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塵平複好了心中情緒,臉色恢複如初,笑道:“老前輩不必用這先揚後抑的法子替小子開脫,直說無妨。”


    老和尚微微點頭,笑了笑,“逍遙以針勞,談笑以藥倦。不論劍器,還是佛門閉口禪,道教鎖金匱,亦或者武夫閉鞘養意,大體而言,都可論為積蓄精神,如同堵水成洪,求得厚積而勃發。隻不過若一味堵封,尤其公子還如此年輕,心境恐難以受之,適得其反也說不準。上古賢人治水,堵不如疏,疏不如引,但如何疏引,又有了講究,是堵死之後一口氣傾瀉到底,還是偶有小疏,不時引至匱乏幹旱處,猶如年複一年灌溉莊稼幼苗,靜待收成,兩者孰高孰低,公子以為?”


    梁塵思慮片刻,真誠道:“不敢跟住持方丈打馬虎眼兒,晚輩認為兩者各有所長,必須選一個的話,我會選第一種,因為閉鞘養意,跟弓弦鬆弛有度是截然不同的道理,好比說一根綿延長線,斷了再續上,到底會留下痕跡。小子竊以為此舉難成氣候。”


    老和尚並未像那稷下學宮爭辯的偏執文士那般,稍有見解不同的地方,就漲紅了臉洪聲駁斥,生怕一時片刻落於下風。老僧也沒有以宗神寺住持的身份居高臨下,默默揣摩著梁塵這一番好似有偷梁換柱嫌疑的措辭,知曉他並沒有為了爭辯而爭辯的意思,溫聲道:“公子言辭犀利,又不失偏頗,老衲不禁有些汗顏,厚顏先跟公子討口水喝,容老衲思慮周全了,再與公子說道。”


    梁塵尷尬一笑,摸了摸後邊兒幹癟的水囊,起身遞過去,羞赧道:“就剩那麽點兒了,老前輩將就著潤潤喉吧。”


    老和尚並沒有客氣,從懷裏掏出一隻缺了沿兒的白碗,擱在地上,把水全部倒進去,將近小半碗,眯眼嘬了一小口,嚐出了好似珍饈美饌的滋味。老衲看來,世間縱有再多山珍海味,也比不過幹渴時的一口寡淡清水,當然,若能換成生平最愛的白粥,就更好不過了。


    老僧喝了水之後,神色正經道:“操千曲而後曉聲,觀千劍而後識器。公子觀事如觀道,以世間不平事養意,本是好事。隻不過眾生萬相,各有不同,天地間不僅有浩然正氣,還夾雜了不少戾氣怨氣,駁雜且無裨益,這條路注定漫長深遠,猶入歧途,每走一步,每用心一分,都有可能走火入魔。公子在捫心自問的時候,可曾自我懷疑?再者以老衲淺見,世人的問心無愧,大多是於己無愧,可在道理上卻是大大有愧,公子看這邊。”


    老和尚端起那碗晃動的小半碗水,持平,等到碗中水沉寂下來,緩緩說道:“公子,水隨形而方圓,人隨事而變通。我們為人處世,就像這口碗,碗裏的水是天地正氣,隻不過各有深淺,不管再怎麽晃動,碗中水,終究會歸於平靜。”


    梁塵皺了皺眉頭,沒有作聲。


    老和尚慈眉善目道:“公子可是想問,既然如此,何來一碗水端平之說?”


    梁塵啞然一笑,點點頭,雙手合十道:“懇請老前輩解惑。”


    老僧放下茶碗虔誠迴禮,伸手指了指梁塵胸膛,溫煦道:“公子,一碗水,端不平的隻有人心。”


    梁塵不自覺地摸了摸自己心口,眼神變得柔和許多,笑道:“老前輩不愧是跟鴻臚寺住持並列的佛教老神仙,雖為釋門高僧,卻能以水論道,隻言片語,就把天大的道理說在小事情上了,比較那些典籍上高深晦澀的佛經道法,實在要順耳太多。”


    老和尚連忙伸手搖擺道:“公子謬讚了,老衲其實擅長的並不是說法講經,在寺裏也就隻會做些農活,道理什麽的,都是仰仗著歲數大,慢慢琢磨出來的。老神仙這一稱謂就更不敢當了,唯獨跟個老字還能靠靠邊,至於公子口中的老衲那位師侄,如今早已青出於藍了。”


    梁塵好奇問道:“老前輩為何沒有跟德誠禪師一樣留在南楚,反而孤身入了這北狄?”


