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望視線徑直穿過麵前焦躁不安的男孩,往壁櫥旁的大吊鍾看去。那鍾擺擺動幾下,便鐺鐺的敲了起來——此刻正是兩點。


    這時大門哢噠一聲響,徐太太的聲音從樓梯上傳來:“老爺迴來了?”


    門口便應了一聲,“迴來了。先生來了麽?”


    徐太太道:“已經來了許久了。”


    楚望聽得近在門邊一聲“怎麽這麽早?”便攜著萊昂從沙發中坐了起來,恭恭敬敬的鞠躬叫了聲“徐教授好”。


    徐少謙視線隻微微掃過沙發旁的三人,微笑著點了點頭以示友好。看到文鈞的表情,他便眯著眼睛看向樓梯那處,柔聲問道:“你又吸了一陣煙?”


    楚望也順著往那處看去:隻見樓上下來一個孱弱的婦人,由一位黃布褂的老媽子引著,緩步朝客廳中走過來;徐太太非常纖瘦,故而使得那件收身泥金緞中袖旗袍在她身上空落落、輕飄飄的,走起路來也能往裏鑽著風;這旗袍款式如今在少婦圈子裏當屬頂時興的、顯身段的,在徐太太身上卻竟徒徒添了幾分慘淡風霜。而她頭發卻又是烏油油的,挽了個髻。文媽扶著她巍顫顫的在離楚望不遠的皮沙發上坐下來,楚望這才發現她走路慢而搖曳的根源——長旗袍下麵是一雙盈盈一握的三寸金蓮。


    楚望隻是出於初次見麵,以示友好的朝徐太太微笑了一下,並未過多打量。而徐太太目光卻直勾勾將她從頭看到腳:是和善的目光,年長婦人對年輕女孩子的欣賞,帶著一點點溢於言表的寵溺和關切。


    她本拿不定主意到底是不是該叫“徐太太”:看外貌,她大約三十多,三十五六也許也說不定,看起來總覺得比徐先生大了上十歲也是有的,便隻好也對徐太太報以微笑。這時徐少謙卻似解圍一般,十分自然的倚靠在徐太太沙發扶手上,一隻手搭在徐太太身後的椅背上,倒是襯得徐太太更顯老態了。徐太太似乎也知道這一點,又氣又惱對眾人道:“我頂不喜歡跟他坐在一塊兒,白白使得我憑空老了幾歲。”


    楚望這才十分抱歉的致以微笑:“徐太太不老,隻比徐先生看著穩重一些罷了。”


    徐少謙臉上帶著微笑,無比溫和的說道:“太太這是嫌我的不穩重催她老了?”


    徐文鈞一心想著今天會來一位教書的先生,便頂著急的問道:“不是說先生兩點便會來麽?”


    徐太太這才朝楚望這邊努努嘴道:“那邊不是麽?”


    文鈞這才又迴頭重新打量了一遍楚望:雖比自己高,但也不過隻高了大半個頭。皮膚白淨,比別的女孩子格外清俊一些,卻是一臉故作老成的淡漠相,倒讓他想起了從前學堂裏那些愛說教的先生;一雙不算大卻分外漆黑的眼睛,他也說不清是那是毫無神采,或者根本是洞察分明的。


    文鈞深表懷疑的質問道:“你多大?”


    楚望眼睛都不眨:“十六。”


    文鈞這才微微張大了嘴,眼神詢問的看向徐先生。徐先生和徐太太都微笑著看向楚望,既不拆穿,也不點評,隻是報以十分一致的淡淡笑容。


    文鈞沒忍住又看了楚望一眼:光憑長相,說她與自己同齡,他也不會懷疑;但是那張微微有些許嬰兒肥的臉蛋上的神情,卻是一個同齡小孩無論如何也不會有的。


    徐文鈞還是有些不大相信,便用英文同楚望說道:“我叫文鈞徐,來香港之前學了三個月英文。”


    發音是非常抑揚頓挫、字正腔圓的中式英文。


    楚望便笑道:“我是linzy,會先教你一段時間的英文,大約三個月之後,我們再開始拉丁文學習。”


    蘇格蘭口音中偶爾穿插著一兩個美式發音。


    這兩句萊昂卻終於是聽懂了的。他母語是葡萄牙文,英文會說得不太多,由喬老爺教會的每一句卻都是十分純正的英倫腔:“我是萊昂,是你的同學。”


    文鈞依舊不大樂意:“我還以為會是一位英國人老師。”


    楚望溫和笑道:“我認為不同國家,不同人種,對語言的領悟方法自然不同。除非處在學習語言的黃金期,倒是可以由土生土長的英國人來教導。可是文鈞你也不是兩歲小孩了,是不是?”說完,她又看向萊昂,“如今,你還有個十分好的學伴。”


    英文段落隻要長了,文鈞就會不大跟得上節奏。所以這段話,他也隻大略聽懂了最後一句。楚望便笑著問道:“聽不懂是嗎?那就更應該虛心求學了。”


