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言桑果真著涼了。


    第二天一早起來, 連健康了三年有餘的楚望也難得打了幾個噴嚏。


    尼爾撥了個電話過來, 說斯夜裏發燒了,睡到現在, 也還沒有請過醫生。而仆歐卻說島上沒有醫院, 早晨215托飯店請來一位大夫,是中醫, 那位英國軍官大約是不大信得過中醫, 故而隻告訴她說沒請醫生。


    倒不是說楚望也信不過中醫。隻是下意識裏認為中醫以養為主,不喝個三五日藥怕是好不了的。後天乘船迴上海,在海上一坐三天的船也沒個人照顧著, 對此楚望有些擔心。她草草穿了襯衫和褶裙出房間門,迎頭便撞上葛太太。


    葛太太先問道:“火急火燎的做什麽?”


    楚望整了整衣服上的褶子, 答道, “小姑媽早,我去探望病人。”


    “我知道你是去探望病人。”


    楚望笑道:“小姑媽您怎麽知道的?”


    “昨天聽飯店裏說兩個小孩兒冒雨迴來的,今早又有人去電請大夫。不是你兩還能有誰?我當是那小子沒照料好你, 將你淋壞了,所以尋過來看看。”


    “多謝小姑媽掛心。”楚望垂下頭。


    “你既然沒事,那當然好。不過我且問你:你冒冒失失跑過去,除了添亂, 或者被他傳染了兩人一齊病著,你還能做什麽?”頓了頓,葛太太又問道,“去看他, 給他心理上的安慰,他就能好起來?”


    楚望沉默了。


    葛太太問的,正是她所著急的,而她如今卻沒有任何辦法。


    如果是二十一世紀,她有許多選擇:托熟人將他背下樓,打個車帶去醫院;或是直接打120叫救護車。可是這是1927,在一個遠離大陸的海島上,她所能借用的一切人力與資源都不足以給她提供一個正確選項。


    葛太太微笑著看了她一陣。隔了好一陣才不疾不徐的問,“他哪天的船去上海?”


    “應該是十七日。”


    葛太太嗯了一聲,靠著闌幹沉思片刻,便說:“你先同我下來,我替你想辦法。”


    下到飯店一樓,葛太太借了前台電話機撥了個電話。她手裏玩著塗了蔻丹的指尖,等撥通了,說道:“請唐先生聽電話。”隔了一陣,微笑道,“唐先生麽?嗯。從上海捎帶什麽東西給我?那倒不必了,為難你成日介的替我著想……嗯。是這樣的。我這裏有位侄子,在香港病了,又急著十七日乘船去上海……你也是十七日?哦?那麽巧?我不過致電打聽一下,唐先生倒也不必特地費神將行程改至十七日。真的麽?那就太謝謝唐先生了……”


    楚望聽得目瞪口呆。


    三兩句解決問題,掛了電話,葛太太依舊是往日那副高高在上冷若冰霜的太皇太後麵孔。抬眉看楚望一眼,淡淡道,“行了。一會兒我托人送他去香港碼頭,到那邊,自然有人接他去醫院。明日,十七日上船,直到上海都有專人照料著,也省的你掛心著。”


    楚望依舊呈呆滯狀。點頭,再點頭……


    她也沒有更好的主意。雖說與這位小姑媽交集不多,更多時候是從旁人口中聽說她的種種傳聞。但不知怎的,隻要站在她麵前,就會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心:仿佛這個身體冥冥之中就在告訴她,麵前這個人是她來到這個世界唯一可以完全托付信賴與倚靠的港灣。


    “我二十一日也要去上海一趟,所以,公館裏我也會先派幾位出去幫忙照料著你那位斯公子,”葛太太沉思片刻,從罩在旗袍外麵的風衣中摸出一支煙來正要點上,突然想起楚望在一旁,便又將那支煙放了迴去,續說道,“這樣你放心了麽?”


    “楚望無以為報……”


    葛太太啐了她一口,難得笑道,“你說說你這事做的妥當麽,這三年你那位大姑媽都教了些什麽?處處克扣你的日常用度花銷,替你二姐截你的信件,逼得你為了尋個單獨私人的空間,不得不到外麵去跟著法國裁縫做學徒……如今世道哪裏允許大戶人家出來的閨女到外麵橫衝直撞的?幸而那裁縫人是相當不錯的。”


    楚望一愣:“小姑媽,你怎麽都知道的?”


    葛太太冷笑了一聲,“喬公館裏遍地都是我的眼線,她什麽事我不知道?否則我能允許你去她那裏住著?”


