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得車廂,王師遠這才發現車廂極大,裏麵正擺了一張小幾,上麵烹著熱茶,幾旁坐著兩人,正是霍熙霜和葉紛紛,見他進來,俱含笑示意。


    乍看時尚未發現,待一細看,王師遠才發現,霍熙霜的臉色蒼白了許多,頭上的縷縷青絲,也夾雜了一絲白發,與兩個月前相比,竟似一下子蒼老了十來歲。


    王師遠訝道:“霍兄這是怎麽了,怎麽看上去憔悴了許多?”


    霍熙霜嘴角露出一絲譏誚:“這哪是憔悴,是我病入膏肓了。”


    王師遠看看霍熙霜,再看看葉紛紛,看他們的表情,似乎並不是在開玩笑,心中的疑惑更深。


    王師遠道:“這是什麽病,我還從未聽說過。”


    霍熙霜歎道:“我得這病之前,也從未聽說過,就連幫我醫治的大夫,都說從未見過這種症狀。”


    王師遠也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更不知該如何寬慰,隻能轉過話題問道:“此番來衛州,霍兄是來求醫問藥的麽?”


    聽到此話,霍熙霜看向王師遠的眼神陡得銳利起來,那眼神中含有諸多情緒,過得半晌,方才道:“王兄,你可知為我們駕車的車夫是誰?”


    王師遠不知霍熙霜問這話的意圖,便凝神細思起來,這個人的氣質看起來絕非泛泛之輩,隻是卻是一時想不起來此人是誰,不由問道:“恕我眼拙,不知此人。”


    霍熙霜一字一句道:“他是巴州吳家家主的三弟,吳浩銘。”


    王師遠怔住。


    巴州吳家在西南一帶名頭極響,麾下門人弟子無數,江湖地位與峨眉派、青城派、五毒派齊平,在江湖中的勢力不容小覷。


    吳家家主吳浩天一雙鐵掌可謂打遍西南無敵手,他早就想將勢力向中原擴展,隻是摘星樓牢牢把握著中原武林,他要想插足進來,絕非易事,為此事,他還數次造訪摘星樓。


    隻是,尚未等他的宏圖偉業得以實現,便先遭到了霍熙霜的清洗。據傳,那一戰中,不但吳浩天本人,就連吳浩天的兒女、兄弟都遭到了血腥的屠戮,隻是卻隻字未提吳浩銘的消息。


    按理說,吳浩銘與霍熙霜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他寄生於霍熙霜處,甘願為他駕車,是想圖謀報仇?


    一時之間,王師遠的腦海中閃過諸多訊息以及猜測,卻都無法確定吳浩銘的真正意圖。


    看著王師遠的眼神,霍熙霜便似已猜到他在想什麽一般,笑道:“王兄,是不是覺得,吳浩銘故意接近我,是想有朝一日找我尋仇?”


    王師遠未料到他的洞察力如此之強,想要開口辯解,卻又不知該如何說起,隻得作罷,靜靜等著霍熙霜繼續說下去。


    霍熙霜卻換了話題,道:“馬車前方的白衣騎士,你可知是何人?”


    王師遠凝神細想了一下,這才想起,方才這些馬上的白衣騎士,看上去與常人無異,不過是穿著白衣,配著長劍,勃勃英氣逼人,可若是細細打量,便會發現他們俱都挽著道髻。聯想到此前霍熙霜曾攻破峨眉派和青城派,再想到吳浩銘,他不由驚唿道:“他們難道是峨眉派亦或是青城派的人?”


    霍熙霜點點頭,卻不說話,又問道:“馬車後方的青衣騎士,你又知是何人麽?”


    王師遠細細迴想一番,這才想起青衣騎士衣袖一角的蠍子圖案,不由脫口道:“五毒教?”話剛說出口,他便渾身一震,看向霍熙霜的眼神不知不覺間也變了。


    巴州吳家、青城派、峨眉派、五毒教,都是剛剛被霍熙霜屠戮不久的家族和門派,他們這些殘存的人,為何會跟隨在霍熙霜的身邊?是為了有機會刺殺他嗎?


    可眼下,霍熙霜的身邊僅葉紛紛一人,若說為了報仇,吳浩銘以及這許多白衣騎士和青衣騎士,為何還不動手?他們出現在這裏到底是為了什麽?


    霍熙霜一直盯著王師遠的臉,不放過他臉色的一絲一毫的表情。看到王師遠的臉上寫滿了疑惑,他的心中暗暗閃過一絲欣慰,道:“你說得都不錯。他們確實是青城派和五毒教的人;若說為了複仇,他們早就可以動手了,你可知他們為何要跟著我?”


    這正是王師遠苦苦思索而不得的疑問,他腦中閃過一個不可思議的答案,卻不願去相信,徑直問道:“為了什麽?”


    霍熙霜一直觀察著他的表情,知道他心底藏了一個不願說出口的答案,也不說破,淡淡一笑,道:“為了他們自己。”


    王師遠一皺眉,道:“哦?”


