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還是會經常想起蕭琴的。尤其是每當看到簡秋的時候。她也有問過尤應沂:“有簡秋這樣一個和琴兒酷似的女孩在你身邊,莫非你就不動心?”


    然後看到尤應沂佯裝不悅的臉,已經沒有了過去的那份青澀與羞赧,麵對男女情事,他也再不是那樣羞澀的少年。


    而尤應沂得到桐木消息的那一天,正是用完飯的夜晚。當聽到那名打聽消息的人說:“終南山中一老翁,有桐木三株”時,她看到他倏地站起了起來,眼中是如獲至寶的喜悅,以及一樁心願終了的欣慰。哪怕他的目光又慢慢地黯淡了下去,笑容也慢慢變得形式化,走上前去問:“那你打聽到了沒有,要多少錢?”


    “那老翁說,此木極其難尋,若贈必贈知音人。”


    於是他便跟童星海請求了要去終南山,一番猶豫後也終於吐出:“若是不去,終生抱憾。”此時風聲已減,闞夏青便能跟著尤應沂和江雅秀一同去終南山。就在那雲霧繚繞,千峰競秀的青山綠水之中,他們見到了位於山溪之畔仙風道骨的老翁。


    尤應沂琴技樂理向來不錯,未料取出簫來,聽老翁撫奏一曲,簫聲卻並無可伴可和之機。老翁的琴卻是奏得極好的,與尤應沂的清逸和蕭琴的和美不同,他的琴曲峭拔,猶如直刺雲霄的山巒,遼闊高遠。尤應沂見如今便要徒來,無法取得桐木迴家,也是鬱鬱寡歡。


    闞夏青和便江雅秀商量之後便獻計,讓他盡畢生所能,撫琴一曲。論技巧他固然及不上老翁,但老翁終是耽琴之人,若是他的曲中情能感動老翁,許還有一線生機。


    尤應沂思忖半晌,終還是點了頭,微微的笑,笑意淒楚。便是在離開前那夜,他於山林之中撫了那曲《曉曉佘生蓮》。


    這是首讓他與蕭琴得以情思糾纏的樂曲,關聯著他們初次的對話,蕭琴躲在門外悄悄地聽,然後被他請進室裏來,在他麵前撫奏琴曲……《曉曉佘生蓮》。


    本是寧靜和雅的曲子,而這一夜,迴蕩在重巒之中的琴曲,卻猶如失去雙眼的人迴想昔時明亮的世界,苦海中迴憶曾經甜蜜的過往一般。


    絲毫不錯然而卻渾然天成的曲調,自撫琴人的手中流淌而出,沒有恣意狂灑的淚水,卻如同杜鵑泣血,聲聲都是血淚。


    然而戛然的一聲響打破了一切的夢境。


    他還未等全曲奏完便沒了琴聲。


    最後那一句就像是誇父絕望而死時轟然倒塌的龐大身影,餘音一圈一圈地蕩漾開去,猶如落地那一瞬砸出的迴聲。


    未曾奏完的琴曲,有著如此粗糙突兀的結尾,與之前的美妙琴聲,毫不相稱。


    他坐在林中一夜未出,坐在窗邊的江雅秀便去尋老翁,闞夏青也為了他落了一夜的淚水。江雅秀的百般勸說皆無效,也便不想再勸,摔門迴房睡覺。


    次日,他們鬱鬱踏上迴程,山重水複,朝陽冉冉照遍整個深秋的山林。本當就這樣結束的,卻沒有想到身後突然傳來小童的唿喚聲……詫異地迴頭,卻看到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上,高大的山巒陰影之中,老翁的孫子騎著小驢趕了來。


    他唿喊著,從小驢上跳下,快速地向他們跑來。三人喜出望外,自車上走下,然後那小童說,爺爺願意把桐木賣給你們,價錢迴去詳談。


    就這樣,他們迴到了老翁的茅屋,老翁說少了五十金不賣。尤應沂哪有這許多,便要請求,然而老翁毫不鬆口,江雅秀立刻替尤應沂答應了下來,說:五十金我有。


    尤應沂望著江雅秀不知如何是好,連忙要她收迴允諾,江雅秀也知道尤應沂的心性,便說這就算是你欠我的,以後你慢慢陪我。


    錢是要迴府拿的,於是由他們先走,老翁的兒子隨行,這一走便到了石浦。


    終於,他得到了這來之不蕭的桐木。將桐木送往一指琴坊,闞夏青也到了該離開石浦的日子。久住不安全,她也不想多待。


    江雅秀便說在龍骨山上有村莊,無盜匪,風景優美,安樂清平。離石浦也不遠,隨時可以和他們見麵,不如就到龍骨山上去住。


    一番打點,闞夏青離開石浦往龍骨山,在駛往龍骨山的車子上,她望著隱隱呈現的山巒,微笑中,說:“應沂,琴修好了之後,一定要帶來給我看。”


    尤應沂笑著點頭,她又問:“你打算怎麽安置這琴呢?永遠地收在家裏?”


