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麵前正擺著兩份奏章。


    一份是薑荷綺以長公主府的名義呈送上來的,一份則是刑部大牢裏的徐言憂想法子送出來的。


    這兩人,卻不約而同的都提到了刑部尚書,和三皇子。


    徐言憂在奏章中坦白了自己卷入了青樓逃奴方恬心的案子中,對自己的確派了徐府護衛跟蹤,而那名護衛也的確潛入方恬心所住的屋子偷偷拿走了一份血書等事供認不諱。


    這都不是要緊事。


    要緊的是,徐言憂在奏章中寫明了三皇子是如何的出入刑部大牢於無人之境,是如何的吩咐刑部尚書程山為他在大牢裏大開方便之門如主使奴仆,是如何的大放厥詞以為他洗脫清白為條件交換與徐家的聯姻......


    三皇子在徐言憂麵前的所言所行,都被他事無巨細的寫在了這份奏報中。


    而這樁樁件件,無一不是觸及了皇帝的逆鱗!


    結黨營私,威脅朝臣......


    滿朝文武無人知曉,戶部尚書徐言憂是皇帝的人。


    自他入仕途以來,便是由皇帝一路保駕護航,把他送到了戶部尚書這個掌管著“錢袋子”的位置。


    所以,三皇子這一次是真的踢到鐵板了。


    而薑荷綺的奏報,則更詳細,也更嚴重。


    薑荷綺不僅說明了所謂的“青樓女子被戶部貴女言語羞辱至自盡”全都是子虛烏有,還附送了一疊當初程山呈送給皇帝過目的“血書”。


    那“血書”和皇帝那日看到的一般無二,隻是每一份血書的最末端都用極其細微的筆觸寫了一行字:


    妾非自願。


    這當然不是程山那日拿出來的那份了,皇帝雖然到了當人祖父的年紀,可也還沒有到老眼昏花到這種程度。


    這是陳望遠和馬林仿照那日在刑部看到的,仿製的。


    江姝靜本意是在上麵添些細小的破綻,然後同放在刑部的那一份來一個“偷天換日”,然後再在皇帝麵前揭露出那些破綻,以證明所謂“血書”的不可靠。


    然而薑荷綺卻不打算做得這般麻煩和隱蔽。


    她直接親自提筆,在江姝靜仿製的血書上統一添上這麽一句話,然後就這樣呈送給了皇帝。


    刑部放著的那份血書的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東西是可以作假的,而程山顯然不比她可靠。


    除了這些,薑荷綺還說了程山和三皇子是靜安庵背後之主的事,以及程山這些年是如何利用自己的權力謀人財產,害人性命等等。


    黎歡,靜安庵被救出來的那些姑娘,方恬意,那日企圖射殺江姝靜的黑衣人,還有被薑荷綺翻找出來的曾經被程山害過的人......


    這些人按了手印的證詞,和一枚前朝皇室所製的鳳佩,以及刻有刑部字樣的半截箭頭都被一同呈送給了皇帝。


    皇帝望著麵前的兩份奏章,胸膛像是拉風箱一樣的劇烈的喘息著。


    徐言憂和薑荷綺的話互證真偽,叫他清楚地認識到自己一直以為低調透明的兒子和忠心耿耿的臣下是如何狼狽為奸,殘害他人的!


    程山的隱藏至深,三皇子的城府之深......


    無一不在昭示著他這個君主的被蒙蔽和無能。


    這種被背叛,被隱瞞,脫離掌控的感覺讓他覺得非常糟糕,甚至是怒火中燒!


    榮貴妃......


    皇帝覺得自己還真看走了眼,他原以為她是個聰明的女人,知道把小二往自己喜歡的方向上培養。


    為著這個,從前他也十分願意給榮貴妃和二皇子旁人沒有的臉麵。


    結果,三皇子竟然在榮貴妃的眼皮子底下長成了這般模樣!


    這個蠢貨的精力,難道就不能分出來一些教養薑何言嗎!真是愚不可及!


    都是他和榮貴妃的兒子,都是榮貴妃親自教養長大的,薑何言難道就和薑何宇本性上差這麽多嗎?


    薑何宇......


    思及此,皇帝頭一次對自己頗有偏寵的二兒子產生了懷疑......


