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大物理係預科錄取書正式發來之後,楚望的日程單裏便少掉了“香港女塾”這一條,但也不見得輕鬆多少。一周去四次旺角花園街,三趟油麻地,周末還時不時在謝彌雅的威逼利誘下被拉去唱詩班。索米爾先生在香港聲名遠播,來找他做禮服的闊太太們越來越多,訂單已經排到了年底。索米爾先生卻有種別樣的固執,說什麽都不肯再招幫工,似乎是認為外麵招來的,遠沒有悉心培養出來的好。楚望戰戰兢兢的聽著,因此,不由得偶爾也會擠出時間多去油麻地兩趟。


    由於徐太太和索米爾先生的寬厚以待,忙上一段時間後,楚望的資產也日漸豐厚起來,不知不覺也攢了近兩百塊。銀子沉甸甸的,摸起來比後世的紙幣更能給人安全感。


    如今,一輛福特車八千塊,法租界裏一間房子兩千塊……


    想到這裏,隔天她便給徐少謙致了個電話過去。不為別的,就想問問,她什麽時候能夠正式入學。


    今天是位接線小姐,似乎是聽到稚氣的聲音,便溫柔笑了一下,替她將電話接過去了。


    電話接通後,她剛說了個“喂”,徐少謙好似跟接線小姐商量好了一般,如出一轍的笑了一陣。


    “我打電話有這麽好笑嗎?”楚望頗為無奈。


    “……也不是。有時候,總有些擔心你不大夠得著公用電話的聽筒。”


    “……”


    “明天下午三點,有空能否過去lotus avenue三號一趟?第一學年都是公修課,我替你找齊了課本,聖誕前一周,同大一新生一起參加考試。考試通過了,便直接入學第二年的課程。不過期中有三門課已經測試過了,所以明年你會比旁人多三門課,稍稍辛苦些,這樣可以嗎?”


    “……有空,可以的。”


    “嗯,我也認為你問題不大。我太太正好也有些掛念你,那麽明天下午見。”


    ——


    第二天,英國的信來了。


    去蓮花路並沒有直達的班車。在油麻地換乘巴士時,她靈機一動,順帶看了一眼裁縫鋪外的信箱,便看到那封蓋滿郵戳的信。


    車還沒來,她便端了椅子坐在阮太太身旁讀信。


    阮太太露出會心一笑。“年輕的愛情,真使人羨慕。”


    楚望吐吐舌,背靠著阮太太在太陽底下讀信。


    楚望足下芳鑒,


    頃誦華箋,皆悉近安。


    來英國後,一應飲食起居皆被束縛。飲食倒是好,皆是火腿、奶酪、土豆、雞蛋和麵包,竟似要將一眾學生牲口似的喂養著。甚恐不日會胖得一無是處,尋日去參與了軍校學員工作,實乃苦不堪言。極有意思的是:這所私立學校,卻偏要叫公學校,英文作public school,好似同誰鬧著別扭似的。


    時常下雨,天一旦沉下來,整月整月敞亮不起來。這樣的天,竟沒有在柏林時那般寒徹骨。被拘在古堡高牆裏,累月裏不得外出,人也變得陰測測起來,但願別嚇著你。


    信早已寫好,因不得自由,寄出時竟已過去四月有餘。


    下次再同你寫信,恐怕亦要數月之後。


    匆匆不一,萬望勿怪。


    言桑


    28.04


    民國十五年於倫敦


    楚望讀完信正笑著,突然阮太太驚叫著拍了她一下,“車來了!”


    她慌忙將信塞進包裏,抱著為祝賀徐先生徐太太喬遷之喜買的那束蝴蝶蘭,匆匆起身跑到街對麵,跳上前往荃灣區的巴士。她本打算在車上迴信,因抱著花,便將粉紅色車票銜在嘴裏,兩手摸了摸口袋。卻發現因匆忙出門,竟忘了帶上鋼筆。便隻好頹喪的將頭靠在玻璃車窗上,看公交車在起起伏伏的柏油出路上行駛時,偶爾露出的一截紅的黃的山脊來——都是些平日裏看厭的風景。


    夏日的尾巴上,熱帶的陽光依舊是暖烘烘的。加之汽車減震不大好,行在山道上轟隆隆的,楚望便沉沉睡去一陣。若不是車上還有位乘客也在蓮花路下車,恐怕她就一路睡過頭去了。


    聽到搖鈴聲,她猛地抬頭往外一看,車正停在蓮花路三號門口。她抱著花慌慌張張的起身下車去,卻看到一位分外眼熟的人。那人也站在老遠的樹蔭下死勁看她,待走近了,她才確認,此人正是葉文嶼沒錯了。


    在她認出人來的同時,葉文嶼也一臉恍然大悟,笑著說道,“剛才上車時,我便覺得看著有點麵熟,等你坐下來,那束花便將你整個都擋住了,這才沒敢上來打招唿。”


    楚望也笑嘻嘻的說:“那太榮幸了,我還以為這世上除了我姐姐,沒人能使葉少爺記住麵相呢。”


    “哎,你……”葉文嶼被她這麽一說,略略一窘,這才追上來。


    “我怎麽了?”


