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陳禦史話說出口的一瞬間,皇帝便繃直了身子,目光銳利如刀地刮過陳禦史的臉。


    腦海中敏銳而迅速地閃過千百個念頭:


    他知道了?


    他如何知道的?


    他要幹什麽?


    ......


    旋即,皇帝的後背又慢慢地靠迴了龍椅上,心中漠然:


    不至於......


    他還不至於這樣找死!


    “陳卿。”


    皇帝的聲音淡淡的,無形中帶著帝王的威嚴和上位者的警告。


    陳禦史聞言飛快地抬眸,目光在觸及皇帝冷沉的雙眸時又飛快低下。


    原本,抬著的掃視一眾群臣的腦袋,也垂了下去。


    皇帝的唇邊勾起一抹似有若無的譏笑:


    “陳卿,又想彈劾朕的哪位肱骨之臣啊?”


    “禮部中書郎......”


    “大理寺中丞......”


    “禁衛軍首領......”


    ......


    一個又一個人名從陳禦史的口中說出來,所點到之人無不心尖顫顫,低下頭去默默思量自己這段時間的所言所行。


    素來嚴格要求自己的,則是短暫的思考後便對著陳禦史怒目而視。


    而心中發虛的,則是飛快地思考著即將要出口的辯解之詞。


    倒是有置身事外之人,在陳禦史口中點到的人越來越多時靈光一現,意識到他所說的都是這次家中有女眷入戶部任職的官員。


    再聯想到剛剛陳禦史所說的“教養兒女不善”,以及今晨出門時聽說的街口砍頭案......心裏倒是隱隱約約明白過來了。


    果然,陳禦史緩了一口氣之後,沉聲道:


    “臣要彈劾這些人教養兒女不善,品行有虧,不修口德,逼得無辜女子不堪受辱,妄自丟了性命!”


    “你莫要胡說!”


    當即有官員站出來,冷著一張臉反駁道:


    “我的女兒自幼良善,平日裏連路過的貓狗都要扔一口吃的,怎會是你口中這般......這般做派!”


    陳禦史麵色淡淡的反駁道:


    “這是今晨陛下的旨意,是三皇子殿下親自查證的事實,周大人是覺得三皇子殿下稟告有誤?”


    “自......自然不是。”


    周大人連忙搖頭,給他幾個膽子他也不敢說陛下和皇子的不是啊!


    “微臣......微臣隻是相信自己的女兒,這其中說不定有什麽誤會。”


    可是......認下這個罪名也是萬萬不可能的!


    他們家的姑娘進戶部是為了搏一個好名聲,將來得一份好的姻緣,最好是能攀上二皇子、三皇子這樣的天潢貴胄。


    有人出頭,當即那些被陳禦史彈劾的人也都紛紛站出來,口稱“這不過是一場誤會”而已。


    陳禦史卻是不為所動,一口咬死了三皇子調查出來的結果不會出錯,縱然三皇子給在朝的諸位大臣留了體麵,並沒有點名道姓,可貴女當中混入了德行不堪已成不容否認的事實!


    “你......你所說的人當中,可還有你未過門的兒媳婦!她可是有品階的主事!”


    周仁達見陳禦史油鹽不進的樣子,當即心裏也冒了火,想到了拿江姝靜和陳家的關係來攻詰對方。


    可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


    自己這不是在這個強骨頭遞刀子嘛!


    果然,陳禦史輕飄飄地看了一眼周仁達,而後一撩袍角便跪了下去,一大把年紀了聲音卻比絕大多數朝臣還要中氣十足:


    “微臣一心向著薑朝,一心向著陛下,絕不敢有半點偏私偏袒之意。


    江雪江主事的確是我陳家的兒媳婦,雖則隻是定親還未過門,但到底擔了一個親長的名頭,且江主事家逢不幸,真追究其責任來微臣難辭其咎!


    故,微臣懇請陛下奪去江雪主事一職,降罪於微臣,以儆效尤!”


    周仁達險些被氣了個倒仰!


    這強骨頭狠起來可真是不管不顧,為了個無權無勢沒有依仗又名聲不好的孤女,竟然拿自己開刀!


    他一個八竿子還不知道在哪的未來公爹都要被降罪,那他們這些實打實的兄長、父親和祖父豈能逃脫?


    江雪一個未被蓋棺定論的主事都要被奪職,那他們家中的女眷又豈能不被遣散迴府?


    況且,也不是真的所有人都沒落到好......


    有消息靈通的早就聽說了,這次立了功的三皇子在查案期間與蔣家千金出雙入對,或許好事將近......


    而這次被無辜卷進去的徐言憂也被好端端地釋放了出來,側麵印證了徐家的清白,而徐家女兒更是之前陛下金口玉言的“好教養”,她的親事自然也是不愁嫁的了。


    若是所有人都一樣也就罷了,如今偏偏有人出尖冒頭得了好處,他們卻隻能帶著一身說不清的腥臊狼狽退場,這叫他們如何甘心?