    但很快,皇帝便搖了搖頭,在內心中否決了自己剛才一閃而過的懷疑。


    不,薑何宇還是個蠢的!


    否則也不會在自己麵前說什麽“君子要寬仁”的鬼話,來暗示自己要對徐家施以恩惠了。


    這一點,毋庸置疑。


    隻是,皇帝望著麵前兩份奏章,眸光沉了又沉。


    程山和三皇子所犯下的罪孽,他要如何處置呢?


    皇帝捏著拇指上的翠玉扳指,一張臉沉得都能滴出水來,半晌聲音似乎含了無盡雷霆之怒:


    “把薑何言那個逆子叫過來見朕!”


    薑何言來得很快。


    前去傳話的是聽了兩道口子的小內侍,他隻知道陛下很著急卻不知道為什麽著急,也不知道陛下此刻是如何的雷霆大怒。


    所以,薑何言來時心中還存在著一絲隱秘的歡喜。


    他是母妃的次子,也是父皇的次子。


    雖然和皇兄隻差了一年出生,可待遇上卻是天差地別。


    母妃從來隻把他當做為皇兄開路的刀,用得上他的時候才會對他象征性的關心幾句,然後便是扔過來一大堆髒的臭的,讓他處理。


    而父皇......眼裏根本沒有自己。


    像今日這樣,深夜召見,還召見了他一人,是前所未有的。


    所以,三皇子本有生出事出反常必有妖的本能,卻被心中無法抑製的漫生出來的欣喜和期待而淹沒了。


    直到——


    一道厚厚的奏章砸在了他的臉上,鋒利的邊角擦著他的眼角劃了過去。


    瞬間,他的右眼血霧彌漫。


    依著他的身手,他是可以躲開的。


    但是,他不能躲,也不想躲。


    心中的喜悅隨著眼角傳來的銳痛消失的無影無蹤,那種刻在骨子裏的本能終於重新站迴了理智的巔峰。


    三皇子立刻“撲通”跪倒在地上,口中高唿“父皇息怒,兒臣有罪。”


    借著俯身的動作,隔著稀薄的血霧,三皇子看清了奏章上的字。


    不由的瞳孔緊縮......


    那上麵寫的是他這些年結黨營私的事情,他的黨羽竟然有六七成都被寫在了上麵。


    父皇找人調查他?還調查得這麽清楚?


    “看看你做的好事!”


    皇帝見他目光定在那道奏章上,不由得更加確信薑荷綺所言不虛,心中的怒火也越發的旺盛:


    “一個皇子,在京城腳下做暗娼的生意,用這個拉攏朝中大臣!你可真是出息,真是好得很啊!”


    三皇子跪在地上,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他沒有說話,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這種時候,他應該出聲辯駁的,可是皇帝發作的太過突然,奏章上麵寫得太過詳細,結結實實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


    他往日精明算計的大腦在這一刻“嗡”的一聲空白了,嘴唇顫抖著做出了開口的動作,卻沒能發出聲音。


    見他如此模樣,皇帝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皇帝的胸膛因為怒火而上下劇烈的起伏著,半晌麵上的憤怒才漸漸平息下來。


    皇帝很生氣,很想發落這個兒子。


    可是他不能,不能將三皇子的罪行公之於眾,因為這會敗壞皇家的名聲,敗壞他的名聲!


    皇子在尼姑庵拉皮條!


    這簡直就是前無古人,後無......不,他的子孫萬代裏也不會再有這樣的蠢貨!


    這足以讓天下百姓都恥笑皇家的不知廉恥,也會讓他在史書上留下一個不可抹滅的黑點!


    深唿吸了幾次,皇帝的情緒稍緩,冷漠的看著三皇子:


    “你,跪到外麵去!沒有朕的旨意,不準起來!”


