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遠東前往歐洲的航船主要停靠在法屬越南西貢和英屬新加坡, 極少極少部分時候, 也會停靠在南中國海最南端的檳榔嶼,這裏也是中國勢力的盡頭。


    這座馬六甲海峽上的小島, 停靠船隻雖少, 過境邊檢卻極為嚴格。這座英國占領的小島與新加坡完全兩樣:受英國人經營,經由印度文化熏陶, 街上見不到一個中國字;而今, 這座小島邊境警局卻迎來日英兩國兩隊輕巡洋艦。


    這裏仍是英國領地。在海上巡逐數日,謝擇益難得心情大好,猛然升了個白旗、自降威風的目的, 竟是請日本艦隊軍官上檳榔嶼,在這個英屬邊境小島警局內吃飯喝酒聊天。


    不多時, 檳榔嶼警局來人找他, 說上海租界工部局致電給他,說三小姐已經醒了。


    他讓那人去迴個電話過去,叫汴傑明去將三小姐接去工部局之後, 再打個電話給他。他有話要問她。


    當眾吩咐完瑣碎事,皇家海軍的軍官便想起他那莫名其妙“為情敵手傳情書”的笑話。一眾英軍日軍口耳相傳,一時間惹得會客廳眾軍官大感好笑,氣氛頓時熱絡不已。


    他不以為然, 麵帶微笑的落了座,對那位負責攔截遠洋輪渡的日軍大尉說:“這事說是公事,於我而言,實在隻是一件私事。”


    那位大尉看了他一會兒, 哈哈大笑道:“那麽謝上尉是希望郵輪入境中國,還是不希望?”


    他撇嘴笑笑,頗有些為難,“郵輪入境了,於公,我撈不到半點功勞;於私,勞心勞力給情敵牽線搭橋,讓他近水樓台,也很遺憾。不入境,我也無過;隻是讓整個工部局聽了去,覺得我謝擇益怕與情敵公平競爭,故而引渡郵輪的差事上故意放水,隻為滿足一己私欲而已。倘若他日真的抱得美人歸,旁人恐怕也要道我勝之不武,實在算不得什麽正人君子。我實在冤枉。”他啜口酒,又笑道,“大尉認為我該如何處理這艘船?”


    大尉輕咳兩聲,抿嘴笑道:“你要知道,這艘船不止我們看在眼裏,南京比我們盯得更緊。我說了不算。”


    “那是。”謝擇益眯著眼睛說,“那麽,今早淩晨三點,從虹口出發的天津丸,說是搭載仙台醫學院的醫學實習生,但工部局接到舉報稱:天津丸上搭載有三十餘名來路不清的中國人,有涉嫌拐賣人口嫌疑。”


    大尉臉色一沉,“這事不歸我管。”


    “確實不歸你管,”謝擇益低聲笑了:“但是你要不要致電去問過駐滬日本領事的意思?畢竟,這艘船雖然南京盯得緊,舉報電話打到工部局,倘若拐賣人口查實,別忘了,工部局除了有英國人,可是還有美國、法國、意大利與蘇聯人。洋涇浜以北的工廠與地界,還有新興建起來的醫院與化工廠,這條產業鏈實在讓人覬覦的很吶。要是讓他們知道你們送活人給天皇陛下做實驗,後果會怎麽樣?”


    謝擇益這話實在巧妙。你們放不放郵輪入境,實在跟我沒多大幹係。若說有關係,無非我追求的女士希望那船入港,你們願意成人之美,我也承情;你們不願意,我也沒什麽壞處。


    不過你們落在我手裏頭的把柄,要處置起來可就沒我這麽雲淡風輕了。條件放在這裏,就看你接不接受吧。


    大尉臉部肌肉一陣抽動。爾後狠狠問道:“檳榔嶼同工部局通電話了?”


    “自然通了,也十分方便。”他輕鬆笑道,“正巧我也要打電話給心上人,問問她,想不想要將她那位前未婚夫的郵輪帶進中國。不如大尉,我們一起?”


    ——


    一覺睡足三十小時,算是補齊這兩周缺的睡眠。醒來洗漱不多時,阿媽也過來給她做飯了,見她醒來,臉上帶著幾乎是欣慰的笑容,用她那口遠比謝擇益要離譜的廣東腔說:“好得很好得很,總算是醒過來啦!快打個電話給謝先生過去啦!”


    吃過飯,讀完桌上那遝信,她腦子也稍稍清醒過來了點。將言桑來信小心翼翼收進那隻紅木匣子裏,尋了鋼筆與信紙出來,剛擬了兩行迴信,外頭就響起撳鈴聲。往窗外看去,汴傑明在下樓按響兩聲喇叭,她隻好擱下紙筆,換了羊絨衫與大衣匆匆奔下樓去。


    一氣到了工部局,汴傑明給了她一個英屬檳榔嶼六位電話號碼後,便又與另幾位巡捕急急出了門去。


    號碼撥通,轉接時等了許久。接通後,那頭先遠遠響起幾句日語,不過她聽不懂。


    比起那幾句日語,謝擇益的聲音可以說相當溫柔:“吃過東西了嗎?”


    “吃過啦。”


    “嗯。還困嗎?”


    她趕緊說:“困是不困了。你迴來過嗎?”


    “難為你還記得。”


    “你同我說了什麽要緊事嗎?”


    “要緊事倒是沒有,就想看看你而已。信看到了嗎?”


    “看過了。剛讀完,正在寫迴信,正好汴傑明就過來了。”


    “嗯。”頓了頓,又說,“聽起來你心情挺好的。”


    “啊?哪有?”


