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話間, 楚望才知道謝擇益剛迴來不久, 誰都不見,卻不知為何隻專誠請葛太太來島上一趟。


    葛太太的仆婦替她將行李提進船艙, 楚望跟在葛太太身邊。那兩人聊天, 楚望大多默不作聲,隻靜靜聽著。半晌, 謝擇益突然頓住腳步看了她一眼, 問道:“葛太太,您這位侄女倒是分外沉默寡言。”


    兩人都扭頭看她:蓓蕾初綻似的一張小孩臉,略顯平淡的五官有些正要長開的趨勢;看起來白淨瘦削, 因骨架子小,臉上身上都顯得額外有些嬰兒肥;下顎卻有個小小可愛的尖, 宛如一隻氣鼓鼓水嫩嫩的小桃子;嘴唇淡而粉, 看起來頗有些人畜無害的模樣;而那雙黑眼卻長長的——看起來絕非什麽純良家養哺乳類動物。她穿著孔雀藍襯衫和白色背帶袴,慢悠悠在後頭踱著步。約莫是想不掃興似的不插嘴,兩人的話卻大抵都聽到她耳朵裏去了, 估摸著她心裏頭卻還有自己一番判斷。聽人在說自己,隻眯起眼來衝人笑——原來活脫脫是一隻乖張的狐狸。


    葛太太淡淡的瞧她一眼,“給憋成這樣的。”


    謝擇益稍作迴憶,也道:“嗯。依稀記得從前倒似乎不是這樣的。”想了想, 又說,“怎不將她接過去住?”


    “我那場子從前那麽亂,她若是想,我也不肯。”


    “我不也從小在葛公館玩大的?”


    “你?”葛太太瞪他一眼:“你和她能一樣嗎?”


    這兩人時而如老友, 時而親如母子二人,時而又如太後與佞臣。


    楚望正看得好玩,葛太太卻突然問她道:“你可知這次去上海,你父親打算帶你與你那姐姐去歐洲?”


    她點點頭,“聽說了。”


    “你有什麽自己的想法沒有?”


    “有一些,但是不太確定。”楚望如實稟報。


    謝擇益聽及此,便稱在船上遇了熟人,十分識趣的自行走開,留了私人空間給姑侄兩人。


    “我不左右你的意誌。但有幾件事,恐怕你得先要知道了,再做決定。”


    “小姑媽您請講。”


    葛太太嗯了一聲,沉思片刻,說,“先來說說你父親。他待你如何,你心裏應該有譜了吧?”


    楚望答道:“要說清楚,又不大清楚,隻知道比起我二姐,自然不大好便是了。”


    “你在喬公館這些時日,姑媽深知你心裏是有主意的。一開始這事我沒往心裏去,後來聽說斯應的日本太太要生產了,被絆住了腳,如今前去歐洲的,便隻有你父親,你姐姐與斯少爺,再沒旁的人。斯少爺有自己的學業,自然要從馬賽迴去英國。你父親,便要帶你姐姐與你二人先從巴黎去往柏林、米蘭,在這三個地方呆上一年光景,再去英國。你兩自是嬌養慣了,漫漫長途,能相互照料著的,隻有父女三人。若我說不巧,你與你姐姐稍稍生個病,你得想想你父親會擇優顧及誰。這是姑媽希望你能想明白的其一。”


    楚望笑著點頭,“明白。”


    “若去英國,有斯少爺照顧著你我也能放幾分心。異國他鄉的,若說他有照顧你的心,恐怕也還差點力。倘使你有什麽不好的,他顧及不到,恐怕連哭都來不及;同理,如果未來有一日的情形像今天這樣,他分心來照料你卻自顧不全。到時候你除了看著他臉色蒼白的躺在那裏,你還有什麽別的辦法沒有?這是其二。”


    “嗯。”


    楚望點點頭。這兩點她都想到過了,第二點也是她今天正倉促思考著的。


    在這個世界換一個地圖順當生存下去,她承認自己尚且還欠缺一點熟練度。但若是一出生便降落在歐洲版圖上,她並不覺得自己不能好好活下去。因而這兩點都被她否決了。


    葛太太終於沒忍住點了支煙吸了會兒,才又問道:“你從未聽說過允焉那位母親,不好奇麽?”


    “不是過世了麽?”楚望一驚。“難道她還在世?”


    這一點她也疑惑了好久:從未聽說這位妾室過世的消息,林家上下卻當從未有過這麽個人似的,林俞不提,允焉也從不提及,像某種默認了的忌諱。這使得她也認為:也許這位小妾也早早的去了。


    葛太太冷笑一聲,“活得好好的呢。”


    “那為何林家上下從不提她?”


