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俏迴到西林館之後稍歇不久,就快到午夜了。她連忙披了棉袍去西林館的佛堂裏陪師父靜觀師太和幾名師姐們一起守歲。


    到了子夜時分,惠山禪寺那百零八響雄渾的鍾聲迴蕩,響徹整個惠山山麓。靜觀師太帶著幾名女尼,和阿俏一起,齊齊在佛前上了香。眾人便隨著師太一起,念誦經文,為世人祈福,祈求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待經文念完已經是四更,阿俏困得不成。靜觀師太趕緊先讓她迴去打個盹兒,待到五更再到前頭來。五更時分,已經有附近鄉裏的女眷上得山來,在佛前上頭柱香了。


    阿俏今天的任務卻並不是招唿上山進香的香客,她需要幫靜觀師太把供應大眾的齋飯盡早做出來。正午會有不少香客前來西林館,品嚐靜觀大師每年隻做一次的正月齋飯,剩下的齋飯會由惠山禪寺的僧侶過來抬下山,放在惠泉跟前,敞開供百姓享用。


    靜觀大師被本地人尊敬為得道的高人,她做的齋飯則被世人尊稱為“福飯”,能嚐到的人據說一整年都會福星高照。


    所以西林館裏的這一頓齋飯,是西林館一年到頭需要做的最大一頓齋飯。早幾天天氣晴好的時候,阿俏就將西林館最大的一口鍋拖了出來,洗幹淨後擦得鋥亮。今天這口大鍋就擱在西林館的灶眼上。除此之外,前兩天阿俏還幫靜觀師太挑選了十來種幹菜和各色雜糧豆子,全部擇過篩過,昨天開始,就放在幾口大鍋裏浸泡。


    待到天亮的時候,阿俏已經忙得額頭出汗。靜觀大師送走了進頭香的十幾名女眷,也過來這邊操持。


    今天是正月初一,靜觀大師與尋常一樣,隻穿著一身漿洗幹淨的舊棉袍,依舊紮著綁腿。她一一檢查了阿俏的結果,見幹菜與雜糧豆子的程度都很不錯,於是點點頭,對阿俏說:“去吧,把水燒上,咱們就開始準備這道‘福飯’。”


    阿俏“唉”了一聲,到灶下去將火生旺,沒過多久,鍋裏的水已經起了魚眼泡,靜觀大師就去將雜糧與豆子都倒進了鍋裏。阿俏伸手,取了西林館最大的一柄木勺,探身到鍋邊去,使勁在鍋裏攪動。她在女子中力氣不算小,可是隻攪了兩下,就已經雙臂發酸,覺得有點兒攪不動了。


    “阿俏,勺給我!你去將那邊的幹菜全取來。”靜觀從徒弟手裏接過那柄長長的木勺,一伸臂,立即攪動鍋裏的雜糧豆子,一口氣攪了十幾下,臉不紅氣不喘,額上沒有汗。


    阿俏見靜觀師太這樣一把年紀的人,做起這樣的力氣活兒,竟然這樣輕鬆,絲毫不輸於年輕人,心生佩服,趕緊過去將幾缸事先泡好的幹菜提了來,放在靜觀師太身旁。


    “不用擱在這裏,阿俏,你就全倒進去進行。”靜觀指點阿俏。


    “師父?”阿俏一下子聽得有點兒傻,“就……就這樣全倒進去就行嗎?”


    這些幹菜在省城一帶也有,阿俏也曾經料理過,所以她知道有些菜熟得快,有些菜熟得慢,若是此時一起倒進去了,迴頭有些生、有些熟過了頭,諸味不勻,這該如何是好?


    “沒事的,阿俏!”靜觀語聲平和,安慰她:“這是佛前燉煮的齋飯,你我這一番拳拳心意,上天都看在眼裏。有很多事,我們隻管去做,上天自然而然會給我們一份好結果。”


    這是將這齋飯的味道,全部都交給的上天去決定了?


    阿俏眨了眨眼,她一時半會兒還沒有辦法接受這種“烹調”的方式。說起來,她活過兩輩子,始終都在不懈地追求烹製各種食物的技巧,或尋常、或新奇……她每一樣都一點點地認真學起。可靜觀大師這樣全然“無為”,將所有的材料全都倒進一鍋燉了,將味道交給老天的法子,阿俏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她從來不知道哪個學廚之人能這樣烹飪。


    誰知靜觀師太也衝她眨了眨眼,眼神天真,像是小孩子在與同伴一起做鬼臉。


    阿俏馬上省過來,“嗯”了一聲,伸手就將泡好的幹菜一股腦兒倒進了大鍋裏。她向靜觀伸出手,說:“師父,讓我來替你把鍋裏的材料攪勻吧!”


