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城東關陣地時不時的,便被城外小鬼子打上夜空的照明彈點亮。明滅不定的城門口處,李鶴仙清點著手下的士兵。


    一整天的激戰下來,他的班不算衛燃和李隨安,還有戰鬥力的隻剩下了一個腰間別著煙袋鍋的中年漢子,其餘的則死的死傷的傷,已經沒辦法繼續戰鬥了。


    而那些從城牆缺口一起幸存下來的其餘幾名戰士,他們原本所在的班也基本上都填了城牆上的戰場,此時正茫然無措的守著戰友的屍體。


    很快,新的增援趕到了東關陣地,城牆上下幸存下來的這幾名戰士也進行了整編,一並劃到了李鶴仙的麾下。


    這些幸存者們默默的從戰友的屍體上解下武裝帶和各式的盒子炮,壓滿子彈之後默默的穿在身上,隨後又拿起繳獲的三八大蓋,又或者燃著戰友鮮血的老套筒、漢陽造,乃至大刀、手榴彈等等。


    而新增援的那些士兵,則忙著修繕加固掩體,為第二天的戰鬥做著準備。


    忙碌的一夜轉眼即逝,第二天一早,還不等太陽徹底升起來,滕縣的頭頂再次出現了盤旋的飛機,隨著一枚枚航彈砸落地麵,城外的小鬼子也開始了炮擊。


    幾乎連城串的爆炸中,東關城的城樓轟然倒塌,城牆上的守軍在在飛機大炮的狂轟濫炸下損失慘重。幾乎遮擋視線的嗆人硝煙中,充斥著微弱的慘叫和絕望的哭喊,以及眾多守軍咬牙切齒的咒罵。


    不時落下泥土和碎石的掩體裏,衛燃卻像是不為所動一般,手裏拿著三八大蓋的刺刀,在一塊城牆上崩落的碎磚上一下一下的打磨著刺刀的刀尖和刃口。


    這樣的炮擊,他在斯大林格勒體驗過,在頓河體驗過,在柏林也體驗過,如果僅僅隻是炮彈爆炸帶來的恐懼,對他的影響即便說不上微乎其微,也足以冷靜對待。


    但那些在爆炸中慘死的同胞,那些被衝擊波輕易掀到半空,又重重甩在滿是焦土的地麵上的殘破屍體,卻讓他根本壓抑住內心的憤怒和煎熬!


    “啪嗒”一聲輕響,正在打磨刺刀的衛燃下意識的轉過頭,隨後唿吸也變的越發粗重,那是半條仍在滴血的手臂。稚嫩的手指頭也就比香煙稍稍粗一些,手腕處還綁著一端細細的紅繩,其上還穿著五枚泛著金屬光澤的銅錢。


    將刺刀戳在一邊,衛燃紅著眼睛開身邊潮濕的泥土,小心翼翼的捧起那條手臂放進去,一捧一捧的用土蓋住,為這個孩子修起了一個小小的墳包。


    重新拿起那柄刺刀,衛燃用力的在碎磚上哧哧的打磨著,巨大的力道在碎磚上留下了一道道深深的痕跡。而他的嘴裏,也神經質一般念叨著什麽。


    坐在他身邊的李鶴仙和堂弟李隨安對視一眼,前者默默的掏出一根提前卷好的煙卷,就著身邊一節仍在冒著火星的木頭點燃之後遞給李隨安,隨後朝衛燃的方向揚了揚下巴。


    李隨安接過煙卷之後輕輕推了推衛燃的肩膀,後者像頭受傷的野獸似的猛的迴過頭,在見到一臉戰戰兢兢的李隨安遞過來的煙卷之後,眼神也漸漸柔和起來。


    哆哆嗦嗦的接過煙,衛燃將其湊到嘴邊狠狠的吸了一口,劣質的旱煙煙絲格外的嗆人,嗆得他忍不住流出了眼淚,也嗆得他不斷的咳嗽,最終那咳嗽,也變成了被爆炸聲掩蓋的抽泣。


    李鶴仙歎了口氣,重新從兜裏掏出兩顆煙卷點上,分給堂弟一顆之後,靠著潮濕的掩體牆壁閉上了眼睛。


    漫長的等待中,頭頂那20多架飛機在傾泄完了所有的彈藥之後飛走了,城外的炮聲也漸漸停歇。


    而這難得的安靜卻像是個信號一樣,以至於根本不用任何人指揮,所有還活著的戰士紛紛抖落頭上肩上的泥土,握緊了手中的武器從掩體中爬出來,各自走向了各自的陣地。


    “是坦克!”李隨安心驚肉跳的喊道。


    坍塌的城牆缺口外,一字擺開十多輛坦克,掩護著身後的小鬼子衝向了他們守衛的缺口。


    “別浪費子彈!”李鶴仙攔住正要開火的李隨安,“打人!咱們的槍打坦克沒用。”


