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下學宮蔚然深秀,號稱聚天下賢士於稷下,源遠流長。但是鮮少有人知道綿延千年的學宮竟然從始至終都是私學,曆史滾滾洪流中,無論雄才偉略的君主還是荒嬉無度的昏君,都不曾過多染指稷下學宮,暗中可能會有小動作,但到底也沒有撼動它在文人士子心目中的超凡地位。稷下學宮一直遊離廟堂之外,授學駁雜,諸子百家並存,施行“無官守,無言責”的方針,學術氛圍濃厚,被譽為學宮隻要一人尚存,便是中原文脈不斷。即便是春秋一戰之後定鼎中原的大秦王朝,對於稷下學宮仍是以禮相待,雖說都是些浮於表麵的虛禮,並不影響扶持國子監翰林院與其爭相抗衡,希冀著有朝一日打造出三足鼎立的文壇格局,但明麵上還是百般恩典,就說當朝位列一品的三位老文官,其中資曆較老的一位便是學宮大祭酒程之洞,並且還曾任了八年的太子傅。由此看來,如今哪怕朝廷開科設舉,國子監翰林院分去不少才華橫溢的年輕讀書種子,稷下學宮仍然還是天下文壇當之無愧的執牛耳者。


    可能是臨近稷下學宮的緣故,城中茶肆酒樓就連取名都頗為風雅,據說好些幾百年老店的灰白牆壁上,都留有各朝各代儒客清流寫下的斷句詩篇。他們有的甘守清貧,不事權貴,低落塵埃,亦有人貪戀虛名,傾心諂媚,扶搖直上。胸懷高才本欲建功立業的讀書人實在太多太多,但青史留名的,卻有幾人?


    煙柳樓地處城中僻靜處,名字取自“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


    清明時令在仲春與暮春之交,氣清景明,萬物皆顯。常安百姓忙完掃墓祭祖,熙熙攘攘結伴出遊踏青,城中酒樓客棧生意不可避免的要慘淡許多,地勢不佳的煙柳樓更是如此,掌櫃趴在桌子大堂上,鬱鬱寡歡,惦記著何時才能攢夠銀子買下相中已久的小宅,雖說也就是個兩進三開的格局,但這可是在寸土寸金的繁華帝都,皇宮裏的人看不起內城本土人士,內城百姓看不起遷移戶,遷移戶看不起住在主街外的居民,都是常態。總而言之,能在這裏有屬於自己的方寸立足地,殊為不易。況且如今年年太平,不見硝煙,多購置些房產備著總沒有壞處,家裏婆娘時常埋怨給閨女的嫁妝留得少了,撐不起臉麵,跟鄰裏老張家相比差得太多,掌櫃的作為家裏的頂梁柱,雖然一年到晚做些艱苦營生,但到底不好跟婦人家去爭辯什麽,每日累如豬狗,迴家能喝到一口閨女親手泡的茶水便已心滿意足,偶爾也會想,要不就忍痛割愛,將自己珍藏多年的一幅字畫賣了?當初從一位後梁遺民手中購得,如今定能賣出個滿意高價,可活了大半輩子的掌櫃,平生為數不多的愛好之一就是賞字品文,實在熬不過打心眼裏兒喜歡。老人歎了口氣,活了大半輩子了,什麽也沒賺到,隻賺了把年紀。抬頭看了眼春色中花紅柳綠的小街,迎麵走來一位讀書人裝扮的青衫文客,忙顧不上什麽麵子裏子,笑盈盈地走過去招唿道:“客官,咱樓裏不光有應季的西湖龍井,好酒也不缺,您看看要喝點兒什麽?”


    約莫二十六七的青衫讀書人取下隨行包袱,掏出兩枚碎銀遞給掌櫃,十分有禮節的拱手作揖,笑了笑,“小弟初來乍到,有些囊中羞澀,掌櫃的看著上些茶水就好。”


    掌櫃雖心裏有些小小失落,但見這年輕人彬彬有禮,頗有君子之風,接過銀子之後便也拱手迴禮,笑道:“清明人稀,客官初來京城便踏入了煙柳樓,倒可說是緣分使然,老夫於情於理也斷然不會怠慢。”


    青衫讀書人聞言,又施了一禮,柔聲笑道:“多謝掌櫃的抬舉。”


    掌櫃的擺了擺手笑道:“雖說禮多不怪,但太多,就顯得有些矯情了。”


