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漸高,清輝瘳瘳。


    一行六人上到峰頂,但覺夜風撲麵,寒穹迫頂,一彎冷月映照之下,百丈見方的一塊坪地靜旦其上,正中仰天而立一尊巨石,其麵刀削斧劈,平滑如玉,月光傾灑,光影勁射,‘龍行令’三個大字迤行其上,下麵並排又有兩行一十六個小字,寫的是:萬曆一六,禍生劫擄;得聖經者,永誅無赦。字字蒼勁,其勢欲撲,顏色殷深,潑灑如血。再下隱隱還有小字,卻是看不清楚。


    銀髯老者緩緩上前,武官手執腰刀,亦步亦趨相護,其餘之人在後緊緊相隨,不敢身落半步。隻見老者到了石牌之前,凝神仰視,神情十分恭謹,正要抱拳作禮,卻聽碑頂唿喇喇一陣風響,伴隨著一陣“嗬嗬嗬”如嘯似笑的詭異嘯聲,一條寬大的黑影自天而降。武官手臂急是一振,手中之刀指出,勁寒刀鋒裹一道金光疾向黑影奔去。黑影離地尚有二丈之餘,金光眼見便要奔其腰身洞穿而過,卻見黑影半空裏忽地扭身,腰肢一擺,繡足向左連連虛踏,竟能虛空向左平平斜飄數尺,堪堪落地,情形實是詭異之至。


    卻那黑影雙足接地甫落,腰身款款一展,身上袍袖勁鼓,雙目精光爆射,眾人不覺心底陡生一股涼氣,隻見那人身穿蟒袍,腰環玉帶,腳上卻著一雙繡花彩鞋,麵如雞皮,頭頂鶴發,眼珠深嵌眼框之中一動不動,卻自洞射出陰森森迫人的寒光。其形恰如一具冰冷的僵屍,麵不見微顫,唇不見稍動,卻自發出桀桀之語,隻聽他道:“佘將軍,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施襲咱家,不見你在軍前禦敵,卻在此處與朝庭欽犯為伍,真真是罪加一著,還不快快自行了斷,免去到皇上之前受那淩刑之苦。”聲音尖細,勝似女音,正是眾人先前在山腳下聽到的冷笑之聲。


    他那口中的佘將軍想必就是那一身戎裝的武官了。


    果然,隻見武官虎目憤張,麵色淒寒,仰天一陣大笑,聲震四野,道:“楊公公,你為虎作張,讒言惑上,令多少忠誠良士命喪毒手,別人怕你,本將軍卻是不怕,來來來,咱們先鬥上一鬥!”


    僵屍般的老叟眼中陰光大盛,右手緩緩舉起,五指纖纖,細如雞爪,隻如玉女拋花般漫不經心向武官輕輕一推。


    武官稍稍一怔,卻不敢怠慢,腰刀蒼啷入鞘,左手在先,右手在後,虛空抱元,盡收於胸,將氣凝在右掌,刻不容緩之間當胸推出。


    二人相距有兩丈之餘,那武官掌力剛猛無儔,激遍地枯枝敗葉俱起,排山倒海一般向老叟撞去。老叟手臂曼舞,掌力輕吐,卻將武官掌力堪堪敵住,二人掌風激得枯枝敗葉猶如一條狂龍,初始在二人之間左右遊移不定,待得一待,漸至正中。勿爾,老叟右掌款款迴撤,左掌前出,足下陡起,身至半空;武官身形亦起,力盈雙掌,交替前迎。瞬息之間,二人在空中已是對接了三掌,隻聽“砰砰砰”三聲大響,掌力激蕩,驚得無數飛鳥撲簌簌亂起,盡向夜空飛去。二人自空中落下,各各將身後移,又再前出雙掌相抵,就此不動,當下各自摧動真力。


    那武官一身武功源自少林,力道純陽至剛,如一道波濤洶湧的洪流,勢若奔雷一般疾向老叟撞去,一時竟似入於無人之境。武官心內暗喜,正要勁催內力一擊而就,不料卻覺一股微細力道竟自侵來,初時如細蟲噬膚,繼而似涓流滋土,絲絲入浸,竟將自己所吐的力道緩緩抵住,大有一發即可大舉侵進之勢。