    靜觀師太點點頭,將長長的一柄木勺交給了阿俏。


    阿俏深吸一口氣,使勁攪動幾下,然後換一口氣,再攪,循環往複,幾個迴合下來,她頭上蒸著騰騰的熱氣,額頭再一次滲出細細的汗水,臉蛋紅撲撲的,手臂一酸,便停下稍許歇一會兒。


    “阿俏,你聞!”靜觀師太說著,臉上笑容浮現。


    阿俏趕緊去聞,果然,有一股香氣正從鍋中升騰起來,粗粗一聞隻覺得好聞得緊,仔細一辨,黑豆、赤小豆、糙米、瓠瓜、蘑菇、茄子、幹豆角、黃花菜……各種食材的氣味各自清晰可辨,可融合在一起,似乎又自成一體,純出自然。


    阿俏一下子精神大振,她沒想到這樣“不烹調”,其實也是一種高明的“烹調”。一想到這裏,阿俏臂上似乎就又生了力氣,趕緊使出渾身的力氣,再度攪拌幾下。靜觀卻在旁邊提醒她,連聲說:“可以了,可以了”


    “接下來的烹調,我們就都交給無所不能的神佛了。”靜觀從阿俏手裏接過木勺,看了看鍋中材料的成色,隨即將鍋蓋取來,往鍋上一扣。


    靜觀說著雙掌一拍,似乎渾身輕鬆,拉著阿俏就往前頭過去喝茶還就真一點兒都不管了。


    阿俏一麵喝茶,一麵惦記著後頭的“福飯”,她從旁暗中觀察靜觀,隻見師父神色始終平靜自如,似乎萬事都不縈於心上。


    阿俏隱隱約約有點兒想明白了:以前靜觀師太讚她是“看山不是山”,那意思是她已經將各種食物的烹製技巧都學到了極致,因此可以因“材”烹飪,做出來的菜式千變萬化,甚至連她根本沒見過的菜式都能“原樣”複製出來。可這說到底,還是依靠著技巧。


    可靜觀師太今日的這一道“福飯”,卻是將技巧盡行忘卻,完全靠原材料自行調和,卻能做出渾然一體的滋味。


    阿俏對靜觀師父的欽佩之心,又升了一層。可這種手法,就是靜觀師太囑托她暗中去琢磨,爭取能夠達到的“看山還是山”嗎?


    正月初一這天,天氣頗好。正午還未到,這附近人家的女眷已經紛紛結伴上山,候在西林館的山門內,等候著,準備品嚐這一年才能嚐到的一次“福飯”。


    少時阿俏捧了一個大沙缽出來,帶著歉意衝各位女眷點頭,笑著說:“各位久候了,靜觀大師馬上就到。”她將那砂缽頓在女尼們實現擺好的桌上,當著眾人的麵,揭開了鍋。


    一股子樸實無華的香氣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溢了出來,分毫也不招搖,卻叫在場的人忍不住都閉上了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喲!福飯啊,咱們每年都在盼著這個味兒呢!”有人大聲讚了一句。


    “是呀,年頭能嚐到這個,直到年尾都會有好福氣呢!”立即有人附和出聲。


    阿俏趕緊取了木勺出來,將砂缽裏的“福飯”一份一份地盛在小陶碗裏,由西林館的女尼一碗一碗地分給在場的眾人。


    這時候靜觀師太也從內堂裏走了出來,見了正在品嚐“福飯”的人們,微笑著合什行禮,向大家恭賀新年。


    眾人不敢怠慢,也紛紛騰出手,向靜觀大師還禮。


    “靜觀大師,這個飯的味道真好,我在裏麵嚐到了榛蘑的味道,您是不是把我家那口子從關外帶來榛蘑也一起做到福飯裏去了?”有個穿著粗紅布棉襖的中年媳婦子開口問靜觀。


    靜觀笑著點點頭。


    阿俏在她師父身後一拍後腦,這才想明白一直糾結她的那個問題:惠山本地是怎麽會出產榛蘑的。


    “大師大師,裏麵的幹茄子是我上迴帶來的那些吧?”


    “這黑豆挺糯的,像是我家出產的品相。”


    “……”


    人們紛紛出言詢問,而靜觀師太則不斷地點頭迴應這所有“福飯”裏的材料,都是這左近各家各戶,你出一把豆,我曬一屜幹菜,這樣才聚到西林館來的。


    阿俏低下頭,手中的木勺再度盛出一碗“福飯”,飯裏是各色雜豆、雜菜,簡簡單單地頓在一起,隻用鹽調味,完全不加任何增鮮的東西。


    就是這樣一道“福飯”,靜觀師太口中,在神佛們關照之下做出來的齋飯,卻凝聚了這附近鄉鄰的大方好客,和他們對來年生活的美好願望。這些樸實的美好匯聚在一起,就做出了這樣一道人人都讚好的“福飯”。


    阿俏望著這碗飯,忍不住微微發笑,她好像又學到了什麽。


    這時候有一名穿著華麗的闊太太望著阿俏,開口問靜觀師太:“大師,這位是不是就是您上次收的那名小弟子?”