    徐文鈞被她這一席話講的訕訕的,少年人臉上那股不可一世與盛氣淩人也因此削減七八分。當著徐先生與徐太太的麵,楚望倒也不怯,翻開徐家事先準備好的課本,稍稍問了徐文鈞幾句,便十分自然從容的講解起來。


    徐太太望著茶幾旁攢動的三顆腦袋,不由得露出會心笑容。她這才忙不迭的喚了文媽來,讓她去商鋪上買一些新鮮水果迴來。


    ——


    大部分博士生在教授座下都是半個助教。教授們自然是日理萬機的,有時候忙不過來給學生上課,便會委托博士生去給大學生講課。有時候教授忙一個學期,這一學期的課都是由她來講。自從開始講課之後,她才發現:上四十五分鍾,課間休息十五分鍾的規則,實則是為體恤老師們,用以休息整頓嗓子用。


    這個年代是沒有擴音器,也沒有ppt的,故而給大學生講課應該會格外費精力一些。徐少謙大約也是知道這一點,於是差一刻三點時,他便讓徐太太吩咐趙媽去叫那三個孩子過來吃水果。


    徐太太對徐文鈞要格外討好些,臉上帶著笑詢問道:“新先生課講得如何?”


    徐文鈞悶頭吃著火龍果,跟沒聽到似的,隻不肯搭理她。


    徐太太倒像是習以為常了,徐少謙便抬頭問文媽道:“又不高興了,怎麽迴事?”


    文媽這才頗有微詞道:“太太中午帶他上飯店吃了頓海鮮,迴來有些犯困,怕等不到先生就先睡過去了,因此沒忍住抽了兩口,給文鈞少爺聞到了味道。”


    文鈞十分氣恨:“才兩口?滿屋子煙霧繚繞、羽化登仙的,是怕別人不知道徐公館裏住了杆大煙槍罷!”


    徐少謙看了徐文鈞一眼,冷笑道:“太太將你從內地帶過來,卻是哪裏虧待過你了,倒將你慣出這麽個壞脾氣,嗯?我倒是十分想聽你說說看。”


    他向來待人平和,臉上似乎總帶著溫潤的笑意,未語先使人覺出三分如沐春風。卻從沒想過,徐少謙作一家之主來,卻又有一副不怒自威的厲害之處。


    文鈞也是一愣,心中頗多怨氣也隻能將頭低下來。


    整個公館本就冷寂寂的,鴉雀無聲之下更令人覺得生冷。楚望想說點什麽,但又拿不準女人吸煙在舊式家庭裏是個多大的罪過。不過她也沒有太大的話語權,畢竟上一世她也好這麽一口:熬夜困了抽兩隻紅色萬寶路,提神又快活,勝過當神仙。


    徐太太笑著扯了一下徐少謙的襯衫,說道:“倒也不怪文鈞。說實話,我頂住不慣這別墅的:一間一間的屋子都被關在一個四四方方的石頭箱子裏,這屋子裏有點什麽味道,哪裏都能聞得到——還是從前那種一進一第的老宅子住著舒服些。”


    徐文鈞看了一眼徐少謙的臉色,盯著眼前那半隻火龍果,低聲說道:“前些天同太太去外麵看過房子了。”


    徐少謙沉著聲音嗯了一聲,轉頭去問徐太太時,臉色才稍稍緩和了一些:“看中了哪一間?”


    徐太太想了想,說道:“灰公路外麵,有許多棕櫚樹那一間。那條路隻有個英文名,我倒也想不起來。”


    徐文鈞頭也不抬道:“lotus avenue。”


    徐少謙嗯了一聲,“那是邊全是些沒拆的老式宅院。”


    徐太太道:“那宅子我看著好!院子大,可以找人種些花兒草兒的,有些生氣。哪裏像你這地方,一點人氣也無!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個廢棄的荒宅……”徐太太笑著同楚望講徐少謙的趣事:“我在廣州還道他在香港日日鋪張排場,花天酒地的,哪知剛過來他這裏住下,他這屋子裏連隻像樣的筷子都沒有,真是可惜了我從家裏帶過來那些頂新鮮的蔬菜。”


    楚望望著徐太太,笑道:“徐教授學校裏應是十分忙碌的。”


    徐太太看著她卻是個越看越喜歡的勁,看了會兒,這才想起什麽正事來,說道:“啊,對了。我中意那宅子,還有個別的緣由:那宅子是舊的,宅院裏卻有個頂時新的網球場。”說著她側頭去詢問徐少謙道:“我記得文嶼那孩子網球不是打得頂不錯麽?”得到了徐少謙點頭應允,這才又笑著對楚望說道:“到時候院子打掃出來,你有空可以邀請些同學過來玩,我叫文嶼他們教你們打網球玩。”


    楚望笑著噯了一聲。


    兩小時的課程很快結束。本以為薪水是按月結算,徐太太非要親自去拿錢給她結算當日薪資。楚望暗中掂了掂分量,麵上卻帶著異常淡定的微笑,深深鞠躬謝過徐太太。


    送走楚望與萊昂之後,徐太太笑著說道:“我頂喜歡這女孩子。”


    徐少謙眯著眼睛說道:“嗯,這孩子確實不錯,相當機靈。”


    徐太太又問道:“她真的有十六?”