    此時冷月懸天,峰頂輕風習習,卻又酷冷如冰。二人雙掌相抵,約莫一柱香之時,頭頂之上俱是騰騰熱氣起升,又過一刻,雙雙麵頰熱汗長流。老叟偷眼斜望,見眾人四圍虎目眈視,銀髯長者卻自氣定神閑,麵色無絲毫之憂。心內忽然大驚,心想如此而鬥,定是兩敗俱傷,自己也是輸了。心內不由疑惑,難道錦衣衛內查探的消息當真如是?如若如此,今日這一鬥恐難如願,在九千歲麵上隻怕不好交待。心中尋思,當得如此,方可取勝。一念而至,掌上內力稍稍一斂。此時二人比拚,雖尚未到生死攸關之勢,然老叟內力初斂,如武官乘勢大進,以武官內力之勁,力道必將直侵其肺腑之巔,傷之必是無治,行走江湖之人,對此自是心明如鏡,不過老叟出此險著,當是料定武官心胸磊落,不會行如此卑鄙齷齪之事。果如其然,老叟掌力迴斂之際,武官內力一時陡進,其心不料老叟如此,大驚之際,急將內力封堵於手掌之上神門大穴,不再催吐。二人忽忽分開,各自暗運功力調息內息。


    稍傾,武官仰天大笑,眼望老叟,麵展不屑,口中道:“公公,久聞你無欲繡春功天下無敵,今日一見,也不過如此,想要拿下本將軍,隻怕也沒那麽容易。


    老叟鼻腔一哼,冷笑道:“非到網破,魚心不死。”忽將身子一矮,左腿著地旋風掃出,徑攻武官下盤。武官見那腿來勢迅猛,激起的沙石直逼麵目,當即身體撥地而起,直至半空。老叟心內竊喜,彈出的腿腳去勢不衰,右腳跟進,左掌拍出,卻是襲向一邊銀髯長者麵門。武官月色之下看得清楚,不料老叟竟是如此陰險,不顧江湖道義,不及細想,就半空中袍袖一抖,手中一枚錐釘勁疾打出,徑奔老叟後心。


    危急之中,武官打出的是自己的成名絕技絕命追風釘,疾勁的破空之聲讓老叟心內一顫,拍出的手掌不及發力,自將身體微斜,腳下連動,讓了那釘,繞身銀髯長者身體之後,起掌拍向銀髯長者左肩。


    那老叟心內早已算定,銀髯長者一介宿儒,身無絲毫寸力之功,自己忽然施襲,如若武官出招相救,與自己相拚,定是投鼠忌器,如若不救,自己當可出手斃敵,如此即可除去魏公公心腹大患。武官對此心內如何不知?然自苦於銀髯老者居於二人之中,當下身體略偏,右拳帶勾,徑襲老叟右耳。這是一招攻其必救圍魏救趙之法。武官勾拳後發先至,那老叟拍向銀髯老者之掌到中途便即迴撤,腳下再動,身至銀髯老者左側,又再出掌,卻是擊向銀髯老者左肋。武官不敢大意,足下疾走,卻也隻能依樣畫那葫蘆,隔了銀髯老者,勾拳再搗老叟左頰。倏來倏往,眾人見武官與老叟繞了銀髯老者掌來拳去,奔走如飛。老叟每一擊皆舒緩自若悠然自得,武官卻是去勢促急,每次皆萬分危急,解困銀髯老者於兇險之間。二人足下繞了銀髯老者移身換位,手上出招愈快,眾人初時尚見二人疾去身形,漸漸月色下隻見二人飛旋身影。那銀髯老者居於其間,卻自抬目望月,渾若無事,氣定神閑之態清晰可辯。


    忽忽已月將中天,武官出拳之際,見那老叟目射陰光嘴含詭笑,心內忽有所思,心想此人如此打法,是將自身永立不敗之地,再尋時機向我陡下殺手。我若投鼠忌器,豈不正中其想?心念至此,手上忽快,拳未使老,不即迴撤,任由老叟手掌拍向銀髯老者胸之左肋,不急不救,拳變為指,瞬間點向老叟頭腦左側之絲竹要穴。