    青衫男子眯眼一笑,點點頭,坐在臨窗的位置放下隨行包袱,裏麵裝的盡是些泛黃書籍,靜靜望向窗外風景正好的大秦帝都。忽然,眼角餘光瞥見兩位中年男子緊隨其後走入茶樓。


    掌櫃的命夥計給青衫男子端去茶水,另贈了些瓜果點心,連忙跑過去門口招唿,等認清了兩人容貌,當即有些愕然。走在前麵那位身穿緇衣的中年男子英氣逼人,眉毛修長,鼻尖高翹,雙眸銳利似鷹。他側過身子,為後邊那人讓道,緩緩而來的那名玉袍青年渾身上下散發出的威儀氣態更加難以言說,仿佛就是天生造就一般。掌櫃的下意識咽了口唾沫,剛想出聲,卻被兩人無視,緊接著外邊走進來幾名佩刀侍衛,二話不說將老人架了出去,擋在門口。


    青衫男子對這一幕視若無睹,依然悠哉遊哉地倒茶喝茶,直到品相不凡的玉袍青年在自己對麵毫不客氣地落座,才不緊不慢地說了句,“陛下親臨,王某不勝惶恐。”


    在四下無人的茶樓無疑是最矚目存在的大秦天子李啟眯眼端詳著眼前青衫客,淡淡一笑,“朕久聞王先生盛名,本意是想遣人領先生入宮一敘,但想了想,覺得此舉欠妥,還是親自來一趟顯得有誠意些。”


    王崇明拜別師父師兄弟,下山已有將近一年,在此期間走遍了不起硝煙的富庶中原,終於在今日來到了最為繁華的帝都常安,雖早已料到天子會召自己麵見,卻不曾想他竟願親自折駕而來,心下對這位新晉的九五至尊又多出了些評判。


    王崇明微笑道:“這誠意也太大了,王某愧不敢當。”


    李啟擺手笑了笑,緩緩說道:“先帝早年曾給天機閣寄去一封密信,先生連著二疏十八策迴複,第一疏立儲,廟堂與削藩,引得父皇龍顏大怒。第二疏共計九策,隻言針對北狄南楚的戰略之策,一講北狄南北兩朝”二預測北狄與南楚的分兵意圖,三言江南漕運的弊端,四論秦北安邊,五說兩遼,六饋運,七克雁門州,八滅北狄,九收南楚。朝野巨震,就連蘇儀和石宗憲兩位肱骨老臣都十分重視,這兩人,石宗憲對後三策極為青睞,蘇儀稱讚此書若公諸於世,他們這幫站在大殿上的老家夥可就要自慚形穢咯。父皇還打趣先生大才,半點不輸蘇首輔,向來一身傲骨的蘇儀竟絲毫不惱,笑言何止不輸,老夫與之相比遜色遠矣。其實明眼人一清二楚,這二疏十八策,除去立儲一事僭越皇家天威,父皇是真動了氣,其餘十七策,尤其是削藩一策,不光父皇,與朕心中所想也是不謀而合,而且這一點,司馬先生更時常提及。”


    始終在一旁站著不曾逾矩落座的司馬邊瀟,被提及名諱之後笑了笑,“在下小謀小略,跟蟄龍比起來,不值一提。”


    王崇明抬頭看了眼這名師父所寫的謀士榜上跟自己並駕齊驅的“塚虎”,嘴角勾起一抹笑,約莫是跟小師弟梁塵廝混久了,心中竟生出了個極為不妥的搞怪念頭。


    正巧,也能試探試探這大秦天子的底線。


    王崇明客氣地恭維兩句,裝作手中吃食不小心掉落,弓腰貓到桌底,撿起半塊桃酥,趁二人不注意,凝聚腕力,猛地彈向靠左的一扇門。


    不愧在昆侖山修行了十數年,王崇明腕力果真驚人,桃酥激射而出,大門偏左驀地發出一聲巨響。


    大秦天子李啟眉頭皺起,迴頭望去。


    與此同時,令人不寒而栗的一幕出現了。


    塚虎司馬邊瀟,麵正向後而身不動,雙眸暴戾,死死盯向後方。


    重新落座的王崇明雖然看不到他的眼神,但從匆匆趕來的那些佩刀男子驚恐麵容也能覺察到,此人雙瞳目光之狠辣。


    要知道,那些佩刀男子,無一例外,都是監察院中地位最為尊崇的那批京城鷹鉤,手上染血無數,此刻竟驚坐在地,雙腿發顫。


    被天下人譽為蟄龍的王崇明會心一笑,自言自語道:“好個鷹視狼顧...”


    立馬迴過味兒來的大秦天子有些不悅,咳了咳,語氣略重道:“王先生,朕帶著誠意前來,你此舉恐怕有些不合禮數吧?”