    “你很喜歡他給你寫的信?”


    她想了想,說了句肺腑之言,“天底下恐怕沒有誰會不喜歡收到斯先生的親筆信。”


    “哦。那麽你很喜歡他?”


    “謝先生?”她有點摸不著頭腦,“遠洋電話不要錢的?”


    謝擇益沉默下來,那頭的日語也消失了一會兒,接著複又響起。


    頓了頓,謝擇益說:“你想要我將載著他那艘郵輪帶迴中國麽?”


    她斬釘截鐵的說:“想。為什麽不?”


    “不再想想麽?”


    “比如什麽?”


    “假使稍有不慎,這艘船可能會使英國在工部局的地位陷入兩難之地。再想嚴重些,英國人可能會被趕出上海租界。”


    這一點她也不是沒思量過。可是長時間來看,擁有鈾礦、加工廠及工程師基地,遠比短時間租界內英國人的庇護效益高得多。地質學家是必須的,租界英軍是未必要的。租界總有一日要歸還,中英達成協議了,自然也有別的方法讓英國人前來中國腹地。


    除此之外,她與斯家,言桑與斯應及林家,也有一筆賬要清算。她也有一些至關重要的話要同他講,即便隻是為了他的前途,他必須要迴來。


    她說:“謝先生,請一定把他帶迴來。”


    “是‘他’,不是‘他們’?”


    “這個不重要。那艘船,一定要迴來。”


    那頭沉默一陣,“嗯。會的。”


    “謝先生,我一定好好感謝你!”


    “小事而已,別謝我。”


    “一定要謝!”


    “這個情你就欠著吧。我不領,你這輩子休想還上。”


    “謝先生,你原來這麽歹毒的?”


    謝擇益笑了會兒。


    末了,又輕聲一歎,妥協似的說:“真的想謝我,同我撒個嬌吧。”


    “……”


    “很難麽?”


    要是換在平時,誰跟她說“撒個嬌聽聽”,她鐵定大耳刮子就招唿過去了,再附帶一句“給老娘滾”。


    但是謝擇益是真的要幫她大忙。


    而且他說最後那句時的語調,聽起來,不知怎麽的,好像有一點黯然傷神。


    她垂死掙紮:“可……我不會撒嬌啊。”


    “不會沒關係,我教你。你就說一句‘擇益哥哥,你對我真好,我最喜歡你了’,我就放過你。”


    她邊聽邊翻白眼。


    心裏天人交戰了一番,語氣毫無波瀾的說:“擇益哥……”


    “溫柔一些。”


    她像隻氣球,好容易提起來一口氣,統統從嘴裏泄了出去。


    又在臉上緩出一個微笑,柔聲說道:“擇益哥哥,你對我真好……”


    “再甜一點。”


    她攢了半天勁,終於提著嗓子,嗲聲嗲氣說:“擇益哥哥,你真好,全世界最喜歡你了!”


    說完之後,自己都震驚到一臉生無可戀。


    “嗯。我也最喜歡你。”


    “……”她一時竟然無話可說。


    “女孩子多撒撒嬌,有時很管用的,”諄諄教誨過後,頓了頓,又說,“放心,很快就能見到他。”


    她很想吐槽兩句,張了張嘴,那頭電話已經掛斷。


    竟然……被調戲了。


    她放下聽筒,整張臉竟然都發著燙,直燙到耳根子底下。


    她拿雙手將臉捂住:真是……太特麽羞恥了。


    ——


    檳榔嶼英警署裏兩部電話機都占著線。


    一邊,日本大尉正唯唯諾諾向上級請示,邊講邊緊張的擦著汗,陪著笑,點頭哈腰的用日語答:“是。是是。”幾乎就差九十度鞠躬了。


    另一邊,謝擇益耳朵肩膀夾著電話機,整個人優雅泰然的倚坐在桌案上,聲音輕柔,姿態放鬆的煲著電話機,一邊講話,一邊眉梢眼底都是股子寵溺勁。


    他似乎掐著節奏似的,那邊大尉剛講完電話,他這邊也掛斷了。臉上還殘留笑意的餘韻,眯著眼睛,秀恩愛似的,用英文同大尉抱怨:“她非要見,我能怎麽辦呢?實在拿她沒辦法。”


    大尉臉上黑一陣白一陣,臉上抽搐出一點笑:“那就讓她見吧。”


    謝擇益摸了摸手指,笑問道:“見?怎麽說。”


    “一人換一人。你們放三十人迴神戶,不讓工部局裏知曉此事;我們也放三十人入中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決不讓南京知道這批紅黨入了境。”


    他笑著招招手,讓那名海軍中尉帶著一紙合同過來。


    大尉沒想到這麽快。抬抬眉,閱過之後,兩人分別簽下協議。


    簽字完畢,一個電報拍迴去,讓上海警署放行天津丸;南中國海,日軍巡洋艦以虛假消息引中國海軍往台灣附近開去,英國艦艇帶著郵輪緩緩從汕頭入境。


    上海外灘碼頭,工部局車後座上,一個士官旁邊睡著一個髒兮兮的小孩。


    車緩緩駛入公共租界。


    車上,汴傑明扭頭看了那小孩兒一眼,撇撇嘴,“三十人換三十人。多出來這個兩歲小孩兒,叫我帶哪兒去找他爸媽?”迴頭又問問士官:“長官怎麽說?就找個地方扔下車去,還是帶迴工部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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