    楚望抱著花,往右邊一轉,便聽得院子裏徐先生一聲:“怎麽一塊兒來了?”


    葉文嶼人高腿長,三兩步先於楚望邁進院子裏,笑說道:“剛才巴士上碰巧遇上了……小叔,您這位新學生這張嘴,可有些厲害。”


    楚望抱著花衝徐先生鞠了個躬,問道,“徐教授,師母呢?”


    葉文嶼道:“您看,還沒當上正式學生呢,師母先喊上了。”


    院子裏曬著一排各式的木頭竹桌子椅子,徐少謙拿著一瓶噴壺在往上麵挨個噴著什麽東西。抬頭往堂屋中看了看,說,“她在屋裏呢……”


    見楚望抱著花走過去,徐少謙便笑了,說道:“你先過來,屋裏氣味不大好,院子裏呆一陣。等她抽完這口煙。”


    聽得徐少謙的話,她這才慌忙退了出來。剛才恍然間便見角落裏的煙炕上歪著個人,如墜雲霧一般的,便正是徐太太。楚望不由得慶幸自己第一次在徐公館裏時,沒能說出“吸煙倒也不是什麽大毛病”或是“過些年我也會吸上兩口也說不定”這種話:原來此煙非彼煙,是乃鴉片煙。


    雖然從前也去過門牌上畫有煙葉子的咖啡店,見過朋友吃大麻蛋糕,自己並未嚐試過。她也知道,比起鴉片,大麻不論成癮性還是致幻度都不在一個等級上,故而親身見到徐太太吸煙,她還是略略震撼了一把。


    葉文嶼與徐少謙倒是習以為常,在太陽底下聊著天。


    葉文嶼問道:“文鈞怎麽不在?”


    “住不慣老房子,不大肯過來。”


    “我覺得這院子很有趣,舊是舊了些,但是中國人的老東西還是十分精致講究的,”葉文嶼嘴上說著喜歡,卻一口一個“中國人”的隔閡著。他打量著院子裏的花花木木,有些好奇的問道,“小叔,你往這些椅子上噴些什麽?”


    “除蟲劑。這些木頭做的老玩意,潮久了,生一堆蟲子。”


    “洋行裏買的?”


    “實驗室裏自製的,”徐少謙抬頭,見楚望抱著有她個頭一半高的蝴蝶蘭站在屋簷底下笑,便衝她說道,“在那站著做什麽,過來曬曬太陽多舒服。”


    葉文嶼道:“她們這些江南姑娘,最怕曬太陽,怕黑。”


    “哦?就這麽會兒,曬得了多黑。”


    “我怕將花曬蔫兒了,我先等師母出來。”楚望笑道。


    “將那花給我也是一樣,為何非得是師母不可?”徐少謙問。


    “不一樣。”楚望搖搖頭,說什麽也不肯將花給他。


    徐少謙笑了,日頭底下眯著眼睛說,“倒像我要將花給吃了似的。”


    這時屋裏徐太太啞著嗓子說道:“你那房子外麵那叢花,從前長得可好了……別以為我不知道,讓你住了兩年,野草倒是瘋長了三五尺,花全不見了影子。你可不是將花給吃了?”她咳嗽兩聲,往痰盂裏猛吐了兩口痰,見楚望抱著花要進來,忙說:“丫頭,你先別進來,等屋裏味道散一散……文媽,將我扶出去罷!”


    文媽替她端茶來漱了口,便扶著她去屋簷下麵的椅子上歪著。這才衝楚望招招手,笑眯眯說:“文媽,將搬家時那隻白瓷瓶找來給花兒插上,擺我屋裏窗台上。丫頭你過來,陪我說會兒話。”


    楚望將花交給文媽,便去坐在徐太太身旁那張椅子上。


    徐太太問道:“你剛才同文嶼一同坐車來的?”