    他卻再沒有笑,隻是怔怔地望著前方,目光寒冷如冬日的湖水,半晌之後,他輕輕地笑,從冷笑,到苦笑。


    “是嗎?不過是一段冤孽,罷了……”


    秋天落下了最後的一枚枯葉,百花凋盡,天空再也沒有了雁群飛過。


    這日,蕭琴乘坐牛車往朗王府,準備把蕭文虹成婚的請帖親自交給她的姐夫朗王殿下和姐姐蕭山揭。然而車行半路,卻突然聽到車夫喚“你是什麽人?”的聲音,接著車兀地停住,讓蕭琴幾乎被甩出車去。


    她詫異地抬頭,車夫繼續斥罵:“你知道這是誰的車嗎?看你穿得也人模人樣的,怎麽連這規矩都不懂?!還不快讓……”


    “是你……?”她握著被掀開的厚重的車簾,用怔怔地聲音說出了這兩個字。


    那一騎琉光在車前,擋住了馬車再前行的道路。琉光上的少年穿著淡青色的錦繡袍衫,顏色幾近於白,束冠帶,盛裝打扮。聽她說話便迴過眼來望了望她。


    仍然是那樣熟悉的臉,清俊儒雅、玉樹臨風。


    “蕭、蕭姑娘,你認識他……?”


    然而蕭琴卻隻是看著他,眼睛幾乎都不眨一下。看著尤應沂掉轉馬頭,帶著那淡漠的表情,馬蹄緩緩地朝著她行來,踢踏、踢踏……


    車夫臉色白了白,也隱約猜到了他們倆之間不同尋常的關係。


    大道之上,人來人往,不少人往這一幕側目。而看著尤應沂朝自己走來,在自己麵前停下腳步,蕭琴突然迴過神,也感覺到了內心有好久沒有出現的那股喜悅與感動。


    她突然開始慶幸,今天的自己是盛裝打扮的,是很美的朱紅色裙衫,精致高聳的發髻,妝容也在臉上精細的描畫過……接著,少年在馬上朝她伸出了手。


    修長有力的手指,伸展開來。風掠過寬大的袍袖,宛若羽翼,飄飄冉冉。


    她不知所措地望著他,然後毫不猶豫地將手交給他。隨即手上力道一緊,他拉她上了馬。


    “駕!”策馬揚鞭,馬蹄得得自石磚上奔馳而過。他往城南走,馬匹飛一般的穿過清明大街。筆直的大道,直通青天,兩側百姓都成了無關的黑點。


    他帶著她奔出安化門,高大宏偉的城樓在他們的馬蹄聲下迅速收迴了略顯昏暗的門洞道路,高大的門外,是秋末蒼莽的大地。


    蕭琴也發現了這條路,通往阜武陂……阜武陂後的蘆花原野……


    她沒有想到,有一日,他竟然還會帶著她來到這塊蘆花開放之地。


    秋末的花絮,猶如嚴冬飄舞的鵝毛大雪,狂風吹過茫茫的花海,花絮漫天飄揚。


    走進那一大片雪白,他把她從馬匹上扶下。纖腰盈盈,穿著朱紅色衣裙的少女,臉上畫了月梭眉,貼了黃花鈿,唇點嫩吳香,衣染沉香水。蘆花開到絢爛,花絮割碎了她的視野,接著尤應沂迴頭往蘆花叢中走去。


    她立即提著裙擺跟上。他在花叢中曲折的走,並不迴頭。陽光自烏雲後悄悄射出,秋風吹過,花海是大片大片的波浪。她舉目四望,在花叢中曲折來迴走了這麽遠的路,他突然停住腳,而這便是那條花叢中淙淙流淌的小河。


    她最後的一抹欣慰也慢慢斂起。睡夢中,她曾經無數次的在這裏向他伸出手。


    她蹙起了眉頭,夢中的自己說:不要走……


    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


    他背對著她望著這片花海和小河,淡青色的錦袍,細小而精致的雲紋,繡以銀線。她望著他的衣裳,這是她第一次見她穿黑與白之外的顏色,隱約間,仿佛白色也已與他絕緣。


    她驚詫地抬起頭望著他,目光也慢慢地顫抖起來。然後她終於問出口:


    “你帶我來這裏做什麽?”但他沒有看她。彼此之間的陌生似在瞬間化身成了那潺潺的流水,然後無比的放大。這是將兩人隔至兩岸的孤寂。她望著他震住,然後一陣痛攫住了她的心,無法唿吸。


    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似是撥開了蘆花的簌簌響。蕭琴迴過頭,卻是兩個衣著光鮮的仆人,當先一個手中奉著一把古琴,帶著十分恭敬的神情。


    蕭琴的心陡然一震,這不就是她的琉光琴麽?


    仆人在尤應沂的身後恭謹地朝蕭琴跪下,黑色的襆頭顯得他們雖然是個仆人,然而氣質還是分外儒雅。蕭琴顫抖著手去觸碰那遞到她跟前的琉光琴,如同是在觸碰不知名的事物,玉指輕輕地觸碰到桐木的表麵。


    一瞬。淚水吧嗒砸在嶄新的琴麵上,然後她望著尤應沂迴過頭:


    “你這是什麽意思?”


    “物歸原主罷了。”


    他俊秀的麵容如一潭清水,說著這話迴過身來,似與自己無關一般波瀾不驚,淡漠而疏離。


    蕭琴卻如遭五雷轟頂,幾乎就要站不住腳步,望著他,然後顫抖著深吸了一口氣。


    “……是嗎?”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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