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情書寓廚房後門,在衛燃和陶燦華以及茉莉三人的忙碌中,一件件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黃金首飾和一根根不同大小的金條都被清理出來,放進了一個裝滿了水的鐵皮桶裏。


    問楊媽借來一條曬幹了留著刷鍋用的老絲瓜瓤,茉莉擼起袖子,將這些黃金首飾和金條一樣樣的仔細刷幹淨了,接著又用毛巾吸幹淨了水分,這才丟進了一邊擺著的秤盤裏。


    等最後一根兒小黃魚兒丟進秤盤,陶燦華略顯費力的將其拎起來,隨後緩緩挪動墜在稱杆上的秤砣。


    等到兩邊平衡,陶燦華捏住秤砣的掛繩看了看,低聲說道,“13斤14兩!小蘇媽怎麽攢下來的?”


    “不該咱們知道的別問!”


    茉莉責怪的瞪了陶燦華一眼,將秤盤裏的那些黃金物件全都裝進了一個原本用來裝饅頭的小笸籮裏,接著又蓋上了一塊殘存著窩頭渣渣的屜布,略作猶豫之後低聲說道,“燦華,你在這兒把那顆海棠樹種上,表少爺,你受累隨我一起把這東西送上樓吧。”


    “好”


    衛燃痛快的點了點頭,他自然知道,茉莉叫上自己純粹是為了避嫌,哪怕美香早就給了她完全的信任。


    跟在茉莉的身後穿過廚房踩著木質樓梯一路上樓。等二人走上三樓的時候,卻發現美香正窩在沙發上,手裏捏著一張寫滿了潦草字跡的信紙,將頭埋在臂彎裏抽泣著,而秋實則坐在旁邊輕輕抱著她,輕輕拍打著她的後背熟練的安慰著。


    “咳咳”


    衛燃站在樓梯口輕輕咳了一聲,美香也立刻抬起頭拿起手帕擦了擦眼角,隨後將手裏那封信仔細的疊好塞進了信封裏。


    “過來吧”美香清了清嗓子之後招唿道。


    聞言,衛燃卻並沒有挪動腳步,隻是看著身旁的茉莉說道,“你自己過去吧。”


    “好”


    茉莉點了點頭,將笸籮上蓋著的那塊屜布遞給了衛燃,獨自捧著沉甸甸的笸籮走向了美香。


    與此同時,衛燃也幹脆的轉身下樓迴到了廚房,將那塊殘存著窩頭渣渣的屜布還給了楊媽,隨後穿過了後門。


    這麽一會兒的功夫,陶燦華已經將那株根須繁茂的西府海棠種進了提前挖好的坑裏並且澆透了水,此時正忙著用牆邊的碎磚頭和砸碎的瓦罐碎片給這顆海棠周圍擺圈兒呢。


    “明天咱們彈什麽曲子?”陶燦華一邊忙活一邊低聲問道。


    “我就會那幾個,多了也不會。”衛燃幹脆的答道。


    陶燦華聞言沉默片刻,接著問道,“我們要帶著家夥嗎?”


    “不帶.不,帶著,帶著吧。”


    衛燃開口說道,“我估摸著去了之後他們肯定會搜身,到時候隨便他們搜出來吧。”


    “行”


    陶燦華沉悶的應了一聲,又在沉默了片刻後問道,“這小鬼子眼瞅著是要敗了,咱們.咱們還有機會報仇嗎?狗魚的仇,克勤和克儉兄弟的仇,唐大哥和零露小姐的仇,咱們”


    “有機會”衛燃認真的點了點頭,“肯定有機會。”


    “嗯!”陶燦華同樣用力的點了點頭。


    “今天好好休息”衛燃拍了拍對方的肩膀,明天保不齊會發生什麽呢。


    說完,根本沒幫上什麽忙的衛燃站起身,重新點上顆煙,接著又穿過了廚房鑽進了車庫,卻是連即將做好的午飯都不打算吃,便踩死了油門開出了書寓,沿著街道心急火燎的跑了出去。


    和他預料的一樣,他這邊前腳剛剛離開,便有一輛自行車跟著追了上來。


    看了眼後視鏡裏那個賣力瞪著自行車的人影,衛燃笑了笑,換擋繼續提高了車速。


    如此心急火燎的將車子開出英租界,衛燃在法租界裏一頓亂晃順便又買了兩包煙,接著卻又馬不停蹄的開往了火車站的方向。他這邊將架勢做的夠足,身後跟著的人自然也變多了一些。


