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修齊這輩子還是頭迴進巡捕房。小黑屋門一關,頭頂上一個拳頭大的電燈泡滋滋響著點亮了,薛修齊頭上的汗就直往下滴。


    “你們倆,一起去的銀行,是兩口子?”


    巡捕房帶隊的捕頭點著一枝煙,往薛修齊跟前一坐,看似隨意地開口詢問。旁邊的書記員則取了紙筆,等著記錄。


    這個謊,薛修齊和龐碧春兩人剛去銀行的時候就撒下了,這會兒薛修齊隻能硬著頭皮繼續扯謊。


    “說老實話,幾天前就有人報案,說是被人偷去了省城銀行發行的無記名債券,從昨天開始起老子們就蹲在銀行候著了,你們怎麽今兒才來?”


    巡捕房的捕頭將煙抽得差不多,扔到一旁掐熄了,手中取過那厚厚一疊債券,一麵嘻嘻笑著,一麵衝薛修齊臉上揚一揚。


    薛修齊心知一定是阮清瑤報了案,暗中痛罵她幾句,臉上趕緊堆了笑說:“這位差爺,我們是正經人家,這點兒東西也是用自家的錢在銀行買來的,我看那……別是哪裏誤會了吧!”


    捕頭拿起一張被火燎去一個大洞的債券,衝光看了看,“自家的錢,也這麽狠,直接往火上撂啊!”


    薛修齊賠笑著說:“這不是一大家子裏,總有那麽幾個不懂事兒的孩子麽?”


    “身份憑證交出來,平日裏做什麽營生,怎麽掙錢的,什麽時候買的這些債券……一一交代清楚。等我們一一查實了能對得上,就放你迴去。”


    薛修齊額上的汗涔涔地滾下來他那營生表麵看上去堂皇,可是卻經不起查,若是真叫巡捕房的人去查了,他可就慘了。


    薛修齊支支吾吾兩句,還沒想起來該怎麽應對,隻聽門上畢啄兩聲,有人推門進來,向捕頭說了幾句。那捕頭點點頭,說:“原來隔壁都已經招了啊!”


    薛修齊結結巴巴地說:“……隔壁,隔壁招了什麽?”


    “那女的說都是你指使的。”進來的捕快無所謂地說。


    “什麽?”薛修齊一個激靈就朝起跳,他身後的看守以為他要跑,連忙把他按住。


    “誰說是我?”薛修齊大聲喊了一句。


    “你媳婦兒!”旁邊便答。


    “什麽我媳婦兒?實話告訴你們吧,那女的是我三嫂,我是她小叔……”


    薛修齊怒起來,當時便口沫橫飛,三言兩語將兩人之間不足為外人道的關係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言語之間又添醬加醋說了不少香豔秘聞,教屋裏的捕頭捕快們聽得津津有味,一個個臉上露著“你懂我懂”的微笑。


    薛修齊老實不客氣,將事情的一切謀劃與主使都推到了龐碧春頭上,為了讓人相信這一點,他又刻意將龐碧春丈夫出門在外,耐不住寂寞,勾三搭四,出軌小叔等諸般閑話全部說了一通。


    待薛修齊一口氣說完,停下來想討口水喝的時候,他忽然聽到旁邊屋子有個女人高聲怒罵:“薛修齊,你這個蠢貨……老娘跟你沒完!”


    薛修齊一呆閉嘴,登時臉如土色。


    原來龐碧春就被關在旁邊的屋子裏,高聲說話兩邊可以相互聽見。此前他並未聽見隔壁龐碧春說他什麽,顯而易見是巡捕房的人騙他,而他從來不信任龐碧春,自然而然地將對方給賣了出去。


    薛修齊一下子大悔。


    然而隔壁的龐碧春卻似雌老虎發了威,隻聽她在隔壁大聲開口,“各位長官,請你們聽我慢慢地說……”