    楚望仔細迴想了一陣,這三年來,盡管喬太太處處不滿意自己,但是喬公館一幹下人,卻從未對她使絆。蝶兒自然不說了;允焉與真真的丫鬟卻都從未偏駁過她們自己的主子,否則也不會一早便同喬太太說想要獨立;甚至喬瑪玲與喬老爺也對她分外好一些……她一直以為是自己努力討好得當,因而能尚且輕鬆的過著,卻從未想過葛太太在其間替她打通了各種脈絡。


    她正走著神,葛太太打斷她道:“一會兒先送走那位斯少爺,迴頭下午你同我一道乘船迴香港。這兩日在香港,你倒不便去探望他了,等去了上海,他病好些了,他父親自然會帶他上門拜訪,那時再見也不遲。”


    ——


    過了正午,斯言桑與英國兵們同船迴去。那群水兵大多認識葛太太,從上司那裏得了她的吩咐,大都表示願意照料好斯言桑。加之又有尼爾在,楚望自然再放心不過。


    隻是在碼頭辭行時的情形就相當有趣了。


    他正在病中,從昨日下午迴來睡到今日正午,醒來之後,整個人罩在一件碩大黑色風衣中,帽子兜頭蓋住,隻露出一張蒼白的臉來——整張臉上除了黝黑瞳仁,什麽都是慘白的。他勉強能站住,人昏昏沉沉的,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直含笑看著楚望。


    臨近快開船了,他還是不肯上甲板,站在她身旁不走。那群英國兵這兩日大都看著他兩人在飯店進進出出,故而如今都在船艙二樓衝兩人吹口哨。


    直到不得不走了,迷迷糊糊的,他俯身來在楚望左臉頰上貼了一下,驚的她瑟縮了一下。


    見狀,斯言桑虛弱的笑了一下,輕聲說,“別怕,我隻是想同你道個別。”


    接著,又湊近來,在她右臉上貼了一下。


    在那群英國水兵的口哨聲中,楚望臉騰的紅了。


    葛太太隻在一旁裝作什麽都沒看見。


    直到船開走了,楚望整個人都是混沌的,不知這突如其來的貼麵禮從何而起,興許他大概是燒糊塗了。


    返迴飯店途中,迷迷糊糊隻聽得葛太太在同謝擇益講話。


    葛太太問:“你迴來做什麽?”


    謝擇益道:“剛送女友離開。”


    “又吵架了?”


    “唔,那倒沒有。”頓了頓,又說,“不過不吵架的,才叫狠的。”


    葛太太哼笑道,“鬧甚麽了?”


    “不知她又上哪裏聽的,說離島的‘離’字在中文裏不是個好兆頭,這就來怪我居心叵測帶她來這裏,這不正置氣麽。我自己中文識字水平還不至於意識到那個字真正含義。”


    “香港一眾男男女女不知多少都上過這島,難不成到最後都離婚了?白人比中國人還迷信,你倒真是挺冤。”


    “哪裏冤了?剛碼頭送別,不正應景?”


    “怎麽,不打算繼續跟那美國姑娘好了?”葛太太挑挑眉,“什麽時候開始你是這麽個品性?”


    謝擇益苦笑一聲,“自小就情路不順,也不是頭一遭了,您也知道。不過我一早名聲在外,葛太太倒也不用擔心。”


    “怎麽的?”


    “她叫我一迴美國就跟她結婚。但我想在中國呆一些時候,等稍稍立足了,與她在上海結婚。昨天在巴士上,她氣得一記耳光,說什麽不願去美國也就算了,要麽去英國結也行。在上海結婚還要等幾年這種話,分明是拿她開玩笑。想跟她分手就直說,何必拐彎抹角的?”謝擇益微眯起眼,“可我是認真這麽打算的。認真打算留在上海,認真打算結婚,就這麽像在講笑話麽?”


    葛太太樂道,“你這話,論誰聽來都當你在說笑話。現如今國內是個什麽情形,你也講得出口?”


    “是啊。”謝擇益自己也樂了,“實話不能說,那我該怎麽說?”


    這話從香港島頭號花花公子嘴裏講出來,楚望倒是新奇。


    她一個沒忍住問道:“那麽當初你也是認真想同我表姐結婚麽?”


    話音一落,葛太太與謝擇益都笑了。


    葛太太先發話道:“他倒是敢。真要結婚,他父親那個手段,我那侄女不知該落得個什麽下場。我說我出點錢,你兩直接跑去國外呆兩年,受點苦,以後等謝老爺口風鬆一些下來了,再迴來結婚也不遲。我那侄女自小嬌養慣了,哪裏肯舍得金窩裏的錦衣玉食榮華富貴?自然是不肯的。我說若是你放下這小子,我另替你尋一門中意親事,另外謝老爺也願意贈你一棟巴爾頓道房產。這一切都是她自己選的。”


    作者有話要說:


    ——


    當初沒接過葛公館去住,隻是因為住小姑媽那裏,對姑娘有時候名聲不大好,小姑媽也沒辦法。


    ——


    很快和小斯上海再會。


    ——


    服飾神情描寫……很多時候不知要在一個什麽情形下麵插入才不算突兀。描寫太多了,自己也覺得怪異,大多數時候喜歡從側麵提點三兩句,以後會適當增加的。


    女主如今性格不明顯那才是對的,因為還沒到性格特征明顯的時候……


    ——


    另,為什麽會害羞,雖然在這裏強調很煞風景,但是很多小可愛表示疑惑。


    因為:大家都不是法國人。


    拋開中國人不講,即使美、英、德國人,可以大方接受貼麵禮形勢,但是也沒有這種傳統。如果你在國外,你的中國留學同學對你行貼麵禮,那就真的太奇怪了……


    所以船上的英國水兵會吹口哨。


    所以楚望會臉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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