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慧方丈在杭州一帶素有威望,這不僅僅因為他年長、武功高,更重要的是,德行至善。他能以身作則,以己為法。安國寺僧眾上上下下何止百人,品行不一、武藝不一,但在他的約束之下,從未對百姓做過丁點不法之事,從未在江湖上惹下任何禍事。杭州寺宇眾多,僧眾萬千,而明慧,則隱隱然成為眾僧之首。


    雖無深交,但王師遠卻對明慧方丈很是敬重。因此,在明慧的禪房外,王師遠恭恭敬敬地等待通報後方才推門而入。


    這是王師遠第一次進入明慧的禪房。王師遠的第一印象是簡單、幹淨。房內靠裏有一張床榻,榻邊是一排書架,擺滿了各種佛家經文;房屋中間是一張木桌,上有茶壺一盞,茶杯幾許;正對屋門的牆上則是一個大大的禪字。


    王師遠在榻前站住,恭敬道:“方丈大師。”


    明慧抬眼,打量了王師遠一番,愣了一愣,唱聲佛號,道:“一日不見,施主不但武功盡複,甚至更上層樓,可喜可賀!”


    王師遠道:“大師慧眼。今日確實發生了一件匪夷所思之事,還望大師指點。”遂將白天在錢塘江畔觀潮,引發真氣複蘇、武藝大進的過程跟明慧講了一遍。


    明慧低頭思索半晌,道:“施主,你方才所言,貧僧先前從未聽聞,不若你我先切磋一番,再行討究如何?”


    王師遠不假思索道:“好,便如大師所言。”王師遠也是對發生在身上的事一無所知,所以急於求得驗證;而明慧見多識廣,兼且武藝高強,故王師遠也不做忸怩之態。


    明慧依舊端坐於床榻,隻是伸手示意道:“施主請出招。”


    見明慧敢於坐著接招,王師遠被激起胸中豪氣,道:“好,大師好氣魄。”話音剛落,王師遠動了。他手中雖無兵刃,但右掌凝聚真氣後卻也晶瑩雪亮,反映出一片月光,正好映照在明慧臉上。


    似是感受到那抹月光的涼意,明慧睜開了雙眼。就在他睜眼的刹那,一道白光襲來,竟不帶半點風聲,隻看那被拉長的掌影,他便知這一掌刀的威力已遠遠超過了他的預料,單憑坐著,是無論如何也接不下這招的。


    明慧的一身技藝確實不凡。隻在刹那之間便有了明悟,竟在間不容發之際,伸腿仰身,腰部一扭,堪堪避過王師遠那疾如閃電的一掌,並從他身側滑出,站到了王師遠的身側。


    一招既出,王師遠也是再無顧忌,右手成掌左手握拳,轉身向明慧攻來。明慧也是初次見到如此快的速度,眼中閃過一絲神光,再不敢有輕視之心,立即運起十成功力,迎上前去。


    二人在鬥室內轉身挪移,兩雙手便如穿插蝴蝶,令人目不暇接,根本無法瞧清二人的動作。隻是,若論以快打快,明慧豈是王師遠的對手?自觀潮有感,從而恢複武功以來,他耳目的感應能力以及四肢的反應速度,便較以往更快了幾分;並且,似是有感於浪潮的層層遞進無休無止,他體內的真氣也似乎永無竭止一般。更何況,王師遠年輕力盛,而明慧畢竟已五十多了。


    果不其然,五十招往後,明慧便開始感覺到跟不上王師遠的速度,而王師遠卻依舊氣息平穩,似乎在交手中還在進一步消化體悟。明慧心中暗暗驚訝,手上不由慢了半分,王師遠順勢加快速度,本來便已迅捷無比的刀光此時更快了幾分,更詭異的是,那掌刀竟似幻出重重虛影,忽左忽右,似進似退,令人無法摸清其虛實。感受到這一招的厲害,明慧心下一橫,也是立掌為刀,不同的是,掌刀之上竟隱隱有紅光閃現。


    雙掌甫一接觸,頓時一道強勁的真氣外溢出去,呈漣漪狀擴散出去;這力道是如此之強,屋內的桌椅在一瞬間全部四分五裂。


    王師遠退後兩步,看了看麵色潮紅的明慧,訝道:“大師,這掌法?”


    明慧點點頭道:“不錯,這正是少林派的燃木刀法。”他伸手止住滿腹疑問的王師遠,又道:“昔年,老衲與少林方丈玄真大師有數麵之緣。隻是,此件事錯綜複雜,老衲不再想提起。”


    既然明慧不願提起,想必這期間涉及到當年的一些秘辛,不願別人知道。王師遠定下心神,岔開話題道:“對於在下的事,大師有何高見?”


    明慧沉默半晌,道:“施主所經曆之事,老衲也是聞所未聞,因此也沒有肯定的答案。但有一種可能性較大。”


    王師遠急問道:“什麽可能?”