    幾天後,阮清瑤和阿俏一起去了省城的銀行,巡捕房的人將從薛修齊和龐碧春手上扣下來的無記名債券給她們過目,並與銀行的人一起商量怎麽處理這件事兒。


    阮清瑤當初買的這些債券裏,大約有一半被燒燎出大洞,或是徹底撕碎再也拚不起來的,那些隻能當是損失掉了。剩下的一半被龐薛兩人花了水磨功夫已經慢慢都拚接起來,阮清瑤又能準確地說出這些債券購買的時間地點,銀行的人核對無誤,大致能判斷,這些債券應當歸屬阮清瑤。


    可是這些債券因為損毀的緣故,再加上並未到期,因此銀行隻願兌換百分之八十。阮清瑤雖然無奈,也別無他法,隻好點了頭。


    銀行經理帶著櫃員去清點現洋去了,巡捕房的幾個人卻一直還留在阮清瑤身邊,書記裝模作樣地在紙上塗塗寫寫,領頭的姚捕頭則一直在阮清瑤身旁,用手指敲擊著桌麵。


    阿俏不動聲色,伸胳膊肘悄悄地推推阮清瑤。


    阮清瑤知道巡捕房的人是在要辛苦費。她已經損失了這麽多,此刻心裏跟滴血似的。但是她事先已經和阿俏商量過這事兒,知道這“辛苦費”非給不可:這件事涉及阮家和她本人的名聲,為了將她本人“幹幹淨淨”地從這樁案子裏摘出去,這點花費,是必須的。


    待到銀行拿了兌給阮清瑤的兩千現洋第出來,阮清瑤先是直接抽了兩張。


    旁邊巡捕房的人齊齊地都直了眼兩張現洋,這是打發誰呢?


    豈料阮清瑤是先將現洋推給了銀行的櫃員和經理,“煩勞兩位專門抽出這麽多時間幫我處理這點兒小事。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銀行的人見了,雖然礙著規矩,並不敢收,可也暗中點頭,曉得阮清瑤做事挺上規矩,不是個一味摳門的小氣人兒。


    接下來阮清瑤隨意抽了一疊兒現洋,往巡捕房的人麵前一推。


    她連數都沒數,直接給了巡捕房帶頭的姚捕頭,笑著說:“這一點兒,請各位拿去分了。”


    她依舊是那句“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最後又加了半句,“日後這樁案子,還要請各位大哥多多照應!”


    姚捕頭推辭了一迴,將阮清瑤大方,便將一疊現洋一股腦兒全取了,隨手交給個小弟清點著準備大家夥兒一起分。


    “阮小姐請放心,我們這些人做的就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的事兒。旁的我不敢擔保,阮小姐這裏我能保證,這樁案子,外頭聽不見關於阮小姐的半句閑話。”


    阮清瑤就是在等這句話。


    她把現洋推出去的時候明知道自己是在打腫臉充胖子,打落牙和血往肚裏吞。可是她也不得不如此,犧牲一點兒小錢,換取龐薛兩人這樁案子別牽扯到自己身上來。


    阮清瑤一麵心裏滴血,一麵臉上帶著笑,看著巡捕房的人喜形於色。她剛才隨手一疊,少說也有全部款項的三分之一。這個“厚度”顯然讓巡捕房的人非常滿意。阮清瑤一時記起阿俏說過的話:有舍才能有得,她自己鬧出的事兒,得自己付出點兒代價才能記住教訓。


    這迴的教訓可是刻骨銘心,再也不敢忘了阮清瑤這麽想。


    詢問已畢,龐碧春與薛修齊兩個人被各自關在巡捕房裏。


    龐碧春娘家有錢,先一步將龐碧春從巡捕房撈了出去。龐碧春與薛修齊的事兒卻在省城裏傳開,一時鬧得滿城風雨。龐家幹脆讓龐碧春簽了與薛修仁的離婚協議,丟給薛家,把龐碧春帶走。


    薛修齊的事兒更麻煩點兒。他的“大生意”事涉省城鐵路的修築,還涉及偽造文件、欺詐宣傳等等罪名,省城經濟署當即派人來查他。薛修齊全沒半點準備,就這麽被直接關了起來,眼看著罪名被一樁樁查實,薛修齊自然叫苦不迭,後悔不已。


    薛家那邊,一麵想要消除龐碧春與薛修仁離婚的影響,一麵又要打點人情,想盡辦法把薛修仁撈出來,一時焦頭爛額,再顧不上阮清瑤。此乃後話。


    且說阮清瑤在銀行裏,將她剩下的那一點兒子現洋存到自己名下的賬戶裏,重新取了存單,垂頭喪氣地出來,問阿俏:“阿俏,你說我往後該怎麽辦?”