    “那坦克怎麽辦?”李隨安一邊扣動扳機一邊問道。


    “放近了,用手榴彈炸!”李鶴仙理所當然的說出了殘酷的解決的方法。但他的堂弟李隨安,顯然並不清楚這意味著什麽。


    反觀衛燃,在低頭看了眼別在腰帶上的那幾枚手榴彈之後,繼續一下下的扣動著扳機,盡可能在坦克衝上來之前打死更多的敵人。


    可隨著那些坦克越來越近,這些小鬼子的壓製火力也越來越密集,以至於好幾個戰士剛剛冒頭還沒來得及瞄準,便被機槍打倒在地!


    終於,發動機的轟鳴和履帶碾壓地麵的吱呀聲越來越近,第一輛坦克開上了坍塌城牆的斜坡,緊接著第二輛,第三輛!而他們的身後,也聚集了越來越多的小鬼子!


    “手榴彈!”


    李鶴仙一聲大吼,將兩枚手榴彈一起丟到了坦克後麵的那些小鬼子的頭上。


    幾乎在手榴彈爆炸的同時,打頭的那輛坦克也開始開炮,這一炮雖然因為角度的關係並沒有打到眾人,但卻讓頭頂殘破的城牆崩碎了無數的鑽轉,砸的眾人不得不暫時後退。


    也就在這時候,一個昨天晚上才補充來的戰士脫掉身上的武裝帶,隨後從脖子上拽下一枚玉佩丟給李鶴仙,“達洲萬原張仲!轉告我娘,我沒給她丟臉!”


    話音未落,這名戰士已經脫下棉襖把身上的四枚手榴彈一裹,抱在懷裏便衝了出去!


    “小鬼子!我日你仙人板板!”在一聲拋棄了生死的咒罵中,一聲劇烈的爆炸從坍塌口外響起!


    然而,還沒等眾人迴過神來,那輛被炸毀的坦克便被身後的另一輛坦克推著衝進了缺口!


    根本沒有猶豫,又有一個已經脫下棉衣的戰士包裹著手榴彈衝了上去,可還沒等他跑到第一輛仍在冒火的坦克邊上,跟著坦克衝上來的小鬼子已經一槍打中了他的胸膛!


    “給我打!”李鶴仙一聲大吼,舉槍打死了那頭小鬼子!


    然而,幾乎在眾人還擊的同時,第一輛坦克殘骸已經被推下坡道,緊隨其後的第二輛衝進來之後,對著眾人便打出了一發炮彈!


    轟隆隆一聲巨響,這發炮彈在幾名戰士的身邊炸開,被近在咫尺的爆炸波及的眾人隻覺得耳朵一陣嗡鳴。


    也正是這個時候,那個胸膛中槍,連名字都沒留下的戰士卻艱難的爬到了第二輛坦克的邊上,用胳膊死死的扒住仍在轉動的履帶,隨後將冒著青煙的棉衣顫抖著塞進了履帶的夾縫。


    恍惚間,衛燃仿佛穿過硝煙和揚起的塵埃看到了那名戰士露出了個心滿意足的笑容。可隨即,在一聲爆炸中,那笑容消失了,那輛坦克也失去了動靜...


    “手...手榴彈!給老子炸!”


    李鶴仙搖搖晃晃的站起來,一手舉著大肚匣子往第一輛坦克殘骸的方向走,一手拔出腰間的手榴彈,擰下蓋子之後用牙咬住拉火線狠狠一拽,掄圓的胳膊丟了出去。


    在他身後,衛燃等人,包括已經看傻了的李隨安,全都學著前者的樣子,一手舉著槍,一手拔出手榴彈丟了出去。


    然而,即便他們將後麵的鬼子和坦克堵在了缺口外麵,但因為後麵的坦克不斷開火,卻根本沒辦法攻擊到更遠處的敵人。


    而外麵不時丟進來的手雷,也讓他們損失慘重,最終不得不再次退迴內城的城門,眼睜睜的看著對方踩著坦克爬上了坍塌的城牆!