    可......在鐵麵無私大義凜然的陳禦史麵前,他們又能說什麽呢?


    “可是......微臣聽家中小妹說江主事為戶部做事盡心盡責,前些日子更是為了她們能快速走上正軌而操勞到一度病重不起,她在百姓中的聲名也很不錯。


    況且諸位,包括陳禦史也都是朝中棟梁肱骨之才,想必在為陛下辦差事的時候也總會遇到那麽一兩個能力不盡如人意的,難道個個都要引咎辭職嗎?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陳禦史也不要因為他人之過而過分苛責江主事了。”


    陳禦史側目看了一眼出聲的人,若是他沒有記錯的話,這個人似乎是當初激烈指責江姝靜該為所謂的“青樓女子受辱自盡”一事負責的幾人之一。


    當初說得那樣激憤,如今卻又倒轉過來給江姝靜說話。


    當初兵刃鋒利,刺向江姝靜的長矛,如今又被這人千方百計找了借口,變成了維護江姝靜的盾牌。


    陳禦史在心中嗤笑,滿朝“棟梁肱骨”之材,竟然都是這些蠅營狗苟之輩!


    “況且,女子開立女戶一事才走上正軌,若是江主事在此時被奪職,那何人來接手?難道要起連坐之罪,陳禦史可不要忘了開立女戶一事是離不開女子的操持的!”


    顯然,甚至還有人惦記著江姝靜的位置。


    畢竟......那才是最有價值的位置。


    那人剛剛說完,便見陳禦史轉過頭來衝著他露出一個微妙的笑來,旋即又消弭唇角於無形。


    “微臣認為,無論官職高低,隻要是為陛下辦事,隻要吃朝廷一口糧食,就應當嚴格篩選考察,以防有人渾水摸魚,壞了陛下為天下百姓考慮的初心。”


    陳禦史聲若洪鍾,在整個朝堂上扔下一塊巨石:


    “因此微臣提議,應當將戶部裏有關開立女戶的位置擇出來,如男子入仕一樣設立科舉考核,誰人能擔當這些位置應當由科舉考核的成績選拔而出,以能者居之。”


    陳禦史頓了頓,終究還是說了出來:


    “而不是以家世為依托,以辦事為幌子,以謀求親事為目的。”


    他這句話可不僅僅是打了那些懷揣著攀龍附鳳的世家貴族的臉,還隱隱有指責陛下和宮中貴妃娘娘的意思。


    眾人無不倒吸一口涼氣,心中暗想:


    此人,果然瘋魔!


    至於他口中所說的,開放女子科舉考核一事......


    有嗅覺敏感的人,立馬覺出了不同尋常的味道。


    這個論調......和這大半年來一直衝擊著他大腦的東西不謀而合,似乎這才是陳禦史今日的目的。


    “荒唐!”


    有人尚在猶疑,有人卻已經像是被人踩中了尾巴一樣一躍而起,指著陳禦史的鼻子怒聲道:


    “女子怎麽能做官?這豈不是要亂了祖宗家法,朝綱法紀?陳禦史,你說出這等大逆不道的話來,居心何在?”


    陳禦史所說的,是和之前設立由世家貴女組建官府完全不同的意思。


    若是按照陳禦史所說的那樣做,雖然還是在戶部做事,還是可以博取名聲待說到好親事後隱退,甚至能謀求到的位置更好。


    可......


    不設家世門第的限製,增設了考核的門檻。


    這或許會讓底下的無權無勢的賤民們一擁而上,如蒼蠅聞到肉一樣撲上來啃咬撕扯。


    況且,他們家中的女眷雖個個都貌美如花,才高八鬥,可也心思單純,未必會是那些慣常陰謀算計又孤注一擲的賤民的對手。


    男子仕途上,他們已經受夠了那些自稱風骨的寒門平民,難道如今就連他們的女兒妹妹也要和那些窮苦人家的丫頭爭一碗粥了嗎?


    若真的如此,他們還真是枉費了祖上辛苦為子孫後代掙下來的這份家業!


    短暫的思索後,那些在觀望的人也不再猶豫,紛紛出言反駁陳禦史的話。


    陳禦史皺著一雙花白的眉毛,聽來聽去隻覺得膩煩,這些人話說了一籮筐,可卻是車軲轆話來迴轟炸,全無半點心意。


    無非就是些“女子當安於內宅,相夫教子,而不是拋頭露麵,嘩眾取寵”,“女子做官亙古未有,恐壞了祖宗規矩,惹得先祖不滿,降下懲罰”等陳詞濫調。


    都說他是一把年紀的老古板,不懂得變通的強骨頭,可陳禦史卻覺得在這些“偽古板”麵前,他還真是甘拜下風!


    他半晌都不發一言,場上指責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都在等著陳禦史的反應。


    陳禦史抬起頭來,看向麵色激動的同僚們,眉目平淡,語氣真誠的發問:


    “到底是誰規定的,女子不能為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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