    “姐,你原本是個什麽打算?”阿俏偏過頭,望著阮清瑤。


    阮清瑤有點兒臉紅,根本不好意思說:她原本打算躺在錢上混吃等死一輩子的。


    “姐,你上學的時候最擅長的是什麽?”阿俏見阮清瑤麵色尷尬,就換了個問題。


    阮清瑤抬眼想想:她課業平平,讀了那麽多年書,也不過是混張文憑出來而已。唯一有點兒長處可能就是還算擅長和人打交道,在“黎明沙龍”吃得很開。


    “姐,‘五福醬園’以後可能需要人手幫忙打理。你想去不?”阿俏冷不丁開口問。


    醬園?阮清瑤伸手往後撩撩腦後的卷發,憑空想象了一下自己穿著旗袍,俏生生地站在醬園裏招唿主顧、身邊堆著醬缸的光輝形象。她這算是醬菜西施?


    阮清瑤的臉色立刻變了變。


    “不是啊,姐,真不是讓你站到醬園鋪子裏去賣醬菜,”阿俏一眼看穿阮清瑤的想法,“我打算把醬園的生意做大,需要多幾個人入股,也需要專門的人幫著盯一下作坊和分店,處理一下日常事務。”


    分店?阮清瑤吃驚不小,她原本想著醬園這點兒小生意,不過靠著薄利多銷,掙點兒辛苦錢而已,沒想到阿俏竟然已經在計劃開分店了。


    知道阿俏能耐,可她著實沒想到阿俏這麽能耐。


    阮清瑤不由得十分懊惱:和這個妹妹一比較,她簡直就是個廢物。


    “姐,如果你願意按我說的,去把醬園生意打理起來,不用你出本錢,我也願意邀你入股。隻不過你一定要肯花時間和精力。你,想不想?”


    阮清瑤轉轉眼珠,沒吱聲兒。


    “不用著急決斷,等這兩天我多帶你到醬園去看看,你再做決定也不遲。”阿俏認為阮清瑤的猶豫很正常,可她也有自信,相信阮清瑤一定能接受她的邀約。


    兩人一起迴到阮家,意外接到一張請柬,卻是周牧雲發出來的,邀兩人第二天中午在四川酒家小聚。請柬背後周牧雲附了一封小劄給阮清瑤,上麵解釋了他邀約的原因,並請阮清瑤務必拉著阿俏一起前往。


    原來周牧雲很快就要迴惠山去了,臨行之前想召集昔年“黎明沙龍”的好友們再聚一次。以往“黎明沙龍”聚會用的是徐家的地盤,也都是由黃靜楓出麵張羅著。可是如今黃靜楓重病休養,沒法兒請她出麵,周牧雲無奈之下,隻能出此下策,在四川酒家訂了個雅間,邀了舊友們出席。


    周牧雲在信中隱約提到他之後可能會離開惠山,去別處執行機密任務。阮清瑤看到這裏,心中湧上淡淡的憂愁。


    阿俏聽阮清瑤提到周牧雲即將離開省城,自然無有不允。兩人一起,第二天按照約定的時間到了城中的“四川酒家”。


    周牧雲之所以挑中“四川酒家”,是因為近來這間酒家推出了些省城人從來沒嚐試過的菜式,據說是蜀地傳來的,口味麻辣鮮香,與本地特色的清淡醇厚非常不同,叫人一試難忘。


    同來的也盡是些熟人,除了阿俏相熟的沈謹、計宜民、上官文棟等人之外,她早年見過一兩麵的李四小姐伊寧等人也都到了,聚在雅間裏一起說話。大家都是久未見麵,敘起舊事,不免唏噓。