    好在,城牆上的守軍還在,在一輪手榴彈爆炸之後,城牆上想死了密密匝匝的手槍聲和喊殺聲。與此同時,那兩輛坦克殘骸的後麵,也衝出了一隊隊的小鬼子。


    一時間,雙方的手榴彈你來我往,衛燃身邊的戰友和手中那支大肚匣子的子彈也越來越少。


    終於,當子彈和手榴彈全都消耗殆盡之後,第二波小鬼子衝出來的時候,衛燃發現,身邊隻剩下了李家兄弟以及十來個還沒來得及認識的戰士。


    “刺刀!”李鶴仙一聲大吼,彎腰撿起了剛剛丟下的三八大蓋。


    慘烈的拚刺再次展開,有了昨天的經驗,李隨安在一開始,便站在了堂兄和衛燃的身後,甚至這小子還特意留下了一個裝滿子彈的彈匣!


    也正是這個彈匣,讓人數根本不占優勢的眾人得以暫時占據了上風。


    然而,隨著李隨安的手槍也打光了最後一顆子彈不得不撿起一支老套筒的開始,傷亡也終於再一次籠罩了他們。


    眼看著又一個戰士倒下,衛燃手中的三八大蓋用力一掄砸開對麵捅過來的刺刀同時直接鬆手,從牛皮本子裏拿出佩槍扣動了扳機。


    不等對方中槍倒下,衛燃右手抓住對方的脖領子當作盾牌,同時朝著周圍幾個小鬼子連連扣動了扳機!


    “衛燃!坦克後麵!”


    李鶴仙一聲大吼,衛燃也反應極快的調轉槍口,一槍命中了那個已經把機槍架在坦克殘骸上的小鬼子臉上。


    “還有多少子彈?”李鶴仙捅死和他拚刺的小鬼子之後問道。


    “三顆”衛燃收起手槍的同時,將屍體往前一推,順勢撿起剛剛丟下的步槍。


    “先留著”


    李鶴仙話音未落,立刻迎上了一個身材壯碩的小鬼子,然而,卻不想沒幾下便被對方紮穿了大腿!


    衛燃見狀來不及多想,再次掏出佩槍,連續扣動扳機,解決了自己和李鶴仙各自的敵人。


    “快躲開!”李隨安一聲大喊,舉槍對準城牆缺口便扣動了扳機。


    然而,這慌亂中的一槍卻根本沒有命中敵人,而後者更是已經扣動了扳機!


    刺耳的槍聲中,正準備把李鶴仙拉起來的衛燃隻覺得一陣劇痛,隨後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右手自手肘以下猛然斷成了兩節!


    “艸!”


    衛燃下意識的往後一躲,緊接著頭頂城牆上便響起了密密麻麻的槍聲。


    一時間,幾乎將他們這幾人包圍的小鬼子,接連中彈,城牆缺口處的那名機槍手也跟著倒地,緊接著,便是一枚枚的手榴彈丟到缺口附近轟然炸開!


    “撤!先撤迴去!”城牆上,一個中年軍人扯著嗓子喊道。


    城牆下的眾人呆愣片刻,立刻攙扶著傷員跑進了內城門的掩體後麵。


    “隨安,找...找個繩子,幫我綁死。”


    疼的直哆嗦的衛燃臉色煞白的說完,哆哆嗦嗦的從兜裏掏出了一支嗎啡紮在了紮在了傷口的附近。


    但這嗎啡雖然能止疼,但卻根本止不住血。李隨安神色慌亂的左右看了看,隨即手忙腳亂的解下武裝帶的肩帶,在另一名戰士的幫助下,用力綁死了衛燃的右手手肘,


    直到傷口漸漸不再滴血,同時那支嗎啡也開始發揮作用,衛燃這才注意到,李鶴仙此時正捂著肚子,臉色竟比自己還差,而他身上那件棉襖,也已經被血染成了暗紅色!


    掙紮著挪到李鶴仙的邊上,衛燃艱難的撕開對方的棉襖,隨即便看到了腹部被刺刀紮出來的傷口!


    根本沒有猶豫,衛燃從兜裏掏出最後一支嗎啡紮在了李鶴仙的身上。但同時他也清楚,這支嗎啡唯一的作用也僅僅隻是讓他稍稍舒服一些,卻根本沒有辦法救他的命!


    “隨安”


    李鶴仙招招手,等一臉慌亂的李隨安湊上來之後,費力的拔出腰間的大肚匣子遞過去,“去...去城北關陣地,找韓...韓排長,讓他過來支援,他...他認識我的槍。”


    “三哥!”李隨安帶著哭腔接過手槍,卻根本沒有挪地方。


    “快去!”李鶴仙虛弱的說道,“援兵早點到,活下來的人就多一點。”


    “你...你等我迴來!”李隨安將手槍揣進懷裏,沿著破碎的街道,忘了命的跑向北關的方向。


    李隨安看了看周圍其餘的士兵,喘了口氣繼續說道,“掩體裏應該還...還有手榴彈,給我留兩顆,你們...你們去城牆上幫忙!快去!”


