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迴信是在英文翻譯課的考試之後了。


    這門課的考試, 是當堂口譯。老師念一句文言文原文, 當場譯出這一句以及上下文。楚望作了很多非常滑稽的迴答,引得同學們大笑不止。不過她也是這堂考試製造笑點的許多人之一, 故而倒也不是太過引人注目。


    結束這麽一門啼笑皆非考試後, 再讀到言桑的來信,兩相對比過分鮮明, 再次鞏固了當之無愧的民國文人在楚望心中高大的形象。


    言桑的迴信非常簡潔:黑色鋼筆字一揮而就, 兩篇洋洋灑灑,華章異彩的英文翻譯——the first memorial to the throne on his expedition(出師表);a letter to the majesty(陳情表)。


    楚望將兩篇翻譯粗讀一遍時,隻覺得字字珠玉;第二次讀, 深切感慨這實在是一篇綜合了滿分雅思大作文與高考作文諸多優點的的全優之作。加之字跡整潔漂亮,楚望隻恨不得將它裱起來永世的珍藏起來。


    而除了這兩篇譯文以外, 卻再隻言片語。沒有迴信, 也沒有詩。


    確認之後,楚望卻不知該如何迴信好了。告訴他這堂考試上的笑料麽?


    興許等考試通過了再告知他比較好。


    所有考試一並結束後,楚望第一時間直奔實驗室去。諸多計算員早已結束她們的工作, 領足薪資離開。大考過後,大多數學生都選擇去香港附近旅行,連帶實驗室也迴到了往日的冷清。


    徐少謙將論文初稿這個任務全權交授給梁璋來完成。楚望拎著書包跑進走廊盡頭的實驗室時,梁璋正興致勃勃的向徐少謙展示他苦戰一個聖誕外加一個新年的第一整個月的成果。


    整整三十頁英文正文, 不算目錄與引用文獻頁。


    楚望撓撓腦袋。


    從前查德威克那篇《中子的存在》似乎不足一頁?


    那麽另外二十九頁裏麵,梁璋都寫了些什麽?


    徐少謙快速翻看論文,皺了皺眉。隨後掏出鋼筆,遇到不滿意的句子, 果斷決絕的劃掉。


    徐少謙劃一筆,梁璋整個人便抖一抖,而徐少謙卻絲毫不為所動。有時候不滿意的多了,某幾頁裏幹脆隻留下一句半的話能用。


    梁璋整個人端坐在徐少謙身邊,拿出如臨大敵國之將破的悲壯神情質問徐少謙:“你認真的嗎,少謙?我椎心泣血,字字珠璣,這裏麵每一個單詞都是我都視如己出!你我這麽多年感情,你竟然下狠手扼殺的孩子!還一次扼殺了這麽多!這、麽、多!不足三頁!我的天!”


    徐少謙食指揉揉太陽穴,頭也不抬,“剩下的,還要刪。”


    “!!”


    徐少謙皺皺眉:“廢話太多。這一點你怎麽不用在討老婆上?”


    “廢話哪裏多了?一點都不多!”


    徐少謙將三十頁手稿遞給楚望,說,“你來看看,覺得廢話多麽?”


    楚望飛快的一頁一頁嘩啦啦翻過,三分鍾結束戰鬥,總結道:“多。”


    徐少謙手掌拍手背,笑道,“你看,我非常認真的。”


    楚望接過徐少謙身旁的鋼筆,又刪了幾個冗餘副詞,遞還給徐少謙。徐少謙看過後點頭道,“順眼多了。”


    梁璋抓狂不已,十指將一頭亂發揉得更行為藝術:“你們這是在犯罪!犯罪!”


    楚望突然靈光一閃,問道:“你還不成家,家裏人不替你著急麽?”


    徐少謙笑道:“他家裏人早就對這個兒子絕望了,一致的認為——他大約對女性沒興趣。”


    作為一個資深腐,楚望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哦~原來是這樣。


    再往深處想,她細細探索起梁璋的屬性來。新吧唧——總受。她總結道。


    後來她才發現,她誤會了徐少謙的意思。梁璋醉心學術,女朋友叫做物理,所以沒有什麽閑工夫迴福建成家。家裏人逼婚多年,曆經老娘數次上吊、跳河的威逼利誘,最終妥協放棄。


    “興許未來會有,在科學界將大門敞開給女物理學家的那一天,他一定會有一位願意和她一起成日泡在實驗室裏的愛人,”徐少謙後來半戲謔半認真的說道,“我期待那天的到來。”


    ——


    撇清了梁璋,楚望卻從另一個人身上發現了一些不為人知的故事。


    在提及索米爾先生這個人時,葛太太曾十分好奇的問過楚望:“為什麽叫索米爾先生?索米爾不是個名麽?他姓甚麽?”


    楚望從前並沒有意識去區分英文名姓,故而也從未對這一點保持過懷疑態度。隻是葛太太問起這一點後,她心裏才隱隱存了個疑。


    直到某一天,索米爾先生有一周去了內地,一封加急信件寄來了油麻地。信封因為沾水有些破損,遞給阮太太時,一張照片就這麽滑落了出來。


    信封上法文寫著:加急!務必加急抵達!務必提醒收件人加急迴信!


    阮太太心裏著急,卻又無法替索米爾先生做主,隻好來尋楚望,讓她替自己出個主意。


    楚望看了一眼那張照片。


    是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主人看起來不足二十歲,是個金發碧眼,眼神深邃的帥小夥。帥小夥非常自然的微笑著——是葛太太標準意義上的,高貴的微笑。


    照片背麵,碳素筆用法文寫著兩個名字:致弗蘭克·盧卡的相片——1901年於約克,來自索米爾·佩裏。


    楚望醒悟過來。原來索米爾先生不姓盧卡,是因為,姓氏盧卡的,是這個叫做弗蘭克的人。


    這就是索米爾先生一直以來往法國寄信的收件人?


    阮太太又十分抱歉的說道:“信來時……我不小心看到那一角露出的內容,隻有一句話,說的是,‘墓地重建,許多遺骸與骨灰需要重新安置……’”


    楚望心中一顫,拿起那封信。寄信地址——來自法國,洛斯昂戈埃。


    楚望再次看了一眼那張相片——陽光而燦爛的微笑,卻因黑白照片的緣故,那笑容分外孤寂,仿佛獨自一人佇立在那裏,孤寂的笑了許多年。


    她見過許多這一類的相片——墓地裏,墓碑上,墓主人的相片。


    洛斯昂戈埃,洛斯昂戈埃。


    這是安置一戰中戰死法國的英軍戰士遺骸的小鎮啊。


    阮太太有些不安的說,“我是無意間看到的。”


    楚望安撫了阮太太,定了定神,立刻將照片塞迴信封中,信放到索米爾先生書桌上。隨後翻看最近常來油麻地的客人裏,是否有一位福建,或是祖籍福建的客人。剛翻開通信地址,最近那一頁的最後便有一位——即將從福建嫁到香港的新娘。


    後麵有索米爾先生隨筆記下的四位電話號碼。


    楚望忙用街邊的公用電話亭致電過去,平靜的告知索米爾先生:有一封法國來信,加急送來,興許需要您在這周之內迴來。


    索米爾先生聽聞,非常平靜的說:“我很快返迴香港。以及,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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