算是偏僻又安全的了。


    於是李無相撐起金纏子,深吸一口氣,又吸一口氣,如此往複,慢慢叫自己的身軀膨脹起來,然後將七竅一封,縱身一躍,向山下飄蕩過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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