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司辰和棠西雙雙在石橋上坐了好久好久,誰也沒想到要動身迴去這件事。不斷有路人從他倆眼前走過,成群結隊的路人、踽踽獨行的路人,路人們穿各式各樣的衣裳,生長形形色色的相貌,不知是因夜色還是因月色,塵世中的他們都變得有些可愛起來。


    風吹樹動,樹搖影動,橋下的水在動,人們來來去去,萬物都在動,隻餘庭司辰和棠西靜靜的,靜得如幻象一般。


    經過長時間辛苦跋涉的庭司辰,在他見到棠西這一刻,就好像遠行的旅人終於歸來、迴到了日思夜想的家,感到無比踏實和放鬆。


    棠西身處迷津,她既不想走、又想走,心痛而喜悅。她想離開,她不願麵對司辰,她不知自己還有何麵目麵對司辰。她又不想離開,她舍不得司辰,想再多看幾眼司辰。棠西一麵排斥和譴責貪婪的自己,一麵任由這種深刻的貪婪如火如荼般肆意妄為,哪怕讓她今晚就下地獄,她也想再多看幾眼司辰。


    賣餛飩的老漢和老婆子也收攤迴家,隻餘街邊燈火照在兩人身上,拉長兩人的身影。


    最是這樣迷蒙的夜色,最是這樣醉人的月色,兩個人靜靜坐著,不說話,彼此心意相通。


    直至風雅樓裏的喧鬧聲也漸漸飄散,四周悄寂下來,庭司辰伸出一隻僵硬的手,掏出懷中他那塊昆侖玉,遞到棠西眼前,輕聲道:“這塊玉,你先戴著。”


    棠西接過玉,貼上自己額頭,發覺這塊通體晶藍的玉石比楚遊園送她的冷玉還讓她感到舒服一些。


    “你見到野原了?”庭司辰的目光逡巡入棠西半遮在帽下的耳朵。


    “嗯!”棠西點點頭,“他說要上遼國。”


    庭司辰無比期待道:“野原去遼國,是為解決戰事,連年來的戰爭,百姓已經吃不消了。我向野原保證過,一旦找到你,便去幫他。契丹王乃虎狼之輩,我擔心野原一個人應付不過來,你願意隨我一同前去嗎?”


    “明日,我便要與神女動身迴賀蘭山。”棠西凝視庭司辰的側臉,“普桑已救出茂藏大人,正在趕來洛陽城的路上,明日便會到,他一到這兒,我便要隨神女啟程出發。”


    “我這趟去西域,尋到了破解你身上迷魂術的法子,但你身上還有蠱,蠱與迷魂術相連並生,我若貿然用那法子治你,恐會生什麽不測,容我再想想,我一定會想到萬全之法。”庭司辰柔聲勸道,“你若隨我一同去遼國,不必擔心身上會難受,昆侖玉會護著你,一路上,我慢慢為你治療,如何?”


    棠西握緊手心的昆侖玉,咬咬牙道:“不了。”


    庭司辰咽了口口水,顧左右而言他道:“我聽汝安王說你拿了金點王的私印,做什麽用?”


    棠西搖搖頭:“我給神女了,她收著,不知做什麽用。”


    兩人沉默良久,棠西又出聲問:“你要去遼國?”


    “我會永遠陪在你身邊。”庭司辰篤定道,“無論以何種方式。”


    棠西怔了怔,沉吟半晌後道:“我已答應了神女,再也不離開她身邊,依我看,我們倆,還是不要再見麵了。多謝你費心找到治我的法子,多謝你的玉,可這迷魂術,我不想治了,就讓我這麽病著吧,病到最後,我死了,這世上便少去一個罪人。”


    棠西從未和庭司辰如此生分過,司辰心內一陣絞痛,悶聲問:“是不是康虞和你說了什麽?”


    棠西如實道:“她說,是我害死了你的爹娘,可是真的?”


    “不是你,絕不會是你,你是什麽樣的人我最清楚了,你絕不會做任何對不起我家人的事。”司辰從未對此事感到如此堅定過。


    果然,有些事要看得透徹,還是得需要時間,時間具有神奇的魔力,它讓有些事情變得越來越清晰深刻,也讓有些事情變得越來越微不足道。


    棠西的眼眸閃出亮光,迫切問道:“真的嗎?是她騙我的?你不要騙我,告訴我真相。”


    “真相是什麽,我也還沒查清楚。”司辰拉住棠西手腕,“但你相信我,更要相信你自己!”


