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狄以南是秦北,地屬荒涼人心不涼。


    如今幾年秦狄兩國不見波瀾壯闊的關外小型戰役,多是些遊哨輕騎的短兵交鋒,幽州白馬遊弩手和滄州雲羽輕騎就成了最讓人垂涎的兩大兵種,能從邊境割下幾顆狄蠻子的腦袋掛在馬鞍返營,不僅那些滿腔熱血無處揮灑的新卒,老卒瞧見了都要眼紅豔羨,在賞罰嚴明的北境邊軍,這可是要被計入功勳冊的戰功,做不得假。東線邊境上那些仰仗老子關係進入軍中的紈絝子弟興許還會做出以平民老百姓冒充北狄蠻子換取戰功的慘惡行徑,北境軍紀嚴苛,絕不敢如此。


    這一日看似平平無奇的黃昏,滄州一隊輕騎深入獅子鼇,便與北狄姑蘇三十餘遊騎狹路相逢,沒有任何言語,兩隊廝殺一場,互有傷亡,事後,滿臉血汙的普通雲羽輕騎陸二公子檢查屍體才發現,敵手竟是陳閻麾下的黑鷹欄子,心生狂喜,同時又有些後怕。後背被狄刀劃出一道深可見骨大口子的陸子邙騎在馬上,銀白馬鞍一側栓了顆黑鷹欄子的頭顱,鮮血淋漓。這次突如其來的小規模戰役,己方陣亡四人,敵方被全殲,四具袍澤屍體分別被掛在了隊率和標長的馬背上,這是軍中天王老子來也改不了的鐵律,北境沙場馬革裹屍還,隻要沒到萬不得已的必死境地,在不影響重大軍務的前提下,都要把陣亡袍澤的屍首帶迴家鄉埋葬。龍驤軍製,二什為隊,五什作一標,陸子邙的標長是一位二十五六的青壯男子,能在這個年齡做到標長,即便在猛將如林的北境也很少見,一身傲骨非同凡響,不過再怎麽傲氣,見到被一貶再貶的吳猛,仍是規規矩矩一口一個老隊率的喊著。


    陸子邙瞥了眼身後那名馬鞍上掛著八顆北狄欄子頭顱的中年男子,心中別提有多羨慕了,這家夥是個入標不久的新卒,名叫朱慶,能叫這種爛大街的名字,相貌自然也是平平無奇,可是就這麽一個人,戰力卻是生猛異常,幾乎僅憑一己之力就把敵手全部橫掃,原本以陸子邙為首的輕騎都對這個沉默寡言的老實漢子不報任何期待,但這趟同行殺敵,就連旁邊那個老爹是北境正四品武將的孫庭侯都對他刮目相看,言語間絲毫不掩飾對其的讚賞,要知道這姓孫的小子,在整個北境也算得上一號人物,隻要不碰到像梁塵陸子邙這樣的一流公子,絕對是個到哪兒都橫著走的貨色。陸子邙的老爹雖然一直被有心人詬病沒有實權在身,但在前月被提拔為青州經略使之後,就再也沒人敢在北境吹這股子陰風了。


    陸子邙所在的這一隊輕騎,幾乎都是像孫庭侯這類的將種公子哥,隻不過家世大多都沒孫庭侯這般顯赫,軍營中也就陸子邙和家世相比起來也不算太差的陳康時常跟他混跡在一起,被袍澤們戲稱為“三人幫”,據說前段日子還斬雞頭燒黃紙拜了把兄弟,誓要同仇敵愾。所以這次與久負盛名的北狄黑鷹欄子捉對廝殺,當陳康瞅見平日裏一聲不吭隻知道埋頭揮劍的朱慶替陸子邙破去了暗中射來的刁鑽一箭,也就對他佩服的五體投地了。同樣,陸孫二人對這漢子也高看一眼。以他們三人為典範,跟著同批入軍的紈絝子弟,雖說身上壞習氣尚未完全褪去,但跟那些龍驤軍都不敢踏入更別提成為雲羽輕騎的北境將門子弟相比,已是出息了不止百倍。此刻陳康正吊在後邊跟袍澤們插科打諢,說他小時候一直被家裏人逼著念書,記得有次先生考他朝聞道夕可死矣作何解,自己靈光一現,隨即應答,說早上知道了去你家的路,晚上就陰死你。先生聽了之後,就差沒有吐出一口老血。不曾想鬥大字不識一升的文盲老爹聞訊匆匆趕過來,非但沒有訓斥他,反而豎起大拇指誇讚道我兒好出息,把那特地從京城學宮請過來的先生氣得當場摔袖離去,說啥也不肯教了。到最後,家裏見他實在不是塊讀書的料,隻得請一名在滄州還算有名氣的武教頭傳授所學。以後不用再背那晦澀生僻的書中大道理,真他娘是萬幸呐。


    陸子邙豎著耳朵聽到一句老子挨狄蠻子幾刀都感覺比讀書來得舒坦,爽朗大笑,不愧是兄弟,深有同感呀,心情也從袍澤戰死的陰霾中變得舒朗起來,當初塵哥兒苦口婆心勸自己從軍入伍,果然不是壞事。也不知道這位貴為靖北王府小王爺的兄弟現在如何了,又在幹些什麽?