    明慧緩緩道:“按施主所說,當初內力盡失乃是因為被沈九一拍中腹部所致。但據老僧所知,沈九一一身武功盡在其刀法之上,並不以掌法聞名。故老僧猜測,施主當初內力盡失的主要原因其實是因為令尊仙逝,施主心情激蕩,在奔跑途中一直以真氣相渡,導致丹田枯竭,後來挨了沈九一一掌,直接將將聚未聚的真氣震散,導致丹田空虛。”


    頓了頓,明慧接著道:“然而施主自幼習武,持續不斷十幾年的苦修早已積累下足夠的底蘊,況且經脈並未受損。錢塘江漲潮之時,天地元氣濃鬱,天威難當,受天地氣機牽引,施主的丹田便如久旱的土地一樣,湧出深藏在身體裏每一個角落的潛力,從而匯聚成新的真氣。”


    突地,明慧轉過話頭,道:“聽聞王家有一絕學,名為四時令?”


    王師遠點頭稱是。王家的四時令任何一門武功單拎出來都是當世一等一的武學,早已名動江湖;況且,王家祖宅便在杭州,明慧居於杭州數十年,知道此事實屬尋常。


    明慧接著道:“據聞,四時令按季節變化,分為春之掌法、夏之拳法、秋之劍法和冬之刀法。男子性陽,習拳法和刀法;女子性陰,習掌法和劍法。”


    明慧踱了數步,道:“公子年幼時體弱,令尊當不會強行逼你習練拳法和刀法,反而授以掌法和劍法。隻是,雖未正式習練,但多年下來,公子理應已將拳法和刀法的拳譜和刀譜爛熟於心。今日,在天地氣機牽引之下,公子內力恢複;然而,公子內心對自己充滿了無限的自責;對仇人,又充滿了無限的仇恨,故心中演練劍法時,自然而然地由劍入刀。唯有此,才能匹配你當時的心意。”


    “彼時,施主腦中不斷演練過去所學,在天地靈氣充盈之時,將劍招化繁為簡,並利用浪潮的影響,順勢而為,將劍招推演為刀法,實乃古之未有”。說到最後,竟又忍不住唱了一聲佛號。


    王師遠凝眉不語,似在細細咀嚼明慧的一番推論。


    “隻是——”頓了頓,明慧又猶豫著開口道。


    王師遠抬頭,恰見明慧那雙深邃的眼睛正看向自己,眼神中有著不可名狀的情緒;王師遠驀地感覺到哪裏出了問題,急忙問道:“隻是什麽?”


    明慧盯著王師遠的雙眼,緩緩道:“隻是興許是受此朋友背叛、親人離世的經曆,我觀施主眉宇之間有一絲陰鷙冷厲,再看施主如今的刀法,淩厲狠絕。故老僧妄言,施主恢複功力的同時,實則也給自己已經種下心魔。”


    “說是心魔,倒不如說是施主心中的執念,對仇人的痛恨以及對世事無常的憤慨,而這或許會逐步侵蝕你的意誌,逐步變得暴虐弑殺,長此以往,對施主是禍非福。”


    隨著明慧話音落下,天空中突地響起一聲驚雷,緊接著大雨傾盆而下,較之白天,風雨來的更急、更猛。


    一陣冷風吹過,些許雨滴、一絲冷意隨之進入屋內。可屋內的兩人卻渾然未覺,氣氛一時尷尬、緊張了起來。


    僅僅是片刻,王師遠的臉上已閃過諸般神色,有仇恨、有殺意、有迷茫、有蕭索,最後,隻剩下一聲長長的歎息。


    王師遠歎道:“在下素無爭雄之心,隻求與至親至愛之人快活幸福一生。奈何,家父慘遭奸人所害,此乃不共戴天之仇。一日不除此賊,我終一日不得心安。”


    “阿彌陀佛。”明慧道:“人世間的一切爭鬥、苦惱皆源於放不下。放不下名利、放不下權勢、放不下仇恨。施主乃具有大智慧之人,難道看不清,要想真的能夠一生幸福、心安,唯有放下眼前的仇恨?冤冤相報何時了,施主當知,那人也有朋友、子侄,若他們再尋你報仇,豈非一個永無止境的死結?”


    王師遠道:“大師,我明白你的意思。但那奸人連害我爹和我叔伯四人,我作為摘星樓主王破軍的兒子,此時不能站出來,我愧對他們的亡魂,愧對天下對摘星樓心生向往之人,更愧對我自己的內心。”


    說到最後,王師遠情難自禁,雙手握緊,眼中淚珠打轉,偏偏就是不願滴落下來。


    過了好半晌,王師遠情緒漸漸平複,走向門口,淡淡道:“至於他們的子侄、朋友,如有人前來尋仇,我也一概接下就是。若我被人殺了,也隻怪自己學藝不精。”


    走到門口,王師遠背對明慧站立,道:“大師,此次叨擾許久,更得大師悉心照料,在下心中感激得很。隻是身在塵世之中,往往身不由己,日後有空,在下定登門拜謝。”


    “施主——”明慧喚道。


    “大師不必多勸,我意已決,明日天亮便啟程。”說罷,頭也不迴,王師遠就這樣踏入滿天風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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