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原子核物理實驗室裏, 梁璋不下三十次以項上人頭為要挾, 逼著徐少謙與楚望將那刪節後的三頁論文成稿投到《英國皇家學會通報》上。


    請試想一位個頭不算高、身形黑瘦的典型中國東南部男子梁璋,手裏拿著一份三頁的文件, 站在一隻木頭椅子上, 兩眼神采奕奕的宣布:“這可以說是一篇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論文!不論這篇論文有多少字,多少頁, 多少修辭, 多少廢話……別說北京、清華與那群南開的那群人,即便是卡文迪許實驗室的那些所謂‘牛人’,十八年時間, 不也什麽都沒做出來麽?試問世界哪一本期刊,敢拒絕這樣的一篇!”他拍拍那疊紙, 更為慷慨激昂, “誰舍得拒絕這樣一篇文章!”


    徐少謙靠坐在扶手椅上,語氣平淡的出奇,態度冷酷苛刻:“在已知有上千萬人將閱讀這篇論文的前提下, 你更應當明白:你的姥姥都沒興趣聽你嘮叨,更不要說那群吹毛求疵的審稿人。如果你不想使我們被更多人恥笑,那麽這篇文章應當更邏輯清晰、言簡意賅。梁璋,你得明白, 現在你手中這篇論文,就是垃圾。除了垃圾,我找不到別的更貼切的詞。”


    梁璋:“……這是垃圾?憑什麽!”


    徐少謙加了一句:“對,垃圾。你給我的初稿, 是bullshit。現在好一點,是垃圾。”


    楚望完全沒想到,一旦涉及本門領域,徐少謙便加持了毒舌屬性。她仿佛迴憶起自己如噩夢一般的碩士時代,那個導師無數次戴上眼鏡,麵無表情的探索完她的論文,一遍一遍打迴重寫,並無數次的告訴她:“讀不懂!不要拿你是非英文母語出身為借口!你的遣詞造句,根本是邏輯不通,不是語言問題!”


    這種感受她太明白了。


    一盆冷水將熱情從頭澆滅,楚望向梁璋致以同情的微笑。


    “所有長句子全部肢解——不要重句套重句。作學術論文不是學杜甫寫詩,要學苦吟詩人……”


    楚望摸摸腦袋,正想著杜甫與苦吟詩人是個什麽梗,梁璋立馬幾乎淚流滿麵的接過話頭:“兩句三年得,一吟淚雙流?”


    徐少謙頗覺孺子可教,點頭道,“可以這麽說。”


    楚望幾乎要給兩人跪下了。


    ——


    隻因每刪一個詞都仿佛要了梁璋命似的,故而往後的論文修改任務卻全都落到徐少謙身上。雖隻需修改三頁內容,卻花去他近一月時間——重新斟酌細節,反複調試實驗偏差,再進行微分計算;梳理論文框架,刪改長句子與邏輯混亂段落……


    隻要楚望與梁璋在實驗室時,他一定是在的;她沒去的時候,偶然下課經過實驗室外,徐少謙窗外總亮著燈。


    也因此,這一月間,徐太太能見到徐少謙的次數少了許多。


    徐太太常說:“老陪著我做什麽?他不去學校呆著,我也要逼著他去。”


    徐太太常讓楚望講一些實驗室有趣好玩的事給她聽。她講過兩迴自己覺得頂好笑的,講完後,徐太太卻一臉茫然,連問好幾個問題,卻也沒有理解道到她認為好笑的點在哪裏。久而久之,楚望不知該如何講,徐太太便也不問了。


    徐太太便如緩解一般笑著說:“我還是頂喜歡你來陪我玩。我最近身體好了,幾月猛吃,長胖許多斤,你看我這肉長的……哎唷。”


    冬天過去了,徐太太突然對當下時興的春季時裝感興趣起來。


    她當天穿了件青綠褶綢裙,綠褶子裏藏著一點點暗豔豔的石榴紅。


    徐太太說:“好看是好看,頂襯膚色,卻老氣了些,沒有上次那橄欖綠罩衫裏頭搭一條暗紅綢裙好看。”


    楚望笑道:“我姑媽也這麽說。”


    徐太太道:“你那位小姑媽到是位妙人。”


    楚望笑道:“她頂嫌棄我看衣服的眼光,常罵我來著。”


    徐太太道:“那末她對如今太太們的時尚,可有甚麽點評?”