    司馬邊瀟收迴陰鷙目光,依照剛才的動作把頭轉了過來,麵色歸於平靜,沒有出聲。


    王崇明如願以償地看到了兩人反應之後,連忙起身致歉,“是在下冒犯了,還請陛下恕罪。”


    李啟本著求賢若渴的心思前來,並沒有對王崇明突如其來的搞怪行徑再加刁難,但言語間少去了客套漂亮話,擺出帝王的架子問道:“朕也不拐彎抹角了,王先生此番進京,可有入朝為官的打算?”


    王崇明直截了當地搖了搖頭,答道:“沒有。”


    李啟臉色霎時陰沉,隱約有些龍顏大怒的姿態。王崇明絲毫不懼,隻是拱了拱手,笑言道:“陛下還請息怒,我雖不會入朝為官,但短時間內也不會離開京城,以後若有什麽王某力所能及的事,盡管吩咐便是。況且這樣也給陛下省去一筆朝廷俸祿,豈不兩全其美?”


    大秦天子聽到這話,臉色頓時鬆弛,平靜道:“王先生既都這麽說了,朕也不強人所難,但日後先生若迴心轉意,記得轉達朕一聲,大秦王朝乃中原霸主,最不缺的就是銀子,缺的隻有南北那兩塊尚未納入國境的版圖。”


    毫不掩飾自己雄心壯舉的大秦天子李啟,說完這句話之後緩緩起身,揮了揮袖子,領著司馬邊瀟緩緩離去。


    等到這位九五至尊的身影漸漸遠去,王崇明收斂笑意,伸出手指蘸上茶水,在桌子上描畫,輕聲替二人蓋下定論,“李啟,性子暴戾,善殺伐不善禦下,中庸之才。三年之內,中原必定再起硝煙,隻不過與他手談對弈的棋手,如今還尚未可知。司馬邊瀟,不畏浮沉,堪當國之大器,師父果然沒說錯,處世之道,亦即應變之術,他既能隱忍十數年行走在幕後,又在見了我之後不起任何波瀾,不難看出此人心機之深沉,遠非尋常人可比。若明君在,他就是一柄利刃,可一旦攤上個根基尚未牢固的中庸皇帝當朝,就不好說能將此人馴服了,故而將其定在將相之上,可謂帝王之才。”


    迴皇宮的路上,司馬邊瀟與李啟共乘一車,老太監呂廷芳駕著大紅馬車,早已習慣充耳不聞帝王事。


    這位大秦帝王緩緩問道:“先生,你對王崇明剛才的荒唐舉動怎麽看?”


    通往皇宮的道路極為平坦,馬車很少顛簸,司馬邊瀟如實作答,“此人應該是在試探陛下的底線,不過這法子倒是笨了些,亦或者他是早早算到了陛下不會因為這點兒小事動怒,才特意為之,目的是為了接下來拒絕入宮做出鋪墊。”


    李啟雙手攏袖,點點頭,笑道:“一個白衣法獬,一個昆侖蟄龍,性子還真是難以琢磨透徹,架子擺得比朕都大,就說前者,聽秉義談及他早就寫了許多治國疏略,如果沒有入宮打算,又寫這些東西作甚呢?最後刀架脖子上都不肯鬆口。怎麽,非得好聲好氣求著,才肯進宮施展胸中抱負?敢視皇家天威如同無物,能讓他撿迴一條狗命就不錯了,這一點,王崇明倒還算識些抬舉。”


    司馬邊瀟笑了笑,“魏暘秉持的法家學說太極端,與王崇明的王道治國理論不可能並存,如今少了一個,也省的陛下日後再為此事犯難。”


    李啟倚靠在車廂,掀開窗簾望向春色盎然的大秦帝都,輕聲呢喃,言語含糊不清。


    古今往來,雄才有,將才有,大才更不少。


    可這些曆史長河中最為璀璨的那幾顆明珠,始終繞不過三個字。


    天機閣。


    當世天機閣,老閣主孟天樞的四名嫡傳弟子,嵇遂前段日子雖敗給了仙人呂尚,但據說僅僅隻敗了這麽一次。


    王崇明被譽為百年不遇的相才,終於在今日孤身來到了波詭雲譎的帝京常安。


    名不見經傳的李玄,沉寂無聞二十多年,卻在一朝頓悟無上三清,監察院前去打探他消息的鷹鉤說,此人才下昆侖,就上了武當山。


    梁塵?最近好像沒怎麽聽到那個廢物的消息了...


    但有這三人珠玉在前,他,真的是廢物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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