    皇帝撤了禦書房的大部分人,隻留下心腹守在裏麵和傳遞消息。


    他隻是讓三皇子跪在外麵,並沒有說其他處置。


    可三皇子心裏清楚,他實實在在的是踩到了皇帝的逆鱗,不可能是簡簡單單的罰跪就能過去的。


    他跪在廊下,心裏頭就像有一把利刃懸在他的腦袋上空,隨時都可能落下來。


    廊下有夜風穿過,模糊了他的耳目。


    他隻能看到不斷有人麵色嚴肅的出入禦書房,卻看不到,也聽不到皇帝在下達怎樣的命令。


    一道道聖旨從禦書房頒出去,直奔京城一成的權貴之家。


    首當其衝的就是,刑部尚書程家和禮部尚書李家。


    腰間橫著大刀的禁衛軍將他們的家宅包圍住,橫衝直撞的闖進去,再將裏頭的人堵了嘴捆了手腳像是拎粽子一樣,一串一串地拎將出來。


    為首的家主,平日裏雍容華貴的當家夫人,未出閣的姑娘女眷,個個都鬢發散亂,麵目驚恐猙獰,被穿著冰冷衛甲的禁衛軍們拖拽出來。


    甚至,還有的府邸......禁衛軍們白刀子進去,滴著血的紅刀子出來。


    還有一些人,是直接從刑部大牢的牢房裏提出來的。


    一串一串的人像是牲口一樣,被禁衛軍們趕到城南的街口。


    所有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待到晨曦微明,隻見皇帝身邊最得信重的內侍捧著一紙明黃的卷軸,站在被圍觀熱鬧的百姓擠得水泄不通的街口,朗聲宣讀了皇帝的聖旨:


    經三皇子薑何言查實,靜安庵一事係刑部尚書程山與禮部尚書李偉等人所為。程李二人及其黨羽,結黨營私,禍亂朝野,占人妻室,謀人財產,害人性命,罪不容誅!賜程山、李偉一幹人等及妻兒按罪當斬首示眾,罰沒全部財產。


    晨輝落下,內侍的聲音擲地有聲。


    程山和李偉二人先是畏懼害怕的瞪大了眼睛,繼而是震驚到不可置信,隨後就是憤怒不甘的劇烈掙紮。


    可他的手腳都被捆住,無法逃脫皇帝安排給他的命運。


    他的口舌被堵住,無法洗清皇帝落在他身上的罪名。


    他做過,但不完全是他做的,更不是他牽頭做的。


    他的罪名本沒有這樣重,他該死,但他的妻兒罪不至死!


    皇帝的這一道聖旨是為了趕盡殺絕,徹底消除有知情者說出三皇子也牽扯其中的真相。


    甚至為了讓人不起疑心,皇帝還讓三皇子這個幕後真兇成了揭露一切罪惡的功臣!


    所有家眷被拉扯到這裏的官員們都明白過來皇帝的意思。


    他們悔啊!


    他們恨啊!


    他們的心裏在滴血,眼中也泣出血淚來,麵上身上都蒙上白茫茫的血霧。


    一顆又一顆的頭顱被斬於大刀之下,腥臭的血液噴濺流淌了一地。


    橫屍遍街,血流成河。


    慘烈的血腥氣縈繞在京城上方,久久不肯散去。


    這血腥氣一路傳至皇城,傳到今日的早朝上。


    往日站在身旁兩側的同僚,在今晨成了街口的一道腐肉,這讓剛剛得知消息的朝臣們,一顆心都懸在了嗓子眼。


    尤其是,刑部和禮部的官員們。


    他們的尚書已經腦袋搬家了,頂在他們上頭的上司也沒了大部分,如今就剩下些平日裏宛如透明人般的他們,膽戰心驚地站在這裏。


    今日的早朝格外沉默。


    無論是皇帝,還是下麵的朝臣。


    有人不想說話,有人是不敢說話。


    而有一個人與他們都不一樣,他有話說,也敢說:


    “微臣有本啟奏!”


    皇帝陰沉著一張臉,很意外這個時候居然還有人出聲。


    待看清是頭發胡子花白,一臉正氣的陳禦史之後,麵色倒是緩和了不少。


    這位,倒是不稀奇了。


    “準!”


    皇帝疲憊的抬了抬手,語氣淡淡的。


    陳禦史越眾站出,精明矍鑠的目光一一掃視過周圍如霜打茄子般的臉色,擲地有聲道:


    “微臣要彈劾在場的諸位,教養子女不善,德不配位!”


    皇帝心裏頭一驚,第一反應就是這個不怕死的老頭,在罵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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