    霍熙霜笑道:“你可還記得,你和顏姑娘大婚之夜,我們數人濟濟一堂,暢談人生的意義?”


    王師遠道:“自然記得。當夜,霍熙霜說的每一句話我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霍熙霜接著道:“我曾說,我活著的意義,便是要證明自己,不向別人,而是向自己證明。隻有生命進入倒計時的人,才會清楚地知道,一個人的生命,是多麽寶貴;隻有明白了生命的意義,生命才不會浪費。”


    說到這裏,他才轉迴之前的話題,道:“我是殺了他們吳家、峨眉、青城和五毒的人,按理說,他們是應該找我報仇;可是,他們並不是所有人的追求都是一樣的,我幫他們打破了枷鎖,他們獲得了自由,他們追隨於我,隻不過是因為,他們覺得,跟著我,他們才能實現他們的人生意義。”


    王師遠怔住。


    他方才腦海中閃過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就是吳浩銘、青城白衣和五毒青衣,如此放下身段,若不是為了報仇,便是真心追隨。


    當時這個念頭僅僅一閃而過,便被他拋之腦後。在他看來,這是如此的荒謬和不可思議;霍熙霜屠戮的是他們的師門長輩和兄弟姐妹,他們對他,除了仇恨,不應該再有其他任何情緒。


    然而,聽到霍熙霜的一席話,他才發現,他錯了。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江湖亦如是。每一個人,每一個門派,每一個家族,每一個組織,所追求的,無非便是自己的以及自己所在的集體的利益而已。


    修習武功,提升修為,這本是江湖兒女的必修功課;然而,這一切的艱辛付出,為的又是什麽?眼下又有幾人為的是行俠仗義?又有多少人,隻是將武力,作為爭權奪利的手段?


    人生的意義,何其沉重!又有誰去細細想過?


    在那一瞬間,王師遠忽然之間,對霍熙霜有了一絲敬仰。


    於是,他問了一句:“那你又如何證明自己?”


    霍熙霜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道:“還記得那晚,我們十人坐在一個屋裏徹夜長談。這十人,便是這個江湖上,年輕一輩中最頂尖的人物,隻有擊敗了你們所有人,我才能向自己證明自己。”


    說到這裏,霍熙霜已經磨刀霍霍,圖窮匕見。


    王師遠卻是早有預料,道:“原來,你的目標最終是我們。那你為何要對青城、峨眉下手?”


    霍熙霜笑道:“他們的教主、掌門都已老矣,我若是連他們都對付不了,那又有何麵目入主中原?”


    王師遠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那看來,所謂的劍王府被夷為平地,也不過是掩人耳目的把戲了,或者確切地說,是你大動刀戈的借口罷了?”


    霍熙霜一愣,哈哈笑道:“不愧是王兄,不過你又有何證據?”


    王師遠歎道:“我又不是官府,要什麽證據,不過是猜測罷了。劍王府是何等地位,江湖中隻有你霍家欺負別人的份,誰敢打霍家的主意?我曾猜測會不會是朝中的鬥爭波及到你劍王府,隻是西門山莊的諜風卻是什麽也沒探查到。後來又有情報,你們與青城派的那一戰,頗為艱辛,若不是中途有一股神秘救兵及時趕到,誰勝誰負還很難說。”


    “若劍王府真的被人夷為平地,你第一件事本該是細細查探真兇,為家人報仇。但你非但沒有集中精力進行查探,反而耗費大量精力接連攻破峨眉、青城、五毒的山門,未免不合時宜。最後,我隻能猜測,這一切的前提,都是假的。你借此事做文章,以報仇為名,向各門各派討要說法,這樣一來對方急於辯解,反而抵抗不足。以有心算無心,以有備算無備,就這樣,讓你一路勢如破竹,竟來到衛州了。”


    王師遠說到此處,語氣之中已經暗含怒意。


    霍熙霜笑著聽王師遠說完,不但沒有絲毫憤怒、羞愧,反而似乎頗為欣慰,他拍拍手掌道:“不愧是王兄,猜得一點都不差。與青城那一戰,確實頗為兇險。”他忽然轉頭看了看四周,道:“摘星樓的隨風天下聞名,你當知曉我身邊本來是有不少朋友的,可你看,今日除了紛紛,身邊竟無一人,你不覺得奇怪麽?”


    王師遠自從登上馬車的那一刹那就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卻一時之間又想不起來是什麽原因;聽霍熙霜如此一問,他才驚覺,為何先前一直跟著他南征北戰的屠天罡、曹可仁、顧春望等人今日不見了蹤影,反而將他孤身一人置於青城和五毒教的人之中,萬一有誰潛伏其中,視他為仇寇,豈非極不安全?


    隻是,霍熙霜既然主動問起,說明他已考慮過這個問題,並且,屠天罡等人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當下,又有什麽,對霍熙霜來說,甚至比他本人的安危,還要重要的事情?


    王師遠的心中閃過一絲不安。


    霍熙霜一直觀察著他的表情,見他眼神飄忽,似乎心神不寧,笑道:“你也不用猜了。他們如今已經兵分兩路,去了華山和萊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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