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琴和竹笛於洛水河畔攤開一方潔淨的白布,燕二一盤一碟將買來的吃食一樣樣擺上白布,楚遊園坐在陶塤給他搬來的一塊平平整整的石塊上。


    與生俱來帶有高貴氣質的楚遊園饒是流落於荒郊野外進食,他的端莊模樣也好比是正坐在金碧輝煌的宮殿裏似的,不容褻瀆。


    青天白日的,憑空晃過一道黑色剪影。


    刹不住腳的黑影才晃過楚遊園眼前,眨眼間又晃迴來,“撲通”一下跪倒在楚遊園眼前,可把坐在楚遊園對麵的燕二嚇一跳,他就沒見過如此激烈的孝敬跪拜。


    黑影雙上舉上一封信,畢恭畢敬道:“楚先生,王爺手書一封,望閱。”


    月琴接過黑影舉上頭頂的那封信,拆開,抽出信紙遞至楚遊園眼前。


    楚遊園粗粗瀏覽一遍信紙後激悅起身,朝獨自坐在洛水河畔的庭司辰吼叫道:“快!有棠西的消息了!”


    顧影自憐的庭司辰騰一下站到楚遊園麵前,焦急問:“在哪!”


    “信上說,有一女子,潛入金宅盜走了金點王的私印,還說女子原是我身邊的人,她眉心有一顆朱砂小痣,可不就是棠西嘛!”楚遊園興高采烈道,辛辛苦苦找了這麽久的人,可算是有消息了,幸好她還好好活著,謝天謝地她沒出什麽不測。


    幾日以來,庭司辰第一次露出一張如釋重負的笑臉,催促道:“快!咱們快過去!”


    苦苦覓跡尋蹤的一行人好不容易張羅出一頓午飯,因個個一心趕著到洛陽城去,隻得草草填飽肚子,跟在黑影後頭上路。


    路過一片泥濘沼澤地,一行人不得不減慢速度。


    心情一好的楚遊園,嘴上就開始不饒人了,他向行在最前頭的黑影搭話道:“你是貼身保護汝安王的暗衛吧?”


    “迴楚先生,正是!”楚先生主動跟黑影搭話,令黑影受寵若驚。


    “我說,你們王爺是不是腦子有巨坑?做什麽讓你們白日裏穿夜行衣?你這樣,被他派到我身邊的......”楚遊園恍然記起他至今還從未過問汝安王派到他身邊的暗衛姓名,清了清嗓子道,“......那位也這樣,正所謂,有什麽樣的主子就有什麽樣的奴才,你們腦子不大好使,我完全理解,誰讓你倆有那樣的主子?所以說,你不必慚愧。”


    汝安王總跟黑影提起楚遊園,耳濡目染間,黑影早已和他的主子一樣,對這樣閑來無事滿嘴跑刀子的楚遊園有了心理防備,聽楚遊園說這樣無禮的話,他渾不放在心上,彬彬有禮迴道:“楚先生身邊的暗衛,原是我的雙生兄弟。”


    庭司辰在旁聽黑影這樣說,不免為之側目。他那兩位秦戰、秦禦師兄就是雙生子,眼前竟又碰見一對雙生子,令他感到詫異。這世上並不僅有獨一無二的東西會令人感到稀奇,有時候,一件不尋常的事物頻頻顯現於人眼前,更令人感到稀奇。


    “哦?”楚遊園顯然也有些吃驚,“你們倆蒙著麵,也瞧不見長什麽模樣,你那個兄弟,在我身邊這麽久,我竟連他的姓名和相貌都不曉得,改日他露出真麵目,我豈不要為得見他真顏而深感榮幸?”


    暗影開懷笑道:“楚先生莫要打趣,咱們做暗衛的,本就沒有身份,沒有白天黑夜之分,心裏裝著的,不過是一個主子而已,主子不必記得咱們、不必認得咱們,隻求主子能夠真正信任咱們,就是莫大的恩賜了。”


    楚遊園頓時啞口無言——當戲謔的話語撞上高尚的情操,總是要敗得落花流水的。


    一日後,黑影引一行人從正門跨入金宅,滿臉見鬼了的汝安王不敢相信楚遊園竟會親自上門來找他。汝安王的一雙手腳有些不知往哪兒擺,緊張兮兮地命隨從快去煮好茶來。


    “人呢?在哪?”楚遊園不跟汝安王敘舊,張口就問。


    “什麽人?”受到衝擊的汝安王一下子腦子沒轉過來,他頓了頓才想起來道,“噢!你說那位女子,她竊了金點王的私印就走了!”


    “去哪兒了?”


    “她身手太快,一般人追不上,我便沒讓人去追。”求生意誌強烈的汝安王迅速接著道,“但我知道她去哪兒了!”