    此之大穴處於眉之外角未梢,其重要之地直關視物清明。武官這一著大出老叟意料,吃驚之際,拳未落下,足下迅移,堪堪避開武官神外飛天點來的一指。


    武官催動陣勢,二人繞了銀髯老者換位移形,出拳隔空相鬥,猶如順了風的風車兒的兩片葉輪唿唿旋轉。稍稍一時,武官見那老叟腳下換位移形速已至甚,當即氣至丹田,足下沉息千斤墜體,右拳推出,化去身體急劇前趨之力,便即反拳為爪向後抓出,身體借勢後旋。瞬息之間,左掌推出,擊向迎麵而至的老叟前胸。


    眾人隻聽一聲“哎嗬”驚叫,急急看時,見那老叟身體搖晃,臉色蒼白至極,愈加無有血色,雙手化掌平置於胸,極力平複胸間翻滾的氣血。終是未能忍住,一口鮮血噴出,顯然已是受傷不輕。


    原來,那老叟與武官旋旋兒疾鬥,料不著二人極速換位之下武官竟然轉身迴襲,倉促之間出掌相交,卻終於力遜一著,被武官大力震蕩之下,心力已損。


    月霜之下,武官冷目而視,見老叟呆立當地,麵如死灰。迴想剛剛那冒險一擊,心內兀自暗顫不已,這一擊如有不成,後果當真不堪設想,自身若何,皆無所謂,隻是自身一去,餘下之人難以抵擋這陰險惡毒的閹宦,孫大人便是難以幸免。心思至此,心中慎怒大起,便要一掌取了老叟的性命,卻見那銀髯長者擺手相阻,手撫銀須沉思許久,口中出言,對那老叟道:“公公,可恨你雖為閹宦家奴,隱匿深宮,卻屢出讒言惶惑今上,害多少忠誠良士命遭毒手,我朝幾百年基業眼看就此風雨飄搖,你身罪孽實是深重莫贖,然則念你多年侍奉皇上,如是取了你的性命,在皇上麵上大是難看。今日就且饒了你,望你好自為之。你自走吧。”


    原來,這銀髯老者名叫孫承宗,曾是大明王朝的兵部尚書,做過熹宗皇帝朱由校的老師,顯赫之時官至太傅,為官清廉,剛直不阿,奈何大明皇朝漸入多事之秋,當朝皇帝昏庸無能,寵信一個姓魏的太監,竟封其官至九千歲,一應朝政由其把持裁決。魏公公是奸佞之徒,容不得清正廉明的孫大人,在皇上之前屢進讒言,孫大人憤而罷辭歸鄉。那魏公公卻是不依不繞,為斬草除根,竟派人一路追殺,務要置孫大人於死地。這僵屍般的老叟便是為魏公公所派,一路暗中跟隨,欲要取孫大人性命。


    那楊公公也是內庭的一個得勢太監,自小便入宮中,雖淨身為宦,卻借機將內庭秘傳的無欲繡春功修煉的爐火純青,甚得魏公公賞識,今雖身傷,心卻不餒,聽孫大人如此之說,當下不顧口角滴血,竟爾嗬嗬一笑,道:“鹿死誰家,尚不可定論,孫大人,咱家雖賤為婢奴,然一向敬佩大人為人,時至如今,不知大人可否願聽咱家一言?”


    孫大人麵凝如霜,說道:“公公但講無妨!”


    楊公公道:“大人想是知的,咱家入宮,淨身為奴,服侍先帝及當今皇上,已有四十餘載,其間對大人見識頗多,每聞大人於朝堂之上疾言厲色,語聲鏗鏗,即便對了皇上也是據理力陳,毫睱無讓,咱家知的大人終是為了天下蒼生黎民,一片赤誠仁慈之心,昭然日月星辰之光;後蒙皇上恩寵,使咱家去遼東邊關犒軍,曾親見大人以一羸弱儒冠之軀督師邊關,即便在那敵軍萬千軍馬之前,亦是慨然若定,毫無驚慌退縮之意,其勢足以撼天動地。時至今日,其情其景依是時時浮現在咱家眼前,真真讓咱家不得不敬佩之至。”


