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華燈初上,月影西樓。


    蕭慕铖拿出周湄臨終前留下的書信,再次翻閱起來。


    他的母親是一個擁有著敏銳洞察力的女人,這封信她應該是提早就寫出來,為這一天而準備的。她預感到了父親的死亡,預感到了梧桐苑的坍塌,更預感到了此刻作為兒子對父母的傷懷。


    她說,蒙繞香卡才是自己親生的母親。因為害怕自己一時難以接受,所以她與父親一直隱瞞。


    其實,許多事情不必言明,蕭慕铖早就了然於胸。


    從小他就覺得,父母之間相處時太過客套。


    父母與大多數的夫妻相比有很多不同,他們從不爭吵,始終保持著一種恰當的距離。


    他們二人相互關懷悲切,感情甚篤,可是卻又好似從沒有走進彼此的心中。


    當他第一次看見蒙繞香卡,第一次親眼看到她與父親並肩而立的時候,便對他們三人之間的恩怨糾葛有所察覺。


    自己的那一雙丹鳳眼像極了蒙繞香卡,而父親初次與之相見時的那種動容更是前所未見,他從未用那樣的目光看過自己的母親。


    蕭慕铖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父親經常會念一句詩:


    故人江海別,幾度隔山川。乍見翻疑夢,相悲各問年。


    或許,在他們離別後的二十年中,父親曾無數次幻想著與她再度相逢的情形。


    應該是意外,驚喜,悲愴,又或是疑似夢中。


    他們別離後的那些日子苦了彼此,更苦了從小將自己帶大,視如己出的母親。


    想起周湄,蕭慕铖的眼睛不禁濕潤了。


    他放下手中的書信,起身打開自己的櫃子。


    當他翻出所有的衣服時,心中更是悲痛不已。


    蕭慕铖所有的衣服,都是周湄親手縫製的。


    他能想象到,這衣服中的每一根細線上都留有母親痕跡。


    夏天手心的汗漬,一時失神而留下的血珠子,還有因為思念兒子而留下的淚滴。


    想到此處,蕭慕铖舉起一件外衣,湊近鼻子細細地嗅著還殘留在衣服上的母親的氣味。


    他將臉深深地埋進衣服裏,輕聲的啜泣。


    蕭慕铖的心中全是悔恨,母親活著的時候身為人子應該多多陪伴。


    那樣,她就不會帶著孤獨過了這麽多年。


    時至今日,母親已去世。


    那如朝暉一般的愛,此生竟然是難以迴報了。


    蕭慕铖擦幹了眼淚,為自己的父母上了一炷香後,趁著夜色翻窗而出。


    翌日清晨,木南蕁的房門被人叩響。


    她聞聲開門,便見到歐陽天寒麵帶微笑的站在石階下麵:“咱們夫妻尚在新婚,我又瞧著今日的天氣不錯,所以便想帶你出去走走。”


    木南蕁輕笑著抿了抿嘴唇後,搖頭拒絕了歐陽天寒的建議。


    “不要拒絕我,因為你會後悔。”


    木南蕁聞言不禁有些奇怪,隻不過是逛街而已,不去能有什麽可後悔的?


    歐陽天寒看到木南蕁向自己投來疑惑的目光後,並沒有過多的解釋,而是淡淡地說了一句:


    “鉛華不可棄……”


    隨後,便轉身離開了。


    歐陽天寒知道,她定是可以聽懂自己對她說的這句話。


    如果她聽懂了,就一定會跟上來。


    “鉛華不可棄,莫是槁砧歸”


    這一路上,木南蕁坐在馬車內,臉上洋溢著期盼的笑容。


    車窗外明媚的陽光映照著她的笑臉,就像是三月春日裏的桃花,格外豔麗動人。


    歐陽天寒的心被這個許久不見的笑容,填得滿滿的。


    車輪滾滾,馬蹄輕脆。


    歐陽山莊的馬車,最終在東西教坊的大門口停住。


    任月芳聽人來報,便親自出門迎接,她一路將他們夫婦引上了二樓一間較為偏僻的房間。


    迎接他們的除了蕭慕铖之外,還有大傷初愈的妙顏。


    妙顏見到木南蕁之後,快步走上前去給了她一個緊緊的擁抱,並說道:


    “幾月不見你瘦了許多,不過起色看上去還不錯。”


    木南蕁微笑著點了點了,然後牽著妙顏的手在桌前坐下。


    “你……”妙顏深深地看了木南蕁一眼,心疼的說道:“我聽蕭慕铖說你傷到了喉嚨,再也不能說話了?”


    木南蕁抿了抿嘴唇後,又再次點了點頭。


    “其實你……沒有必要……”妙顏話說到一半,不覺有些哽咽。


    木南蕁輕笑著先是指了指自己的脖頸,隨後搖頭示意妙顏不必為自己難過。


    “今日是媳婦迴門的日子,所以我將她帶出來咱們一起聚聚。”


    蕭慕铖輕笑著,說道:“這話說出來,你不覺得違心嘛?若不是昨夜我去找你,歐陽莊主會攜夫人駕臨東西教坊嗎?”