    “去哪兒了?”楚遊園不想聽汝安王囉裏吧嗦,語氣有些不耐煩。


    “她身上隱隱沾了些蜜沉香味,那是皇宮大內才熏的香,洛陽城內隻有風雅樓熏這種香,她一定是在風雅樓待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染上這種香味,我推測出,她一定是在風雅樓停宿的,我已派人去風雅樓打聽,果不其然!昨日,我已派人去嚴密監看她。”汝安王條分縷析道來。


    “你看得住她?”楚遊園徐徐轉身,就要跨出廳門。


    汝安王叫住楚遊園道:“誒!你要去找她?”


    楚遊園緩緩扭迴頭:“不然呢?留在這兒聽你念經不成?我耳朵都起繭子了!”


    “她盜了私印,你難道不想知道她拿了私印之後做什麽?”汝安王提醒道,“貿貿然過去,豈不打草驚蛇?”


    “你別口口聲聲把她當賊!”楚遊園語氣不佳,強詞奪理道,“我身邊的人怎麽會是賊?就算順手取了別處什麽東西,也不是賊!”


    “好好好!她不是賊!”汝安王服軟,“能被你允許跟在身邊的人,必定受你看重,我就猜到你看重那位女子,才傳信與你請你來。但事情有些複雜,你切勿輕舉妄動。”


    “怎麽個複雜?”


    “她身邊有個人,我懷疑是敵國奸細,從幾年前,我便盯上那人,近來許久沒查探到有關她的消息,以為她逃走了,眼下她斷了雙腿,竟還敢到中原來!她在中原興風作浪這麽多年,這迴,我定要擒住她!小園,你別亂了我的計劃,找你來,是想請你幫忙的!”


    “你說,康虞?”楚遊園定神問。


    “你知道她!”汝安王顯得有些吃驚。


    楚遊園看向庭司辰,庭司辰想了想後點點頭。


    若是棠西在康虞身邊,直接這麽殺過去確是有點不太理智。庭司辰見汝安王決心要擒住康虞,很有些興趣,恭謹問道:“王爺,你打算怎麽擒住康虞?她可不是那麽容易對付的人。”


    汝安王請廳內一群人先落座,他才一邊品茗、一邊慢慢道:“她如今已是大不如前,在她從中原消失的這段時間,她在中原乃至江南布下的勢力已被各個方麵蠶食瓦解了不少,我的眼線告訴我,說善施堂新任堂主小滿與前任堂主周瑜皆對康虞感到深惡痛絕,我已派人去請來這兩人,屆時合出一計,定將萬無一失。”


    燕二開腔道:“我聽人說,周堂主已然去世,小滿因此才繼任善施堂堂主的,怎麽?周堂主還沒死?”


    “周瑜去世的消息是小滿傳出來的,我原本也信了,直到我的人碰見一位叫柳絮的姑娘。”


    “柳絮姑娘?柳絮姑娘不是在棠姑娘身邊嗎?”月琴詫異。


    “沒錯,我也記得,柳絮姑娘曾和你說的那位棠姑娘一起跟在小園身邊,我的人見到那位姑娘,也感到詫異。”


    “柳絮怎麽了?”楚遊園真是受不了這種大人物常有的慢言慢語,好像他們是金口,金口難開,一句話要分作好幾段說,把聽的人聽得心髒慢拍。


    “她背著一個戴麵具的男人滿大街找郎中,被幾家醫館趕出來,郎中都說她背上的男人沒得救了,她偏不信,咬著牙不知跑了多久,最終累倒在地,被我的人撿了迴來。”


    “她背上背的男人,是周瑜?”庭司辰道。


    汝安王感慨道:“周盟主一代英豪,沒曾想會落到這副田地!”


    “你們撿迴來的人呢?”楚遊園問。


    “正在後院養病呢!我請來宮裏的禦醫,從閻王殿前救迴周盟主一命。”


    庭司辰揚起嘴角:“先前我見過周盟主,知他毒已入骨、病入膏肓,以為藥石罔效,沒想到宮中禦醫的醫術高明至此。”


    “不過是用藥吊著他一條命,時日無多。”汝安王歎口氣,“全靠他自己一點意念撐著罷了,禦醫說他從未見過求生意誌這樣頑強的人。”


    月琴不解:“柳絮姑娘一直跟在棠姑娘身邊,怎麽會和周盟主在一起?”


    “柳絮姑娘是個明白人,她將前因一五一十交代給我聽,說周盟主知道自己快要不行的時候突然找到她,托付她務必要殺了康虞告慰他在天之靈。柳絮姑娘是個癡人,不想周盟主就這麽死掉,才背著周盟主四處求醫的。”汝安王情不自禁慨歎,“人生自是有情癡呐!”