    “隻是車上遇到,碰巧罷了。”


    徐太太哦了一聲,說,“後院網球場,叫人收拾出來了,簇新簇新的。一早便叫你來打網球,卻總是推脫著。文鈞那孩子不好動,我便叫文嶼常來陪你打網球。”她笑著拉過楚望的手,眨眨眼睛說,“我與文鈞都知道你新作了老爺的學生,你那位弟弟又與文鈞一同在一位英文老師那裏學習著。”


    楚望愣了愣,說,“謝……謝謝徐太太。”


    徐太太道:“我這院子剛修繕好,老爺他也不大迴來住,是少了些人氣。你若是願意,常帶同學過來打一打網球,也挺好的。”


    楚望點點頭,“我一定常來。”


    這時徐太太便笑了:“我叫文嶼陪你去看看網球場?”不等楚望說話,便喚了文嶼一聲:“你陪林丫頭過去後院轉一轉罷。”


    葉文嶼答應了一聲。楚望縱是百般不情願,無奈徐太太盛情難拂,隻好硬著頭皮跟著葉文嶼往後院溜達去了。


    溜達到徐太太與徐先生看不到的地方,兩人才停下腳步,相顧無言,鴉雀無聲了好一陣,煞是尷尬。


    楚望率先打破沉默:“徐太太這是想亂點鴛鴦譜?”


    “大約是的。我這位嬸嬸嗜好替年輕人做媒。”


    她望著天,“迴頭你記得好好同徐太太解釋解釋。”


    “你叫我怎麽好解釋?”葉文嶼望著網球場笑道:“不如你就順了我嬸嬸的意,來打一迴網球,她自然就看明白了。”


    楚望沒忍住笑了,說,“不就是想讓我將我姐姐叫出來,好讓你有機會跟她打網球?你這如意算盤打得好。”


    葉文嶼嘿嘿笑著,撓了撓頭發。


    楚望想起了什麽,問道:“我姐姐一早便訂了門親事,你不會不知道罷?”


    葉文嶼楞了下,“我知道啊。”


    “那你還追求她?”


    “她說這門親事,不過是個幌子罷了,最後大約是成不了的……所以我才。”


    楚望皺眉道:“她這麽跟你講的?”


    葉文嶼點頭。


    “原話?”


    “八九不離十?她講話十分委婉曲折,我也隻能聽懂個八九成,興許是這麽個意思吧?”


    楚望哼笑一聲,說:“既然你與她有這麽多說話機會,不至於請不出來與你打網球呀,何至於要來托我。”


    “她……她不大搭理我的。”葉文嶼踟躕了一陣,不知該不該說。過了陣,也還是說了:“她說她有一位別的意中人。”


    楚望哦了一聲,“那你該失戀了啊。”


    “我四處都打聽不到,心想也許這人隻是個幌子呢?”葉文嶼歎了口氣,“你知道是誰麽?”


    “不知道罷。”


    “那你替我請她來打網球麽?”


    楚望抬頭看了葉文嶼一眼。隻見他像隻大型畜牧犬一樣衝她討好的笑,就差隻搖尾乞憐了。


    她於是點頭道:“行啊,我幫你請她,不過到時候我也不會隻請她一個人。”


    兩人在後院站著說了會兒話,算是做做樣子,沒一會兒便說笑著轉迴了前院裏。徐少謙已將一幹桌椅收拾妥當,手裏正拿著自製殺蟲劑的瓶子在院子裏同徐太太邀功。見兩人過來了,便叫楚望稍稍等等,迴屋裏去抱了一遝書出來。


    她翻看了一下:基礎物理,基礎算術,基礎電路,基礎聲波學……一股腦的全是些基礎打頭的書。


    徐太太強烈譴責道:“留待吃過晚飯你再拿出來呀,倒像是要將人趕走似的。”


    楚望抱著書,笑著說:“家裏規矩嚴,沒有事先講的話,需得按時迴家裏吃飯。”


    “那你同家裏人大個電話?”徐太太想了想,這才頗為可惜的恍然道:“哎,如今電話還沒通過來。”


    徐少謙笑說道:“那就改日再吃。”


    徐太太瞪了他一眼,這又去發落葉文嶼:“那你兩一塊迴去?”


    葉文嶼道:“我留下來陪叔叔嬸嬸吃飯。”


    楚望沒忍住笑了。


    徐太太咬牙切齒道:“那你也要將人送去車站。”


    葉文嶼應了一聲,朝楚望看過去。楚望憋笑憋到內傷,同他使了個眼色,謝過了徐教授和徐太太,便和葉文嶼一道往外走。她摘下背包,小心翼翼將那封信拿出來,將那一遝書裝進去之後,再將信放在最外麵,卻沒察覺一張照片從信封中掉了出來。


    徐太太視力不大好,隻看著少男少女的背影問道:“也挺般配的吧?”


    一輛公共汽車一陣風似的過來了,徐少謙叫了她一聲,兩人卻都沒聽見。


    “……這丟三落四的丫頭。”


    他低頭拾起那張照片。雖是無意識的,卻恍然看到了照片背後的那首英文寫就的短詩。


    是一首情詩。


    另一麵,是一個少年與同伴在高闊的飯堂中央,人手一隻巨大的漢堡,笑容燦爛的準備開吃。


    他將照片拿在手裏,對麵的葉文嶼正揣著手從公交站往迴走。迴想起徐太太的話,徐先生兀自笑著搖搖頭:“興許不大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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