    楚望認真想了想,說:“如今太太們似乎時興黑大氅。姑媽打麻將時,常見幾位太太穿,特別有氣勢。姑媽常說:‘這樣的衣服要瘦而白的太太穿才好看,無奈那些個太太們成了家之後,發福的發福,穿了那毛茸茸的大氅,越發顯得虎背熊腰。但是年輕女孩子穿吧,又不行,顯得老氣了’。”


    其實姑媽的原話是:“生了小孩的太太發了福。”她斟酌了一下,刪掉了這一節。她想著,便又補充一句:“那麽師母您穿最合適不過了。”


    徐太太聽得開心,便又叫她推薦幾位裁縫。


    楚望道:“初春這季節,香港一眨眼就入了夏,請裁縫的話,衣服還沒穿上,便又要做夏天的衣服了。所以姑媽她們去上海時,常去時裝店試衣服,倒也不大請裁縫。”


    徐太太又問時裝店的名字。


    楚望想了想,說,“似乎有一家流腴,還有一家品福……似乎是這麽叫的,我也不大確定。下迴我請問姑媽什麽時候去上海,讓她依著您的尺碼帶迴來就是。她聽說您與徐教授十分照顧我,一直不知該怎麽答謝。”


    徐太太竟也難得不拒絕。過了陣,她又問道,“如今學校裏十分忙麽,文嶼怎麽不常見他來了?”


    楚望笑道:“他呀,交了位女朋友。”


    徐太太頗感興趣的問是哪家姑娘。


    楚望打了個馬虎眼,“是位內地來的,詩禮人家的姑娘,是頂不錯的女孩子。”


    最近徐太太常常對許多事感起興趣來,認認真真發問,對於楚望的迴答卻又提不起太大興致。大約人生一場大病,身體稍微好一些,滿身上下的能量都要用來生長細胞,故而思維便不大跟得上。


    楚望陪徐太太聊陣天,迴去時正好碰到葉文嶼來拜訪徐太太。兩人打了個照麵,隨意打趣他兩句,楚望便放他進去了。


    “說曹操曹操到。”徐太太見他來了,支著下頜笑了陣。


    葉文嶼道:“嬸嬸都與她說我什麽了?”


    “交了女朋友,藏著掖著,都不與嬸嬸講?”徐太太嗔怪道。


    葉文嶼嘿嘿直笑:“她家管教嚴。每次約她出門,總要帶上三五朋友一起,總不好壞了她名聲。嬸嬸千萬替我保密。”


    徐太太笑著點頭。


    隔了陣,她又問道:“你覺得林小姐初去上學時,和現在有什麽不同?”


    葉文嶼哈哈大笑:“似乎漂亮了不少?最近學生們私底下評了幾個校花備選,這幾月間,她突然黑馬似的擠進排名。有時候上大課,男學生們總愛往她周圍擠著坐。”校花評選,大約這個年紀男孩子們的課餘消遣。雖說是鬧著好玩的,但最終結果也不是毫無道理。


    “那麽她呢?”


    “她?她大約隻知道解常微分方程和做物理實驗?似乎從未正眼看過什麽人。”


    徐太太微笑著迴味了一陣這半年多來楚望的變化,可遠遠不止長高了而已。她自己也是深門大院的大戶人家出來的,深知一位嚴施管教人家的閨女與小門小戶的區別。從她一言一行,一顰一笑,都是難得的止雅。這種止雅當中,包含不少新潮的禮數,從她明亮眼神與自信笑容之中就能見得,與古舊時候大戶人家閨秀的雍容揖讓卻又不同。但她能明白:這些言談舉止卻絕不是一般人家可以教養出來的。以徐太太匱乏的新式詞匯來說:那是文雅禮貌的、真正新式貴族女子的舉止。


    除了這一點舉止上的不同,更大的不同來自她的外表。身形長開,身材也越發抽了條,烏黑而略有些微卷翹的發,相得益彰的黑黝黝眸子裏總閃著點機警的星光,小巧的鼻子因而鼻尖微翹而有些俏皮,唇角也微微往上翹,不笑時亦覺得她在笑著看你:帶著一點心頭過於透亮的譏誚的笑。你會有時會氣惱於這種“笑意”,這一點惱卻對這樣一個小姑娘無法構成怒,隻好化作一點點嗔怪,久而久之那點嗔怪竟不知不覺間變成由衷的喜愛了。


    “是個相當不錯的好姑娘。漂亮又聰明的女孩子,誰不喜愛呢?”徐太太時常兀自笑著總結,即便在有人時,往往也一點都不吝惜自己對楚望的喜愛。


    而這種時候,徐文鈞往往會靜靜看她一眼——以他慣常有的,一個醫生看一個有著自己無法治愈的頑疾病人那樣的目光——默默收拾起自己的課本,往自己房間去了。


    ——


    《中子的存在》最終成稿為一頁半。


    成稿完成那一日,徐少謙請兩人都過目了一次,兩人都表示沒有什麽可以修改的部分。


    隻有一點。梁璋先皺皺眉:“第一作者為什麽是我?”