    棠西想起野原抵在她胸口的那把破刀,喪氣道:“既然如此,你還是去找野原吧,我是你的仇人......多謝你不恨我,若有來世,我再償還。”


    “你信我,我說陪在你身邊,半點不假,今夜你先迴去,明日跟他們上路,別胡思亂想。”庭司辰恍然一笑,“你總歸要迴到我身邊。”


    想到汝安王捉拿康虞的計劃,庭司辰的眼裏充滿希望,他渾身激起鬥誌,當即決定待助汝安王解決完康虞一事,他便拿繩子捆了棠西,綁也要把她綁在身邊。


    棠西認認真真看進司辰眸子裏,自當是看他的最後一眼了,她依依不舍地靠前摟抱住司辰的脖子,唇貼上司辰耳畔,良久了,才緩緩道:“若有一天,你要殺我,我會覺得慶幸,能死在你手上,是我最想要的歸宿。”


    庭司辰正要反駁,棠西已邁開腿迅速跑開了。


    棠西一口氣跑進風雅樓,放輕腳步迴房,她小心翼翼打開房門,霎時間,坐在輪椅上的康虞闖入她眼簾,令她倒抽了口涼氣——康虞怎麽會出現在她的房間,是在等她迴來嗎?


    “這麽晚迴?”康虞招招手,“六穀,你過來。”


    康虞坐在窗前,一張臉隱入晦暗,辨不清神情。


    心虛的棠西掌上燈,慢騰騰走到康虞身側。


    “這麽臉紅成這樣?”康虞的語氣裏帶有些微不滿。


    “跑得快了。”棠西的眼睛隨康虞的眼光望向窗外,這一望,令她不禁冷汗直冒——從這個角度,恰好能清清楚楚看見垂柳畔邊的石橋。神女是什麽時候來的?她一直坐在這兒嗎?她看見司辰了?


    “神女姐姐。”棠西的聲音有些發抖。


    康虞抬了抬手,棠西立即心領神會地蹲下身,將臉貼在康虞膝上。


    “你太不聽話了。”康虞摘下棠西的帽子,揉搓她的發,“你怎麽還敢和他見麵呢?”


    棠西提心吊膽道:“不小心碰到的。”


    “不小心碰到的?天底下哪來的這麽多不小心?不小心碰到,你便和他一起待上這麽久?”


    “我們倆在那吃餛飩。”


    “我看見你抱了他!你為什麽要抱他?”康虞的語氣冰冷,“難道你忘了,你是他的仇人!難道你忘了,你答應過我,再也不離開我身邊!”


    “對不起!”棠西認錯。


    康虞的失望是從胸腔深處透出來的,她深歎一口氣,靠上輪椅椅背道:“明日正午,普桑就會到,等他們一到,咱們就啟程出發。”


    “好!”


    “路還有那麽長,我不信庭司辰那小子會對你死心,他竟敢和我搶人,如此跟我作對,就別怪我狠心。”康虞繞著棠西的頭發玩,“你太不聽話了,我今晚留下來,好好教導教導你。”


    棠西不寒而栗,仰起一張蒼白的臉,迎向康虞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她說教導?怎麽教導?要把我教導成什麽樣?


    ......


    庭司辰破門闖入楚遊園房間,把住楚遊園的肩將他搖來搖去,楚遊園暴躁得很,狠狠掐了庭司辰一把,生無可戀地吼道:“大半夜的!還讓不讓人活!”


    “快!去找汝安王,康虞明日便要啟程上西北,你快去將此事告知他。”庭司辰強調道。


    楚遊園倒頭繼續睡,嗚嗚咽咽道:“你放心吧!汝安王全都安排好了,康虞在出洛陽城前,勢必要先到城北去一趟。”


    庭司辰清楚楚遊園的意思。汝安王同他們說過,棠西從金點王書房中取走的那枚私印其實早已被汝安王摸了個一清二楚,私印裏頭藏了一張圖,圖上標的地方正是金點王為自己準備的陵墓。金點王一介商人,又無子嗣,便學王公貴族那般,搞個墓葬,將生前財富帶到墳墓裏頭去。


    天下第一富商的陵墓裏頭自是有數不清的稀世珍寶,康虞想得到那些寶物,帶迴賀蘭山向她的天子邀功。康虞萬萬沒想到,汝安王已在金點王那塊風水寶地上設下重重埋伏,隻等她自投羅網,他好來個甕中捉鱉!