    僅剩的那幾名戰士相互看了一眼,默不作聲的從掩體裏搬出一箱手榴彈放在李鶴仙的邊上,隨後朝著靠衛燃靠在一起的李鶴仙敬了一禮,扛起剩下的手榴彈,跑步衝上了城樓。


    “你...你那戲法怎麽變的?”李鶴仙哆哆嗦嗦的掏出兩顆染血的煙卷,分給衛燃一顆之後問出了這兩天最大的疑惑。


    衛燃聞言歎了口氣,探身就著不遠處的火苗點上,猶豫片刻後,他的左手出現了一支黑色的啞光手槍。


    “這槍我沒見過”李鶴仙斷斷續續的說道。


    “八十多年後的手槍”衛燃如實答道。


    “八十多年後?”李鶴仙先是有些不信,在沉默片刻後又突兀的問道,“我們贏了嗎?”


    “贏了”


    衛燃收起手槍,背靠著掩體,仰頭看向被硝煙籠罩的天空,“徹底贏了。”


    “徹底趕出去了?東三省收迴來了?”


    “徹底趕迴它們的小島了,東三省也收迴來了。”衛燃用盡量平淡的語氣說道,“沒人能欺負我們了。”


    “老百姓...能吃飽...穿暖嗎?”


    “能!”


    衛燃肯定的答道,“衣服隨便穿,一天三頓白麵饅頭大米飯,頓頓吃肉都行。咱們國家還出了好幾個神仙一樣的人物,他們讓所有人都不用餓肚子,不用擔心生病,還有...”


    聽著衛燃越來越快的描述,李鶴仙低頭看了看自己被血染紅的幹癟肚子和隔著皮膚凸出來的肋骨,心滿意足的念叨著,“真好啊...”


    “李班長,你有什麽願望嗎?”


    衛燃的問題讓原本已經快閉上眼睛的李鶴仙又清醒過來,他彈飛手中的煙卷,費力的用身體擋住裝著手榴彈的木頭箱子,用下巴指了指遠處走過來的一隊小鬼子,“看見那隊小鬼子了嗎?”


    “看見了”衛燃咬著牙答道。


    李鶴仙笑了笑,“帶頭的那個是個大佐...你給他...變個戲法。”


    “還有嗎?”


    “還有...”


    反應越來越遲鈍的李鶴仙想了想,帶著哭腔說道,“我想吃湯圓了...想吃...周家小姐煮的湯圓...那上麵還撒著桂花,可...可真香啊...”


    衛燃愣了愣,掙紮著站起來說道,“李班長,你看好了,我給對麵那矮王八變個戲法!”


    “我看著...我看著...”李鶴仙說話的同時,用盡力氣,從藏在身後的彈藥箱拿出一顆手榴彈塞進了袖口。


    衛燃彎腰撿起一把大片刀,拄著一步步的走向了衝進來的那隊小鬼子。用僅存的左手舉起手中的大片刀,他朝著對麵那個腰間帶著指揮刀的鬼子挑了挑下巴,“孫賊!過來比劃比劃!”


    或許是這明目張膽的挑釁,又或許是衛燃右手僅存的半個手臂,那名鬼子揚了揚手止住身邊的士兵,抽出了腰間的指揮刀,微微彎腰之後茲娃亂叫的衝向了一臉灑脫笑意的衛燃。


    眼看著雙方的距離隻剩下四五米,衛燃卻突然鬆開了手中的大刀,同時手中出現了一把黑色的手槍!


    “砰!”


    一聲清冽的槍聲過後,那隻舉著指揮刀的大佐眉心出現了一枚焦黑的彈孔,它手中的指揮刀也在衛燃將佩槍收迴牛皮本子的同時,“當啷”一聲砸在了密布屍體的石板路上。


    “噗通!”


    一具溫熱的屍體直挺挺的摔在了衛燃的身前,而在他的身後,李鶴仙再無留戀,在那些小鬼子朝著衛燃開槍的同時,幹脆了拉動了藏在袖口裏的那枚手榴彈的拉火線。


    仰麵摔倒的衛燃聽著耳邊震耳欲聾的爆炸,感受著爆炸的衝擊波裹挾著自己離開地麵,心滿意足的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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