    老僧慈悲一笑,緩緩作答道:“三座王朝的帝王,僅北狄皇帝現在仍一心滅佛,多次詔書明令拆毀寺廟,焚燒佛經佛像,屠戮信徒僧眾。老衲來北狄,並不是要妄自尊大感化那北狄皇帝,隻是想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北狄王庭要滅佛,沒了寺廟沒了香火,沒了佛像經文,在老衲看來都行,但若是王朝子民數百萬,人人丟了善心,可不太行啊。”


    梁塵憂心忡忡,“聽說北狄女帝在年初正式冊封了清德宗的玄武真人為輔國之師,滅佛之舉日後隻會更加肆無忌憚,老前輩想僅憑一己之力擋住這滾滾洪流,怕是孤掌難鳴啊。”


    老和尚輕輕搖頭,笑聲道:“公子此言差矣,隻要天下僧侶佛心尚存,老衲就不是孤身一人。”


    說罷,老僧小心翼翼地將缺了口的小水碗放迴行囊,笑著把水囊遞還給梁塵,停頓片刻後行禮道:“今日偶遇公子,得水半碗,是因果更是善緣,老衲在此謝過。看公子從南往北而行,若不嫌老衲多嘴,可再往西北行進三十裏,經過一座峽穀,便可踏足草原。”


    梁塵接過水囊掛在腰間,思慮片刻,戀戀不舍地撫摸老夥計的馬頭,轉身說道:“老住持,有一事相勞,能否帶走這匹烏雎,我孤身赴北,兇險未知,不忍心老夥計繼續跟著受罪,更不敢輕易送誰,生怕就是一樁禍事,若棄之不理,良心也會譴。”


    毋庸置疑已是北狄僅存佛頭聖人的老和尚慈祥笑道:“公子慈悲為懷,老衲理當成人之美,正好路上也多個說話的伴兒,不算太寂寞。”


    梁塵將陪伴自己走了一年光陰的坐騎牽給住持方丈,雙手合十道:“多謝老方丈不吝賜教,就此別過。”


    老和尚牽過烏雎,雙手合十還禮,低眉道:“老衲臨別最後一言,公子人中龍鳳,他日能教金蓮落塞北。”


    梁塵當場愣住,望著老住持手持竹葦禪杖牽馬而行,直至身形完全消失在視線中。


    老住持一人一馬走遠之後,梁塵懸好短劍踏雪,長唿出一口氣,往西北急掠而去,如今當真算得上是孑然無牽掛了。


    約莫過去了半炷香時辰,果真看到了一條起伏連綿不見盡頭的深幽峽穀,梁塵身形矯健如豹,攀沿附上登至穀頂,沿著大裂穀緩行,望向極遠處的長長天際線,心情大好。也就是臨近草原,才能看到當下碧空如洗的湛藍天空。


    梁塵就這麽一直緩行,不知過了多久,才喂養飛劍完畢,穀底驀然顫動。


    恍惚天地之間,疊起層層驚雷!


    梁塵眉頭皺起,迴頭望去,峽穀一端入口外側,成千上萬的野牛群瘋狂湧入,宛如肆虐洪水傾瀉入狹窄穀壺,心下一沉,趕緊向前急速掠去,一柱香的功夫,頭皮發麻,驢草的,竟然有百來號牽馬驅羊的牧民帶著全家老小行走在峽穀另一頭,兩方一旦交匯,後者不是板上釘釘的要被野牛群碾壓成肉泥嗎?!這走的不是通天大道,是碧落黃泉的鬼門關啊,你們這些家夥好歹是土生土長的草原牧民,難道就一點兒沒有覺察到事態的嚴重性嗎?梁塵居高俯視,能看出來,牧民人流中已經有不少人意識到了這股震耳欲聾的響聲究竟意味著什麽,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四處亂撞不知所措。老人大抵是認了命,此刻麵如死灰,婦女抱起幼童哭哭啼啼,有些青壯不顧營帳家當,沿著陡峭穀壁死命攀爬,真是好一幅人間百態的眾生相。梁塵又極目遠眺,依稀可見牧民身後遠遠吊著十幾名手持彎刀的北狄騎軍,感覺到了憑空而來的地震之後,策馬返身離去,仿佛早就計劃好的一般。原來如此,竟是一出借刀殺人兵不血刃的絕戶計。


    究竟該如何自處,當下成了梁塵不得不去思考的問題。


    若是沒有住持老僧苦口婆心的疏導,小王爺勢必會秉持獨善其身的處世原則,二話不說冷眼旁觀,畢竟僅憑一己之力阻擋氣勢洶湧的數萬野牛“洪流”,情況實在不容樂觀,甚至可以說跟自殺無異。


    梁塵一咬牙,罵了句娘,身形墜入穀底。


    哭嚎哀怨的百餘牧民瞧見年輕人的身影,頓時瞠目結舌,不知道他要做什麽。其中一些虔誠信佛的老人已經跪地叩頭,紛紛虔誠祈求佛祖顯靈。


    梁塵踏出一腳,拉開身形,雙手疊於腹部。


    大地驀然沉陷一丈。


    牧民望著這個陌生年輕人的背影,不禁喃喃道:“佛祖顯靈了...”


    與野牛群轟然湧入斷裂峽穀的同時,一位須眉老僧托馬登頂,眼神慈悲,雙手合十道:“哪裏是慈悲為懷,此子胸納萬物,大善也。”


    梁塵靜心凝神。


    馭氣直上昆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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