    “你去告訴汝安王,好讓他早做準備!”庭司辰一臂挑起楚遊園的背,直把楚遊園挑坐起。


    楚遊園無比幽怨地看向庭司辰道:“老大!你睡不著,我可還要睡覺呢!要說你去說!你幹嘛要來禍害我!直接去禍害他不行嗎?”


    “得了!”庭司辰撂開手,端端正正坐在楚遊園床側,一本正經道,“你睡吧,我就坐在這兒,等你醒來!”


    庭司辰一點都不想睡,他興奮得甚至有些想找人比試比試,方才棠西抱他了,令他樂得差點找不著北,可庭司辰擅作主張坐在楚遊園床邊,本就挑剔的楚遊園哪受得了這個啊!楚遊園怎麽可能還睡得著!


    第二日清早,一行人匆匆趕去金家田產,金點王為自己準備的陵墓就在田產盡頭的山腳下。


    金點王曾在這座名叫“升月山”的半山腰上建造月閣,於中秋一晚,宴請天下有頭有臉的人物賞月聽琴。


    往日的盛景曆曆在目,眼前一座山,化成一座巨大的墳墓。人到頭來,無非是要死掉,最終這世上,再無人能記得當年盛景。


    金點王早已買下這座山頭,山腳下全是他的田產,他選擇此處作為死後歸宿,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汝安王與潛伏在升月山上的官兵接好頭,極其鄭重地又交代一番,而後找到陵墓的入口,口口聲聲說要領大家夥入金點王的陵墓參觀,實則是進去埋伏。


    “月琴,你們幾個不必進去,去找個安全的地方,到時這邊亂起來,也不可過來。”楚遊園道。


    月琴她們有些不情願。


    燕二連忙催促月琴道:“快走吧!我們四個男人進去便足夠。”


    “小心呐!”月琴她們滿臉擔憂。


    楚遊園對月琴她們這副表情表示甚是不滿意,她們以為他這個做師父的是有多弱?


    四人排著隊擠進山洞口,山洞口後赫然是一處地下懸崖,四人伸長脖子往崖下望了望,相繼跳下。


    金點王的陵墓隻初具雛形,並未完全建好。許是金老板還沒來得及,他病後,也沒個親人可以托付,此處又不可輕易向外人道,陵墓的建設隻好不了了之,就這麽不鹹不淡地被擱置。


    一片空曠的空地上齊齊整整堆了幾十隻大榆木箱子,箱子都上了鎖,燕二手癢,忍不住撬開一口箱子朝裏看。


    “哇!快看!”燕二扯過身邊的庭司辰。


    庭司辰拿眼一瞟,見箱子裏頭裝滿了稀奇的珠寶,也是驚歎不已。


    燕二挑出一顆鴿子蛋大的夜明珠,趁汝安王不注意,偷偷兜進口袋裏。


    “你說聯合周瑜及小滿,怎不見他倆人影?”楚遊園問。


    汝安王推開空地正中央的棺槨蓋,拍拍手上的灰道:“我調查了康虞幾年,知道她功夫厲害,咱們打不過。近來又聽說小滿練成了火蠱功,火蠱功舉世無雙,叫他來對付康虞再好不過!”


    “可惜呀,還有一個會火蠱功的,已是全不理咱們這些凡塵俗事啦!否則叫他來,定比那個什麽小滿強上百倍。”楚遊園叉起腰,“還有連橫,他恨康虞恨了大半輩子,此刻竟不管不顧地前往雪山上找冰蠶去了!為了讓白易之重見天日,糾纏了半輩子的深仇大恨竟讓他說放下就放下了!哎呀!今兒這事,他們兩個不在場,不免遺憾。”


    “康虞的功夫倒稱不上無敵手,她最厲害的是一身迷魂功夫,難以抵抗。”庭司辰道。


    汝安王冷哼道:“我今兒倒要見識見識,什麽樣的迷魂功夫有這麽厲害!”


    汝安王的暗衛閃身進來稟報道:“王爺,善施堂堂主在洞口。”


    “請他進來。”


    四人見到一副奇異的景象,小滿竟抱著周瑜從洞口跳了下來。


    “我在洞口碰見他,便帶他下來了。”才剛落地,小滿便急急解釋,生怕有人誤會他倆有什麽關係似的。


    站都站不穩的周瑜慘然笑道:“拜見王爺。”


    小滿瞧見庭司辰,一張臉立即就綠了,渾沒好臉色。


    楚遊園朝汝安王翻了翻眼皮,意思是問幹嘛把周瑜這麽個沒用的病秧子請來?


    汝安王笑而不語,隨即向眾人道:“人都到齊了,各就各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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