    孫大人聽他之言,隻不出聲,過了許久,方始說道:“公公過獎了,老夫之所如此,也隻是為我華夏炎黃之族稍進丹心碧血,昔日老夫曾發誓,內要鏟盡媚妄奸佞,促我中華正氣處處浩然;外要蕩平侵邊狄夷,保我神洲人人樂業安居,隻可惜終不能成。如今二者無成其一,老夫是要留憾終身了。”言下滿是無限傷悲。


    楊公公一邊接口,道:“大人不必憂傷,眼下之事也未必不可為,隻是要看大人如何處之。”


    孫大人稍顯躊躇,略略一呆,說道:“此為何說?老夫願聞其詳。”


    楊公公道:“大人心明如鏡,在當今朝廷,除了皇上,當屬九千歲魏公公,九千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放眼朝堂,無人敢擢其鋒,唯大人處處斥其獨橫,逆其意向,那魏公公如何不記恨於心?然魏公公受寵於當今皇上,隻在龍顏之前稍加進言,大人已無法抵擋。惜於今日,悔之當初,大人如是從了魏公公,想是一切皆有可然”。


    “哈哈哈哈——”孫大人仰天大笑,說道:“公公之言甚為入時,不過對於老夫,卻是莫大之辱,如要老夫趨從於媚妄奸佞,與那魏狗翩然為伍,除非日出西邊,石爛海枯。”頓了一頓,又道:“公公,你我言語不投,老夫不欲與你多說,你我各自請吧。”


    楊公公眼中陰光一閃,說道:“大人當真心意已決?”


    “不必多言!”


    “既是如此,大人別怪咱家手下無情,咱家受九千歲魏公公遣派,前來取你性命,魏公公之語一言九鼎,今晚取不得你項上人頭,我便要提了自己的腦袋前去複命,今晚對不住之至,大人莫怪。”楊公公話言說完,對了曠野之中喝一聲:“爾等還不現身,更待何時!”


    話音甫落,隻見暗影之中數條黑影齊齊躍出。


    眾人月下見那黑影俱是一般裝束,通體黑衣著體,勁裝束紮,頭上亦著黑帽,腰懸纖刀;內有二人卻是寬袍錦帶,上繡龍頭魚尾飛翼圖紋,甚是華麗。


    孫大人一行六人之中,那武官是為官場中人,名叫佘正乾,是為山海關總兵帳下副將,與袁崇煥極為相厚,一見黑影裝束,便知是朝廷錦衣衛,心中雖是一顫,卻也並無絲毫畏懼。


    佘正乾自幼習武,天賦異秉,根基卻是源於少林,後因機緣,得遇異人傳授武功,勤習苦練,投軍之前在山東河南河北一帶行走江湖,憑一手絕命追風釘暗器和二十四路無影斷魂刀法,行俠仗義,威震三府,黑白兩道無有不敬。其時,佘正乾對奸惡屑小之人從不手軟,其手使一柄金刀,出刀極快,刀出無影,是以江湖之中人人尊其無影金刀絕命俠,其時早已是江湖之中一等一的高手,隻是後來為袁崇煥所折服,投身行伍為國效命,不再過問江湖中事,悠悠數年,江湖對此才逐以淡望。


    佘正乾見內中服飾著龍頭魚尾飛翼圖紋二人,心知是錦衣衛內頭目,心內起興,左腿一探,右腿忽起,直向身側之人踢出,他眾人不料餘正乾出手豪無先兆,倉促間見餘正乾左拳自胸向上直下斜劈,卻是對了身前一著飛魚服飾之人右肩。腿踢為虛,堪堪吸引眾人心神;掌劈為實,勢急力沉,迅雷不及掩耳之間,眼前那著飛魚服飾之人反應卻也十分迅捷,來掌著肩之時,身已後撤,禦去了掌上三成之中的一成力道,二成力道著肩,卻也不輕,“呯”的一聲,將他打了一個筋鬥,一條右臂早已脫臼,再也伸展不起。


    佘正乾一招奏效,心性大起,勁蓄右臂,左手握拳換掌,向前圈出,勁力至處,黑衣人眾紛紛後撤,頓時將來襲人眾與孫大人隔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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