    徐少謙笑道:“年齡倒也沒有那麽大。”


    徐太太道:“我看著是挺小的……不過現在女孩子都顯小。可許了人家了?”


    “聽說是一早便訂了門親事。”徐少謙便又笑了,側頭溫柔的捋了捋妻子滑落耳畔的一縷華發,問道:“怎麽,作媒人的癮又犯了?”


    徐太太歎了口氣,擺擺手道:“若是沒有許人,倒是十分想為她找個不錯的人家。哎,可惜了可惜了。”不過她轉頭又想了想,說道:“不過說起來,你家裏那些個侄子,隻看著文鈞有出息些,不過倒是小了些。另外幾個,我看著都不大爭氣,配不上人家姑娘。”


    徐少謙將她往懷裏一圈,低聲說道:“你嫁我那時不也大我三歲?初見我時,一副神氣活現,頤指氣使的大人模樣。”


    徐太太白了他一眼:“嫁你時?現在呢,越發老了嗎。”


    “現在越來越孩子氣了,倒像我女兒似的。”


    聽到“女兒”兩字,徐太太突然想起那個從她身體裏滑落的胎兒,心下又是一酸。徐少謙自然知道她在想什麽,便將她摟得更緊了些,低頭親了親她頭頂,沉聲道:“即使沒有孩子又有什麽關係呢?我疼你又不會因此減少半分,你依舊是我此生唯一明媒正娶的妻子……”


    “你不會懂得的。”徐太太咬牙推了他一下,推不開,卻莫名滑下一滴眼淚來。


    ——


    公共汽車在離家還有一段距離時,楚望便提前搖了鈴,同萊昂一同下車。


    在拐入伯爵路的街角,有一排高闊的棕櫚,下麵卻奇異的種著一叢高高的玫瑰花。這個季節下,大簇大簇的玫瑰盛的正好,高高冒著腦袋,將兩人擋了個正著。


    楚望先下了車,走到那叢花下麵站著。萊昂過來後,她便輕聲問道:“今天英文課聽得怎麽樣?”


    萊昂道:“姐姐講得很好!我聽得很明白!”


    楚望搖搖頭,說,“是先生,不是姐姐。迴到公館裏後,不論真真姐姐、喬太太、或是萊昂的母親問起那位英文老師是誰,萊昂都不得說是姐姐。若是讓人知道了,不僅姐姐丟了工作,萊昂也沒法再學英文與拉丁文了。”


    萊昂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楚望抬頭想了想,說道:“若是任何人問起你,你都說:那位老師是美國人,在蘇格蘭長大。若問你姓甚麽,你便說是叫……”


    “湯姆生。我從前有一位老師就叫湯姆生。”萊昂道。


    楚望笑著點點頭,“來,假設我是真真姐姐,我來問你:萊昂,那位英文老師教的怎麽樣?哪國人呀?有瑪麗老師教得好麽?”


    “那位英文老師語速很快,教的十分清楚,是個在蘇格蘭長大的美國人,比瑪麗老師年輕一些。”


    楚望低頭想了想,便又問道:“若是真真姐姐問:你上英文課時,楚望姐姐都在做什麽?你怎麽迴答?”


    萊昂說:“徐教授在一旁教授楚望姐姐學習拉丁文。”


    兩人協商好了一些,便慢悠悠往喬公館走去。六點時光,晚霞已經上來了,喬公館的燈光也漸次亮了起來。從花園下麵開了鐵柵欄的門,拾階上去,遠遠便見薛真真著了一件白洋紗長襖,在藤編秋千上晃蕩著。見她兩人迴來了,便順勢從秋千上蕩下來,快步走到兩人跟前,將將攔在台階上。


    萊昂抬頭小聲叫了真真姐姐,腦海裏便過了一次台詞。不過真真倒也沒有什麽旁的問題,隻上下打量楚望一番,從鼻子裏哼了一聲,說道:“高材生迴來了。”


    楚望笑了:“薛大小姐等了我們很久嘛。”


    “誰要等你?”薛真真撇撇嘴,“隻不過你不在,我懶得跟你姐姐待在同一屋簷下大眼瞪小眼,自己出來清靜清靜。”


    楚望依舊笑道:“那也是在巴巴等我。”


    薛真真啐了她一口,說,“誰稀罕等你?”過了一陣,她又抬著眉毛高高俯視她:“有物理係教授賞識你,我還挺開心的。免得你那位孤芳自賞的姐姐,成天累日不將你看在眼裏。”


    見楚望不答,卻隻笑眯眯仰望著她,薛真真便又挑了挑眉,說道:“從前在你屋裏說的那番什麽棋逢對手的話,對你不作數,隻對你姐姐生效。”


    楚望側頭笑了一陣,說:“我有些感動,怎麽辦?”


    薛真真翻了個白眼,也笑了:“你請謝彌雅喝了多少次青鳥咖啡,便也得請我多少次,否則我才不原諒你拋棄戰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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