    “這位妾室本家姓周,說是出身不好,但好歹祖上是前朝遺老。周家沒落了,也還算個有名有姓的望族。送她去日本念了一年書,家當給幾位要麽吞雲吐霧,要麽打六零六的哥哥們坐吃山空,沒錢供她念書,便叫她迴來。她另辟蹊徑,在日本尋到一位林俞肯替她出資完成學業,在日本領證結婚,迴國時已懷上頭一胎,林家卻不認。當時林家正是需要錢的時候,你祖父母認為你父親將來必然能堪大用,定是要為他娶一位妝奩豐厚的新娘的,周氏這種落魄家族哪裏看得上?林家斷不肯答應將她娶進門。那時孩子都有了,總不肯做個外室。她倒也會委曲求全,甘願給你父親作妾室,換來的結果是給周家逐出家譜。”


    葛太太沉默著吸了兩口煙,淡漠無比的說道,“後來林俞在政界小有名氣,便有人將你母親說給了他——這事她本做不了主。嫁過來後,處處不如意,她倒也不在意這些。十多年前不像如今,被逐出家譜的妾室,汙名在外,對膝下子女名聲不好。林俞倒是會打主意,先是以她膝下無子為由,將大兒子養在她膝下。說是給她一個好名聲,實則是為給他兒子一個好名聲——這事,你母親倒也默許了,沒則聲。沒兩年,你母親肚子裏依舊沒動靜,那妾室卻懷上第二個。林俞便又來替第二個孩子討好處了。”


    “你母親自然不肯。隻說,若要個個孩子都記在她名下,那便讓外人知道,林家隻有一位正房妻子,這些子女自然也當屬嫡出。有妾室在一日,這兩個孩子便永沒有再見天日一日。若肯答應,那便請江南幾位名人來林家作證,在妾室第二位孩子出生後廢妾。你父親知道你母親家中手段,便也允了。你那位二姐出生次日,便請了法政學堂校長及南京參議院副秘書長佐證,林家也再沒有周氏此人。過後,你母親將她送去越南。周林兩家都不肯認的無名無姓之人,她自然不願迴來玷汙了自己兒子女兒的好名好姓。這些年沒人提起她,她遠在越南也沒生出什麽風浪。”


    “隻是你母親死後,你父親為了兩個孩子,雖不能接她迴國,卻也輾轉托人,將她從越南送去法國。現如今,你二姐的生母,林俞心愛的周氏,正在巴黎。”那雙媚而長的琥珀色瞳仁,在繚繞的煙霧後頭靜靜的看著楚望,緩緩說道,“他們一家三口好好在巴黎團聚,你肯去麽?這是其三。”


    楚望也沉默了。


    對於是否與林俞同去歐洲,她自有一番盤算。


    天真一點說,她有許多偶像人物想要見,有許多人物她不想他們帶著遺憾死去;認真一點說,以她的語言水平完全能在歐洲生存下去,更何況如今歐洲理科學術氛圍是中國遠不能及的。


    即使她沒有依傍:沒有文化歸屬,異國他鄉,孤孤單單,踽踽獨行,沒有港灣……但她自然能尋到謀生的法子,雖然會分外艱辛一些,但不至於活不下去。


    在這個時代,道德倫理並未進行過認真討論:精神病人以鐵釘穿破頭顱治療,同性戀被注射激素治療……在缺少科學家的中國,她小心翼翼的尚且能躲藏一些時日。她也試想過,若是現在在歐洲出了什麽紕漏,她很可能要麽被當精神病人捉去穿刺治療,要麽糟糕一些,也許就被抓上試驗台解剖分析了——當然,這也隻是個概率問題。


    最擔心的一點,卻隻來自於她對原本的林楚望那一點點的了解。書上對她獨自前往歐洲隻寥寥提了幾句:1929,辭別姑母,坐上了前往法國馬賽的郵輪。


    她不知曆史哪一段發生了變化,使得1929這一天在1927提早到來了,或是1927這一年被原本的曆史略去了。


    她亦不知這個姑母指的是哪一位姑母,也不知從前的林楚望離開之前,小姑媽是否也曾勸阻過她。隻是從前那個林楚望,依舊去了歐洲,最後卻在巴黎孤單過世。


    隔了陣,葛太太說道:“姑媽話是帶到了。你是林俞的女兒,若你仍執意要去,我也攔不住你。但若你不肯同去,我自然高興。你大姑媽不肯收留你在香港,便來住在我這裏。也別怕對你名聲不好什麽的,姑媽這兩年公館裏不入流的下級官來的也少了,再不濟,為了你,將那一竿子場麵上的人都打發了就是。姑媽供你這些年好吃好玩,好好在香港大學念畢業,到時候你要去留學也罷,要留在姑媽身邊也罷——你自己好好考慮罷!”


    思索之間,船靠岸了。她千萬謝過小姑媽,隻說,她會認真忖度這一件事。


    作者有話要說: *當然要征求一下徐教授意見啦。


    *關於這文中的女博士,就是一個普通人而已,而不是往常小說電視劇演爛了的走位浮誇的女博士。如今女博士不是什麽小眾人群了,隻是一群女士,認為比起工作,繼續念書是更為好的選擇,隻是一種選擇。


    而在民國那個年代,“歸國博士”身上有巨大的殊榮,甚至是要登報廣而告之的:“某某在某國某校學成歸來”,還要被學校請去講課。所以那時候許多才華橫溢的年輕人,為了這層光環,在沒有政府公派資金、家中又不寬裕的情況下,也要節衣縮食去留學。比如著名的巴金,其實我非常不齒他當時為了留學不體諒兄嫂的行為。


    所以這文裏的女博士——21世紀來說並不小眾的普通人群之一的高學曆女性——對應20世紀初頁帶有絕對至高無上光環的“博士”二字,會有格外的意思。我覺得如今大眾對於女博士有種誤解和不解。要我總結,也就是略有點頭腦、略有些耐性、不浮躁的一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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