    這下子,西林館的注意力一下子全聚在了阿俏身上。


    “張太太,誰說不是呢?您是沒見著,前一陣子這姑娘整天上山下山地拎水幹活兒,可實在了。”有人代靜觀師太作答。


    阿俏猜那位張太太像是張老板的夫人,因為她一臉富態,與那胖胖的張老板有點兒夫妻相。


    “我是聽我們那口子讚過這姑娘,覺得她挺好的。可是李善人也不知哪根筋搭錯了,總是拉著我們那口子,說是這姑娘不適合做靜觀大師的弟子。我瞅這姑娘挺好的,有她幫著,靜觀大師做出來的‘福飯’,味道也是一樣的好。這有什麽不適合的?”


    張太太出言詢問,在場沒有李善人,因此無人能答。


    靜觀師太便就此合什,向張太太行了禮,說:“務請張太太幫忙,在張居士麵前幫忙說項,我已認定了這姑娘傳我平生的廚藝,若是李善人能打消這念頭,那是最好。”


    阿俏在靜觀師太身後聽見這話,不由得低下了頭,眼有點酸,臉有點熱:都是因為她的關係,讓她的師父還要這樣放下身段求人。


    她卻沒想到這於靜觀其實不是什麽事兒,靜觀沒有“我執”,想到就說,想求人就行禮,非隻為了阿俏這件事,為了旁的事,也一樣是可以的。


    張太太趕緊還禮迴去,連連說:“這可不敢當,這可不敢當!”她想了想,到底還是歎了口氣,說:“可是李善人那脾氣,您也是知道的,一旦倔起來,十頭騾子都拉他不走。要想他改主意,怕是可得費些功夫。”


    這位闊太太扭頭看向阿俏,大聲說:“姑娘,你可別太放在心上,李善人不是針對你,真的不是針對你。”


    阿俏聽見張太太連說兩遍,連忙點頭微笑稱謝。可是她的笑容卻有點兒苦,張太太嘴上雖然這樣說,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李善人就是在針對她阿俏啊。


    自從上迴李善人在飛行學校發難,刻意要為難阿俏之後,阿俏向好些人打聽過李善人的為人和喜好。


    這位李善人,一向好麵子、愛虛榮,為人做事一板一眼,倔起來就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頗像是張太太剛才形容的那樣。


    偏生此人是本地首屈一指的富紳,家中本來是種桑養蠶的,後來到李善人祖上一輩,花重金進了幾台繅絲機,這十裏八鄉織錦的小作坊就再也競爭不過李家。好在李家大度,事情做得不絕,而是將鄉裏手藝好的工人都請來做工,李家一下子發達了,卻也落了個好名聲。


    到了李善人這一輩,他明麵兒上更加樂善好施,因此才會得了個“善人”的名號。再加上他在本地有很大的影響力,其餘幾家富戶也大多與李家有些生意往來。沒哪家人會犯傻,為了阿俏這麽個省城來的小姑娘得罪李善人。


    所以,阿俏任重而道遠,這降服李善人、讓他認可自己的任務,最後隻能落在她自己肩上。


    過了三刻鍾的功夫,惠山禪寺來人,將西林館做“福飯”的大鍋連鍋抬走,送到惠泉跟前,請諸位百姓隨意品嚐。


    阿俏也跟著去看了熱鬧,見到飛行學校有好些學員竟也從學校裏出來,見到品嚐“福飯”的大場麵,好奇起來也各自取了一碗在路邊上嚐著。


    阿俏上前去向他們打招唿:“孟大哥、向大哥、周……嗯,各位新春大吉!”


    孟景良與向小剛見了阿俏,都嚇了一跳,趕緊還禮。隻有周牧雲一個,麵不改色,看也不看阿俏,抬手就往口裏送了一筷子“福飯”,嘴裏還在嘀咕:“這個總歸不會也是你做的了吧!”


    孟景良和向小剛遺憾地望著周牧雲:“這個可是……西林館做的‘福飯’呐!”


    阿俏不理會周牧雲,連忙問孟景良:“孟大哥,昨晚後來……學校裏可還好嗎?”


    孟景良明白她想要問實驗室的事兒,連聲安慰:“沒事了,我們的人雖然輪流守了一夜,可是一直到後來,都什麽事兒沒有。今天一大早,沈先生就從鎮上請了人過來,幾處重要的地點門窗都加固過,連鎖也換了。阮姑娘你就放心吧!”


    阿俏想了想,又問:“是什麽人昨晚偷溜進了實驗室,後來查出來了麽?”


    孟景良與向小剛兩人對視一眼,都搖了搖頭,表示還沒有半點頭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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