    陳康從隊伍最後頭縱馬趕來,嘻笑道:“陸大將軍,親手割下了一顆黑鷹欄子的腦袋,感覺咋樣?”


    陸子邙笑罵道:“滾你大爺的,再擱這兒陰陽怪氣,老子就把你半夜扒牆頭偷看小娘子洗澡的事抖摟出去。”


    陳康撇撇嘴,埋怨道:“子邙哥,你說那麽大聲,兄弟們可都聽見了...”


    正在返程的輕騎隊伍哄然大笑。


    孫庭侯也從後邊兒趕上,笑嗬嗬道:“誰讓你嘴賤,自討苦吃。”


    陳康耷拉個腦袋,瞅見兄弟兩人的馬鞍上都掛有黑鷹欄子的頭顱,又看了眼自己空蕩蕩的馬鞍一側,心下又鬱悶了不少。


    陳康一人一騎朝兩名兄弟跟前湊了湊,小聲道:“兩位哥,入城時能不能借用兩顆蠻子,讓老弟我也跟著威風威風?”


    陸子邙重重拍了下他的腦袋,再次笑罵了句,“去跟朱老哥借,他割了八顆,老子和庭侯加起來也才兩顆,借了你我倆咋辦?”


    陳康無奈道:“這不是抹不開麵兒嗎,記得他剛來咱標的時候,我還說過些風涼話,現在哪還有這個臉皮去借。”


    陸子邙打趣了句沒想到你小子也有要臉的時候,轉頭大笑道:“朱老哥,陳康這小子說要借你一顆狄蠻子的腦袋進城去抖摟抖摟威風,咋說,借不借?”


    被小王爺特意安排在陸子邙所在這一輕騎隊伍中的漢子朱慶笑了笑,“這有啥,借他兩顆。”


    陳康當即縱馬返身,對這個不是親哥勝似親哥的老實漢子感激涕流,“朱老哥,不,朱大哥!等迴了滄州,你不用掏一個子兒,咱哥倆逛遍所有窯子!”


    朱慶遞過去兩顆頭顱,笑容和煦,“好說好說。”


    看著一臉滑稽諂媚樣兒的陳康,輕騎隊伍又傳出一陣爽朗大笑聲。


    年輕標長還未言語,年齡雖然隻有三十五六但軍中威望極深的老隊率吳猛先發話了,“一幫毛都沒長齊的小崽子,還有力氣擱這兒扯犢子,不知道留點勁迴去快活?老子看你們這趟挺爭氣,迴城就厚著臉皮跟老張求個假,讓你們瀟灑去,不過撐死了也就一兩天時間,讓老子逮到一個晚到軍營的,哼,老規矩,全部鞭子伺候!”


    輕騎隊伍口哨聲歡唿聲不絕於耳。


    陸子邙走到隊率和標長旁邊,輕聲道:“隊率,標長,我與老劉他們都說好了,把這趟殺黑鷹欄子的軍功送給四位兄弟,分發的賞銀也一樣,都送到他們的家人手裏。”


    標長皺了皺眉頭,“陸子邙,我知道你小子來曆不普通,跟那個叫朱慶的一樣,都是上邊兒直接派過來的人,身世比陳康孫庭侯他們幾個隻好不差,可擅送戰功在龍驤軍裏是重罪,如果被捅了出去,軍令如山,嚴重的話甚至要砍頭,你真不怕?”


    陸子邙嬉皮笑臉道:“標長當年敢跟老隊率一起違抗軍令去追殺那戰敗被放迴去的北狄將軍,何等威風,我們幾個都是你倆帶出來的兵,有啥怕的?”


    老隊率罵了聲最常掛在嘴邊的滾鳥蛋,臉上卻滿是欣慰笑意,語重心長道:“行了行了,你們幾個就別摻和了,我與你們標長和幾位老兄弟都說好了,這事不用你們操心,你們這幾個小兔崽子還年輕,不為自己,也為了家裏老爹老娘,多殺些狄人積攢戰功,讓他們也長長臉麵。至於戰死的那些袍澤,老子不是在整隊的第一天就說過麽,不可能虧待咱們標的每一位兄弟。”


    北境龍驤軍。


    一聲兄弟,一生兄弟。


    一天袍澤,一世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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