    “蕭慕铖,你這話說的可是沒有良心啊!我是你說的那種人嗎?”歐陽天寒佯裝惱怒迴問道。


    “自然不是,我逗你的!”蕭慕铖大笑著,同歐陽天寒一起落座。


    妙顏和木南蕁都經曆了許多磨難,所以當二人再次相見的時候,都難免有些傷感。


    他不喜歡這樣的氣氛,甚至希望以後的日子裏也不要出現這樣傷感的畫麵。


    木南蕁手中比劃著,麵帶疑惑地詢問妙顏為何還帶著麵紗?


    妙顏先是一愣,隨後表現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迴答道:


    “暮雀門遭人暗算,眾姐們都不幸遇難,隻有我和昔心逃了出來。由於對方武功極高,所以打鬥之間傷了臉。所以,隻怕以後都要帶著它了!”


    暮雀門的事情歐陽天寒始終瞞著木南蕁,所以當聽聞噩耗的時候,她呆呆地看著妙顏好久都沒有反應過來。


    歐陽天寒生怕木南蕁埋怨自己,所以趕緊開口解釋道:“前些日子你心情不好,所以我和你師哥商量後就決定先瞞著你。”


    說完,他在桌下又用腳踢了踢蕭慕铖,示意其幫自己說說話。


    誰知道蕭慕铖卻當做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的樣子,自顧自的喝起酒來。


    妙顏看到了歐陽天寒眼中的恐慌,於是便附和道:


    “瞞著你也是我主意,事情已然發生了,告訴你也改變不了什麽,反倒是平白多了一個人擔心罷了!”


    木南蕁咬著嘴唇強忍淚水,在妙顏的手心寫了兩個字:昔心。


    妙顏看了一看蕭慕铖後,如實迴答道:“她的傷勢比較嚴重,雖然保住了性命,可始終沒有醒過來。”


    聽到妙顏的迴答後,她終於抑製不住眼中的淚水,如斷線的珍珠一般,接二連三的滴落在妙顏的手心。


    木南蕁繼續寫道:“我想去看看她……”


    “這個地方你和歐陽莊主不可久留,所以咱們先吃飯,過一會我在你去瞧昔心,可好?”


    木南蕁並沒有即刻點頭答應,反而是看向自己對麵的蕭慕铖。


    她每一次麵對自己不知道該如何解決的事情時,都習慣詢問蕭慕铖的意見。


    這是他們自小一起長大形成的信任,更是情人之間的依賴。


    蕭慕铖定定地看著木南蕁的眼睛,溫柔的說道:“聽話,咱們先說說話,吃完飯再去看昔心。你妙顏姐姐也是最近這幾天才從悲傷中走了出來,如果此時去看的話,那後麵飯咱還吃不吃了?”


    “他說的對!”妙顏趕緊附和蕭慕铖,說道:“蕁妹妹,我也是大傷初愈呢!”


    木南蕁深吸一口氣擦了擦腮邊的淚水後,親手盛了一碗湯遞到了妙顏的手中。


    “我的呢?”


    木南蕁坐下剛要拿起筷子,便聽到了蕭慕铖有些委屈的聲音。


    這樣的情形讓木南蕁不禁又想起了,之前在梧桐苑的那些美好的日子。


    每次一次師娘親手為自己和師父盛湯的時候,師哥總是會委屈的問一句“我呢”。


    一樣的語氣說出了相同的兩個字,可如今卻已物是人非。


    木南蕁想起這些便不自覺地站起身來,學著自己記憶中師娘的樣子,為蕭慕铖和歐陽天寒一人盛了一碗湯。


    歐陽天寒看著自己麵前的湯,不禁感歎道:“我今天是占了二位的光,才有幸能讓蕁妹妹也為我盛一碗。說實在的,我這心裏還真不是滋味。”


    蕭慕铖聞言冷哼一聲,壞笑著說道:“哎哎……歐陽莊主如此拈酸吃醋是不是不太好啊?這可是我的夫人,臨時借你用用罷了!”


    “你可別這麽說,梧桐苑的門主夫人如今算是借住在我家,你剛才的那個說法可不恰當啊!”


    歐陽天寒此話一出,桌上的其餘的三人都不約而同的笑了起來。


    這一頓飯,她們四個人吃的都格外的開心。


    細細算來,自去年重陽節之後,這或許是大家最開心自在的一天了。


    用罷午飯後,蕭慕铖和歐陽天寒一邊用茶,一邊商議應對丁蒼生的事情。


    而木南蕁則是在妙顏的陪伴下來到東西教坊的後院,先是拜祭蒙繞香卡和蕭炎夫婦。


    隨後,又去看望依舊昏迷不醒的昔心。


    “這是你第一次在梧桐苑意外的地方過年吧?”妙顏問道。


    木南蕁搖了搖頭,伸出了兩個手指頭在妙顏眼前晃了晃,表示這是第二次。


    “那第一次是在哪裏?”


    木南蕁不假思索地在妙顏手中寫下了六個字:大遼南京行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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