    隻不過,讓後麵跟著的那些人失望的是,衛燃在將車子開到火車站之後,卻隻是找了一家日式餐廳進去,隨意的點了幾樣菜便坐下來開始胡吃海塞,卻是全然不管外麵隔著窗子大眼瞪小眼的看著他的那幾個滿頭大汗的尾巴。


    當天,他更看不到的是,在他吃到一半的時候,負責跟蹤監視的這群人的頭頭後知後覺的一拍腦門兒像是想到了什麽,立刻心急火燎的帶著人又趕到了敘情書寓附近。


    隻不過,讓他咬牙切齒的是,根據仍在這兒守著的黃包車夫匯報,剛剛自打衛燃離開之後,這書寓別說人,連耗子都沒進出過一隻!


    等這些人不信邪的又趕迴了火車站附近的那家日式餐廳,卻恰好看到衛燃剛剛吃完了午餐,叼著一顆煙不緊不慢的鑽進了那輛轎車。


    帶著身後被戲耍了一路的尾巴又迴了書寓,衛燃剛剛停好了車子,卻被在門口等著的美香給叫上了三樓。


    “幫我個忙”美香一邊往樓上走一邊說道。


    “什麽忙?”跟在後麵的衛燃抬頭問道。


    隻不過,美香卻並沒有迴答,隻是帶著衛燃上了三樓,又走進了她的臥室。


    “試試看能搬動嗎?”美香指著放在床邊的兩口皮箱問道。


    伸手試了試,這兩口箱子都不算大,但第一個少說都有三四十斤的重量。


    第二口箱子能重了將近一倍,不僅如此,這第二口箱子上還有兩個掛鎖,箱體上更是有著“染穀由紀夫”的日語字樣。


    他甚至清楚的記得,這是當初鬼子占了英租界的時候,他跟著染穀去對方住的家裏搬運行李的時候帶迴來的那口箱子。


    “能搬動”衛燃壓下心頭的疑惑開口答道。


    “拎上它們,和我下樓。”美香說著,已經第一個轉身離開了房間。


    見狀,衛燃一手拎著一口箱子跟著離開房間,跟著下到了一樓,又跟著美香進入了地下室,鑽進了隱藏在鏡子後麵的小門,進入了地下印刷室。


    隻不過,幫著拎皮箱進來的衛燃都沒來得及和房間裏正在哄同仇小朋友的安迪打聲招唿,就被美香揮手趕了出去幫忙放哨。


    8月5號的這個下午,美香在印刷室裏逗留了足足四五個小時的時間,直到晚餐將近,這才一手拎著痰盂,一手拎著尿桶走出來交給了衛燃,她自己則在將洗刷幹淨的痰盂和尿桶送下去之後,親手關閉了那扇巨大的鏡框。


    如往日一般分樓上樓下吃過了晚餐,美香早早的便上了樓,那些早起早睡的戲班子成員,也在排著隊洗過澡之後迴了他們各自的宿舍。


    相比之下,倒是陶燦華似乎有些失眠,等戲班子成員都睡了之後,獨自走出了門廳,坐在了小樓一側銀杏樹下的石桌邊上。


    不久之後,穿著睡衣的秋實也從樓上走了下來,悄無聲息的穿過門廳,在冷冽的月色下,坐在了陶燦華的對麵,倆人隔著一張冰涼的石桌小聲聊著什麽。


    同樣睡不著的,還有一樓房間裏的衛燃。嚴格來說,他倒並非睡不著,隻是今日份的抽煙任務,還剩下來兩顆沒有完成呢。


    隻不過,不等他點燃剩下的香煙,他便聽到了房門外似乎又有什麽動靜。


    輕輕打開房門,衛燃一眼便看到,穿著睡衣的安迪正忙著將壁爐裏取出來的天線接在那台簡陋的電台上。


    見衛燃走出房間,安迪隻是從兜裏取出她的玳瑁煙嘴放在桌子上,隨後便繼續忙活著,任由衛燃給她的煙嘴塞上一顆駱駝牌的香煙,又送到她的嘴邊,等她咬住之後,用打火機幫忙點燃。