    徐少謙笑道:“是誰都一樣。我職位再往上升不了,要這點虛名也沒用。倒是你,你該討個老婆成個家了。”


    梁璋道:“我又不愁這個。照你這麽說,不如將第一作者留給這小丫頭。將來的名頭歸她,名聲豈不是更響亮一些?——香港大學出了一位天才!人人都想來觀摩一番。”


    “這絕對不行。”徐少謙眉頭皺得更深了一些:“她年紀尚小,負擔不起。將來倘若她因此受創,你負擔得起?”


    梁璋嘿嘿一笑:“我就開個玩笑,這麽嚴肅做甚麽?”


    不過等將最終成稿帶去學校打印室給俄羅斯打字員打印時,楚望與梁璋都自作主張,齊心協力將第一作者修改為“徐來”二字。


    將論文裝入紙袋封裝好,三人便開始決定要投遞的期刊。


    “當然是要《英國皇家學會通報》!”梁璋義正言辭道,“讓那群卡文迪許,哥本哈根理論物理與萊頓研究所的盛氣淩人的傻子們看好了!”


    “不!皇家學會通報是個什麽鬼!”楚望幾欲掀桌:“絕對是《自然科學》!”


    “英皇通報!”


    “自然科學!”


    ……


    徐少謙笑著搖搖頭,同梁璋解釋道:“英殖地區出來的學生,知道英皇多一些,但我認為,還是自然科學好。”


    梁璋抱頭怒吼:“你們歐美留學生頂看不起我們紐英蘭留學的!我就知道!”


    徐少謙笑道:“不是的。”


    “你就是!”


    徐少謙繼續微笑:“我隻是瞧不起你。”


    楚望笑著鼓起掌來。


    等到終於將論文加急投遞到自然科學出版社後,三人從郵局出來,梁璋再次難捺喜悅,當場大笑著在街上跑了個來迴,嘴裏大吼著:“以後見麵請記得仰視我!不論北京大學與南開大學,還是卡文迪許與萊頓!”


    他又笑著跑了個圈,跪在地上親吻大地:“中子!我愛你!”


    楚望與徐少謙都繞的遠遠的走。


    最近徐少謙分外沉默,但凡安靜下來,都略略皺著眉頭。不過楚望明白,這是人陷入思考時的常會有的狀態。


    兩人沉默走上好長一段,楚望默默的看了他一陣,心裏思索著:中子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率先打開的是天文物理的局麵——致密星,中子星,老年恆星與白矮星……而關於核裂變,卻是在六年之後兩位科學家偶然散步之餘才想起來的。


    那麽此刻在徐少謙心中所構想的,是關於高密度恆星,還是鈾核分裂後,分裂產物與分裂之前那一點質量差?


    若是前者,那麽她有更多一點時間去期待這一篇《中子的存在》能為香港大學帶來響亮的名聲之餘,能帶來更多聲名赫赫的人。


    若是後者,以現有局麵,該如何才能在衝刺賽跑之中,戰勝別的實力更為強大的選手?


    作者有話要說:


    *紐英蘭:新西蘭,民國時期說法。


    *另:較重元素如鈾235、鈹,超過臨界質量就會發生鏈式反應,但是!要發現這一點,還是要通過中子來開腦洞的!!


    *天文物理與核物理不分家。某種程度上,核物理可以說是一切物理學的基礎。所以徐少謙的核物理與天文物理雙料,有一點點作弊賣乖的嫌疑。


    *關於賽跑,很久以前有個很暗黑的設想——假如哈恩領導下的納粹先於曼哈頓製造出□□,戰略縱深消失,那麽東線——俄羅斯幅員遼闊的版圖,西伯利亞的寒流,對於德軍都不再是個問題。《假如軸心國贏得二戰》,全世界都成為德日意殖民,有兩種局麵期待:德日意合作,那麽適合外族人類居住地為——南極。


    但是德日意某種程度下,不大可能是合作的:因為即使二戰期間,德軍都不大了解他們這位卑劣的夥伴。


    那麽更有可能——德殖民與日殖民對立——德殖歐洲、蘇聯、非洲——對日殖中國(包括香港)、美國。


    有一點點想開這個文,但是感覺……被鎖是一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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