    出乎眾人意料的是,上官文棟這次將容玥也帶來了。兩人舉止親密,阿俏聽李伊寧等人閑話,聽說上官文棟正在努力說服家裏,爭取盡快娶容玥進門。阿俏記起這一對初見時候的情形,忍不住微笑,由衷祝福這一對。上官文棟嘿嘿傻笑,容玥則臉上微紅,輕輕啐了上官一口。


    容玥與上官文棟那次在“仙宮”都曾經見到阿俏與沈謙。這次見到阿俏,她便好奇地問:“上次和你一起跳舞的那位公子怎麽不見?我聽文棟說起過,他也是沙龍的成員?”


    阿俏俏臉一僵,她怎麽知道沈謙在哪兒?自從那次缺鹽危機緩解之後,她就再沒聽到他半點兒消息。


    阮清瑤卻一下來了勁兒,伸手一摟阿俏的肩膀,興奮地問:“好啊,阿俏,你什麽時候學了跳舞?”她身後的周牧雲聞言則拉長了臉,該是想起了在惠山邀舞不成的那一幕。


    上官文棟聽見女朋友問起沈謙的下落,便轉向沈謹:“好久沒見到士安了,他在忙什麽呢?我們這些人這麽久沒聚過了,他也不肯屈尊露一露麵?”


    沈謹抬腕,看了看手上戴著的機械手表,說:“昨晚打過電話,他在迴省城的路上。老周的邀請我告訴他了,他說會在今天中午十二點趕到‘四川酒家’。”


    周牧雲聽見沈謙的消息,就轉頭望著阿俏。阿俏今天穿著一件海棠紅的滾邊旗袍,外麵罩了一件洋裝式樣的象牙色開襟毛衣。周牧雲見到阿俏微低著頭,脖頸彎出一個好看的弧度,隻是臉色凝重,眼神有些怔忡,一時瞧不出她是喜是愁。


    周牧雲胸口便生出一陣鬱悶,當即大聲說:“不管了,咱們原本說了十一點半到,十二點整開席的。眼下還有幾分鍾到十二點,我們就等到十二點,然後就關上門,誰來也不讓進了。”


    “黎明沙龍”的這起人,大多性子活潑,唯恐天下不亂。聽見周牧雲這麽說,隱隱有與沈謙作對的意思,曉得這兩人向來不對付,當下不顧沈謹的反對,紛紛開始入席,而且特地將周牧雲身邊的一個位置留下,說是萬一沈謙能按時趕到呢?


    阮清瑤拉著阿俏尋了座位坐下,她天性八卦,好奇地湊上去問妹妹:“阿俏,你難道真的和士安跳過舞,你……你從哪兒學的呀?”


    不遠處周牧雲聽見了,沒好氣地應下:“就是士安教的。”


    阮清瑤聞言大喜,伸手去拍阿俏的手背,輕聲斥道:“你怎麽也不早說?”


    接著她見到阿俏臉色並不好看,也緊緊抿著嘴不肯說話。阮清瑤才覺得自己可能造次了。她趕緊掩飾,說:“這屋裏挺熱的,阿俏,你要不要把毛線外套先脫了?”


    阿俏沒說話,任由阮清瑤幫著,將毛線外套脫下來,掛在椅背上。她一伸手,順手將發上一枚金鑲玳瑁的發夾取了下來,也裝在外套的口袋裏,頭一低,一縷短發就垂在她麵前,遮去她小半張臉。


    周牧雲見狀,臉色也不大好看,有點兒後悔邀了阮家姐妹過來他該單獨邀請她們……她,才對。


    如今隻能寄希望於沈謙沒法兒準時趕到這“四川酒家”了。


    周牧雲正想著,雅間裏壁上掛著的吊鍾開始敲十二點。“沙龍”裏的人們一時都靜下來,彼此看看,都覺得沈謙絕不可能按時趕到了。


    吊鍾一聲聲敲畢十二下,鍾聲未絕,突然雅間的門向內打開,隻聽酒家的侍者在外恭敬地招唿引路:“沈先生,周先生預訂的雅間是這一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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