    在繚繞的煙霧中,安迪抽了一口煙,隨後拿起耳機戴在頭上,扭頭看向了一樓的座鍾。


    不久之後,伴隨著座鍾開始晚上十一點半的準時報時,安迪也翻開了麵前的記事本,拿起了夾在裏麵的鉛筆。


    很快,衛燃便聽到了耳機裏傳來的急促滴答聲,也看到了安迪流利的在記事本上刷刷刷的寫下了一組組的數字。


    前後不過一兩分鍾,安迪便合上記事本關閉了電台,隨後熟門熟路的將天線拆下來,塞進了壁爐的煙囪裏。


    “和我來”


    安迪低聲囑咐了一句,拎著電台,帶著衛燃走進了儲藏間,走進了隻亮著一盞燈的地下室。


    “我聽美香說,明天伱和燦華去給鬼子彈琴唱曲兒?”安迪坐在正對著戲台的沙發上問道。


    “我隻會彈琴,不會唱曲兒。”衛燃笑著迴應道,“而且隻會那麽幾首曲子。”


    “把你會的給我彈一遍怎麽樣?”安迪突兀的問道。


    “當然可以”衛燃痛快的應承下來。


    “我先把電台送下去”話音未落,剛剛坐下來的安迪也跟著站了起來,走向了那麵巨大的鏡子。


    “我去取琴”


    同樣剛剛坐下的衛燃也跟著站了起來,等對方進入那扇通往印刷室的小門兒之後,這才將鏡子推迴原來的位置,踩著台階返迴了樓上。


    這個時候顯然不適合去問仍在外麵和秋實聊天的陶燦華借琴,衛燃索性連房間都沒迴,就在關上門的儲藏間裏取出了金屬本子裏的古琴瑤光,隨後便轉身又跑進了地下室。


    等他再進來的時候,卻發現不止安迪坐在了戲台前的沙發上,在她的身旁,還坐著另外三位負責地下室的姑娘。


    “我們四個從來沒有坐在戲台前麵聽過戲,也沒坐在這裏聽過彈琴唱曲兒。”安迪微笑著解釋道。


    “我會的不多,但我敢保證,以後你們肯定有機會坐在沙發上聽大家給你們唱戲的,不會太久,我保證。”


    衛燃誠懇的做出了承諾,隨後拎著琴盒走上戲台,隨意的盤腿坐下來,接著又將琴盒打開,從裏麵取出古琴瑤光放在了重新扣好的琴盒上。


    仔細的挽起袖口,衛燃格外正式的說道,“接下來我要演奏的曲子名叫廣陵散,如果有彈得不對不好的,諸位姐姐一定多擔待,大家有錢的捧個錢場,沒帶著錢的,就捧個人場。”


    這一本正經的場麵話說完,無論安迪還是那三個姑娘全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見狀,衛燃也壓下心頭莫名的酸楚,認真的開始了演奏。


    很快,隨著一曲終了,安迪最先帶頭輕輕鼓掌,緊跟著,那三個從未在台前聽過戲聽過曲兒的姑娘,也滿臉歡笑的跟著小聲鼓掌,小聲叫好。


    “接下來是我會的第二首曲子,叫酒狂。”


    衛燃說完,等台下的四位聽眾安靜下來,這才不急不緩的開始了演奏。卻是絲毫沒有注意到,在他身後被那麵巨大的鏡子擋住的台階上,坐著陶燦華和秋實。


    “表衛大哥彈的這曲子,我這輩子可能都彈不出來。”陶燦華頗有些失落的歎了口氣,隨後貼著秋實的耳朵低聲問道,“我教你的那幾首曲子會彈了嗎?”


    “我都練了差不多四五年了還能不會?”秋實小聲答道。


    “走,我們去拿樂器,也給她們彈幾首曲子聽聽。”陶燦華話音未落已經站了起來,隨後伸手拉起了秋實。


    等到衛燃演奏完了他會的第二首曲子酒狂,隨著安迪等人的小聲鼓掌,換了長衫的陶燦華和換了一身旗袍的秋實,也帶著樂器和一個食盒走進了地下室。


    “表少爺彈奏完了,我和秋實也想登台獻醜,給大家彈幾首曲子聽聽。”陶燦華說著,還輕輕拍了拍懷裏抱著的琴囊,以及肩上背著的,一個同樣套著布罩兒,但卻足有兩床琴那麽大的不知名樂器。


    “今天晚上可有福了”