    庭司辰按捺不住內心的澎湃洶湧,簡直一點都坐不住了。他明明知道棠西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明明跑過一條街、走過一座橋就可以見到棠西了,但是他卻不能去,他不斷告誡自己不能去。


    有多久沒見到棠西了啊!數百個日日夜夜!庭司辰問自己——怎麽就不能去了!


    棠西就在那兒,司辰轉眼望向廳外,眼光穿過人流、穿過幾堵牆,他幾乎能看見滿臉堆笑的棠西,那樣的棠西怎麽能不令人衝動呢!


    庭司辰認命般承認,承認他是真的好想念好想念棠西啊!但是他害怕,他害怕棠西見到他時會因迷魂術而感到難受。


    身在此處,心已暗逐心上人去。


    燕二的手擋到庭司辰眼前搖來搖去,司辰無奈地拍掉燕二的手,懵懵懂懂問:“怎麽了?”


    “聊了一個時辰,你不餓?王爺叫咱們入席去吃飯呢!你這幾日來都沒好好吃過一口飯,如今得知棠西平安無事,當可放下心,好好填飽你的肚子!”燕二捶捶庭司辰的胸膛。


    庭司辰環看四周,發現楚遊園他們都已經坐到屏風後麵的席上去了。


    屏風之後,滿桌的菜,滿桌的人,庭司辰恍恍惚惚的,肺腑間忽然湧起一脈無法紓解的孤獨感,他當即下定決心,決心必須要馬上見到棠西!


    排開心結的庭司辰忽而粲然一笑,騰起身,衝出廳門。


    燕二追在庭司辰背後喊:“你上哪兒去啊!吃飯呢!”


    楚遊園擺擺手道:“隨他去吧!他去找棠西了,大家都放心吧,他有分寸!”


    “這家夥怎麽一驚一乍、想起一出是一出的!”燕二摸上後腦勺,憨憨道,他是非常希望庭司辰能趕緊見到棠西的。


    庭司辰跑過腦海中那條街,走過腦海中那座橋,抬眼便看見金贇客棧,以及依偎於金贇客棧一旁的、掩映在垂柳背後的風雅樓。


    庭司辰站到一個隱秘的角落,旋身躍上風雅樓樓頂。


    風雅樓內鶯歌燕舞、浪聲浪語,庭司辰輕悄悄掀開一片瓦,洞悉到風雅樓廳堂內水池周遭,庭司辰打眼一掃,確認棠西沒在下麵湊熱鬧。


    難不成是在房間?


    庭司辰窺探過幾間掌燈的房間,眼光不由自主幽幽一瞥,瞥見垂柳畔的石橋上坐有一人,僅憑背影,庭司辰便認出來,那是棠西的背影。


    原本隻想遠遠看一眼棠西的司辰瞬間否決不久前的自己,他無法抑製地想朝棠西靠近。


    庭司辰的心裏排山倒海、敲鑼打鼓,他忐忐忑忑踏上石橋,一步步向棠西的背影走去。


    正捧口大碗的棠西下意識扭頭朝身後瞧,隻一眼,全身凝滯。


    庭司辰笑著迎向棠西——她瘦了。


    棠西含了一大口餛飩,呆呆地看向朝她走過來庭司辰——他不過曬黑了些,感覺怎麽像是脫胎換骨了般,他的眼神裏再也瞧不見一丁點青澀,看起來更踏實了些,還有些不顯山不露水的沉穩,他那副儒雅翩翩的身板,竟也絲絲地透出一股令人望而生畏的涼意來,他的眉眼仍然似水墨畫那般好看。


    庭司辰看向棠西的眼神是無比溫暖的,他靜靜落坐於棠西身旁,一聲不吭,直到賣餛飩的老婆子朝他吼道:“吃一碗餛飩嘛?”


    “好!”庭司辰笑道。


    庭司辰朝棠西手中剩下的半碗餛飩投以豔羨的目光,他是真的餓了。


    “還沒吃飯?”棠西主動搭話。


    庭司辰暖暖笑起來道:“還沒。”


    棠西無比自然地將自己手中這半碗餛飩遞到庭司辰手裏,慷慨道:“你先吃這碗。”


    庭司辰爽朗一笑,大口吃起棠西吃剩的那半碗餛飩,他心滿意足地暗暗想到:天底下最好吃的就是手裏這半碗餛飩了!


    待到庭司辰吃完手中半碗,老婆子新做好的那碗也被送到庭司辰麵前,他又把自己的那碗吃了個幹幹淨淨。


    棠西戴著帽子,庭司辰的手擦過帽簷,一下一下探向棠西後頸處,問道:“頭發呢?”


    棠西無所謂道:“會長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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