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星夔幾日前趕往城北了塵寺,參加了遇害神機營士兵的超度法事。


    神機營是皇上與鶻霜結盟後新建立的兵營,每一位士兵都經過千挑萬選,比羽林衛更為嚴格,說是萬裏挑一的菁英亦不為過。


    這樣的人慘遭割喉,且查找不到行兇者的蹤跡。


    殺人兵刃極像那名異邦侍衛的彎刀,但仵作驗屍後認為其中一人是自戕。


    “此言何意?”


    靳星夔以為自己誤解了仵作的意思。


    “這幾名士兵恐怕是被同僚割喉,割喉之人事後自我了斷,因此找不到兇手。”


    “怎可能……兇器呢?用來割喉的兇器去了哪裏?”


    仵作用濕巾擦了擦手,蓋上了屍體上的白布。


    “尋找兇器下落非下官分內事,下官不過是將驗屍結果告知統領。非要說的話,這種玩意兒塗氏與紀氏皆有能力造出。靳統領何不問問那兩家?”


    事出蹊蹺,靳星夔一五一十稟報皇上。


    “兩人。”


    聽完他的呈報後,宏明背過了手。


    “目前所知能做到這件事的有兩人。”


    “根據鶻霜使節此前呈報,其中一人應在龍溪境外。若黽鎮一案與他相關,更是如此。”


    詔明在旁提醒。


    “端午夜那件事他既有插手,難說是否分了餘裕來這皇宮。”


    宏明一甩袍袖。


    “跗骨之蛆。”


    “皇兄打算怎樣處理鄒夫人?”


    詔明不確定鄒夫人一再暗算皇後是單純出於嫉妒,還是受人唆使,一想到她試圖利用自己恨得不輕。


    “你覺得如何?”


    宏明迴問得有幾分挑釁。


    聽出皇上話裏隱約的怨懟,詔明自知有錯,莫可奈何。畢竟那日他險些受人挑撥,用太陰真火燒了皇後。


    “私通外人假冒皇嗣膽大包天。揭了她這樁事,以此為由將她押入水牢也非不可。”


    “單論她,朕豈止想把她千刀萬剮。隻是她身後之人……”


    “臣以為對鄒夫人所做所為過於放縱,也不太自然。”


    靳星夔突然說話。


    “事事投鼠忌器,一樣會被人看出端倪。不如……”


    靳星夔所呈的點子好壞姑且不論,至少替皇上出了許久以來一股惡氣。


    宏明暗笑。


    聽皇上說要把自己獻上的山楂糕送給神機營士兵,鄒夫人心裏一驚。


    竹青館那日的事皇上知道了多少?


    這些天他對自己虛與委蛇難道並非因為對皇後有意,而是發現了她的秘密?


    她忐忑不安地迴到座上。


    再次確定無人要呈獻佳肴後,王成嬌擊掌召喚候在亭外的公公。


    幾位小公公抬進一口大到能裝進一個人的冰鑒。


    一打開冰鑒,寒氣四溢,本來舒爽的春雨亭更清涼了幾分。


    小公公由冰鑒裏取出一隻隻冰雕蓮花碗,端到各人座前。


    那些冰碗由真冰雕鑿,枝葉莖蔓俱在,碗口貼了金箔,風一吹過,涼氣徐徐。


    “此乃城北三百裏,不老泉所出的冰塊。臣妾命人連夜搬進城,再經工匠雕鑿後送進宮。”


    淩妃接過小公公遞來的水晶酒樽,往碗裏倒進色澤清澈的酒漿。


    “這是臣妾去年親手所摘的青梅,浸泡龍溪雪峰白所釀的桂花梅酒。”


    不老泉所出的冰塊,味道甘甜,放在炎炎夏日下數日不化。


    在京城裏有市無價,王公貴族未必能買到一塊。


    龍溪雪峰白更是千金鬥酒。


    單這兩樣東西,已經耗盡普通富戶一輩子的積蓄了。


    “除了青梅是自己所摘外,不全是假他人之手嗎?”


    席下有人不服氣地小聲嘀咕。


    淩妃不以為然。


    “天地之廣,憑一人之力,縱有經天緯地之才,又能做成什麽?臣妾願如這碗酒,替陛下采擷天下英奇,成就一番霸業。”


    宏明剛想飲酒,聽她的話突然笑了出來。


    “難為淩妃一番心意,不過朕想知道,為何淩妃想成就的是以力假仁的霸業,非以德服天下的王道?”


    “以德服人需所服之人有德。成湯文王德政遍施的天下,不過方圓百十裏。這世間並非人人心懷智慧。想要以仁代霸治理天下,全然是自欺欺人。”


    宏明放下了冰碗。


    敢於撇開冠冕堂皇的聖明言論,對他說出這番話,無疑需要些勇氣。


    王成嬌這人相比她那位醉心拉幫結派的父親,說不定高明一些。


    “皇後如何看?”


    他突然好奇皇後的看法。


    “淩妃所言甚是。”


    反正這碗青梅酒肯定也喝不到,關翎無聊地捧著臉,盯住蓮花冰碗上冉冉升起的白氣。


    “人本是獸,以聖人標準期待獸性未泯的普通人,實乃天真。堂姐一直在親力親為證明這種人的不可教化。”


    “你……”


    淩妃氣得要還嘴,看了眼周圍硬是忍下。


    皇後不理她,繼續說自己的。


    “不過若依獸行約束他人,世人會不斷自甘墮落。聖王明主不能替凡人頓悟,反以弱肉強食自鳴得意,不如去深山老林當當山大王。”


    她說完轉睛看了眼身邊,發現皇上衝她微笑。


    “妾身說錯了什麽?”


    “非也。”


    宏明用拇指按了按她手背。


    他一直不懂她那時為何選擇離開自己與神君,現在想來,她所想的事情與他不一樣。


    若是他,不會切下小指給一個未必願意看一眼的人。


    她明知現實如何,仍願嚐試。


    隻可惜聖人不可能變為小人,更不可能明白小人的想法。


    如她這樣不願果斷舍棄理想與世沉淪的人,必將為偽君子與真小人吞噬。


    端午宴上的君子如玉,國士無雙啊……


    便是這兩個詞本身也早被濫用,而汙濁不堪了。


    “凡人以為神明在他們之上,實則我們與他們一樣屈服於天道。那非意誌,因此無法更改。與凡人一樣,我們隻能小心摸索自身極限,再在天道所劃定的範圍內步步為營,螳臂擋車會招來惡果。”


    她所經曆的事是因為神君所說的螳臂擋車嗎?


    “你是個傻瓜。”


    關翎歪著頭看那隻冰碗,突然聽到皇上叱責她。


    她可不是傻子麽?否則能被皇上騙來這邊,眼巴巴看了一天吃的東西什麽都沒碰著?


    聽皇上責備皇後,王成嬌暗暗得意。


    如皇後這樣一嘴不切實際漂亮話的人不少。


    迂腐的老夫子們最好聖王仁君之說,不想想當年龍神可是以仁義取得天下?


    就像他父親所說,酸儒鼓吹的仁義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給自己畫的餅,但凡在九五之尊的位置上坐過一日,也不至於如此天真。


    皇上不是傻子,對外再如何標榜王道,骨子裏真正需要的是能替他掌控天下的有能之士。


    而四家之內能為他找來諸多逸才的,唯有王氏。


    這是她與眾不同之處。


    皇上有多需要王氏,就會有多離不開她。


    她想諷刺皇後幾句,一轉眼看到那隻皇上分毫未動的冰碗,心沉了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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