    安迪笑著說道,與此同時,秋實也打開食盒,從裏麵端出來一盤水果和一盤花生瓜子擺在了桌子上,隨後又熟門熟路的給這四位沏了一壺參茶端了上來。


    “我還有最後一首曲子,名字叫列子禦風,獻醜了。”


    衛燃說完,再次開始撥動了琴弦。陶燦華也將他背著抱著的樂器放在一邊,拉著秋實坐在了另一張沙發上。


    就在衛燃彈奏他會的最後“一板斧”的時候,一樓儲藏間的門口,茉莉也叼著一顆煙坐在了緊閉的房門外,靠著牆出神的看著落地窗外清冷的月色。


    而在她默默守著的地下室裏,衛燃在演奏完了最後一首曲子之後,也在那四位聽眾小聲的鼓掌中將古琴讓給了陶燦華和秋實。


    “秋實姐用的那是什麽琴呀?怎麽那麽個頭兒?都有門板大了。”一個留著一字劉海短發的姑娘小聲朝剛剛從台上下來的衛燃問道。


    “那個.可能是古箏吧”衛燃不太確定的說道,他是真的分不清那是什麽樂器,之前他也從未見陶燦華和秋實演奏過。


    “這可不是古箏,表少爺又在逗人開心了。”


    台上正在做準備的秋實笑著解釋道,“這樂器叫瑟,琴瑟和鳴的瑟,這張大瑟還是燦華大哥親手製作的呢。”


    “呦——嘖嘖嘖,聽聽聽聽,琴瑟和鳴,你們秋實姐姐這是故意顯擺呢。”


    一如曾經第一次見麵時那般魅惑輕佻的安迪,拿腔拿調的調侃著已經是個大姑娘的秋實。


    隻不過,這次秋實卻難得的沒有害羞或者反駁,反倒大大方方的承認道,“今天我和燦華要表演的就是琴瑟和鳴。”


    “沒意思”


    安迪故意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但語氣裏卻滿是不加掩飾的笑意,“那就祝你們兩個小家夥琴瑟和鳴吧,你們接下來彈什麽曲子給我們聽聽?先說好,如果彈的不如表少爺好聽,我們可是不給茶水錢。”


    這話一說完,跟著上來的三個姑娘也再次掩嘴輕笑,顯然是很喜歡這假裝款爺的設定。


    “第一首曲子是神人暢,祈求平安順遂的曲子。”


    陶燦華說完和身旁的秋實對視了一眼,隨後輕輕撥動起了身前那床古琴的琴弦。


    片刻之後,秋實也跟著撥動那床大瑟的琴弦,相比古琴,這大瑟的聲音要洪亮許多,但即便衛燃這個外行都能聽出來,這大瑟不但沒有喧賓奪主,反而和聲音相對較小的古琴配合的相得益彰相輔相成。


    還真是琴瑟和鳴.


    衛燃暗暗嘀咕了一句,索性也就靜下來來,坐在了安迪的身旁,任由對方將胳膊搭在自己的肩上,安靜的聽著台上的二人彈奏著那首神人暢。


    不久之後,這地下室裏也再次響起了刻意壓製的掌聲,演奏完了一首曲子的陶燦華按住琴弦說道,“我們演奏的第二首曲子叫南風暢,熏風和煦,這首曲子寓意豐收安寧。”


    “這個寓意不錯.”


    安迪頗為向往的輕聲嘀咕了一句,接過衛燃遞來的一杯參茶湊到嘴邊抿了一口。


    很快,這地下室裏便再次被陶燦華和秋實的琴瑟聲填滿,台下那三個衛燃至今都不知道準確姓名的姑娘,在看著台上的那對男女的同時,眼中也不由得流露出了羨慕向往之色。


    等到第二支曲子彈完,等到又一次的掌聲過後,陶燦華和秋實對視了一眼開口說道,“我們還有最後一支曲子是秋風詞,另外,春華戲班子自成立那天,其實就在排一出從來沒有在這個戲台子上演過的戲。


    那也是專門給諸位排的一出戲,等到了打跑了小鬼子的那天,就演給你們看,光明正大的演給你們看!”


    這話一說出口,那三個姑娘再次送出了刻意壓製的掌聲,而安迪,則將手裏的茶杯和沒抽完的香煙全都遞給了衛燃,隨後閉上眼睛靠在了沙發椅背上,喃喃自語的念叨了一句“真好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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