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居三樓的大廳裏,熱菜開始一件件地送了上來,意味著阮杜兩家的“翰林菜”之爭,開始進入白熱化。


    此前冷碟的比拚,兩家呈上的冷碟大多是是精致細巧,略微有些保守,力求無過。再加上曾華池本人實在也沒能給出什麽明確的暗示,眾評審大多按照自己的口味做了評判。


    “我說,下一輪咱們稍稍改改規矩吧!”曾華池作為本省商會的會長,坐在首座上開了腔,“此前確有規定,我們這些做評審的,在品嚐的時候不能交流。可是依我看,這大大消減了諸位品嚐席麵的興致。畢竟這不僅僅是一場比試,更是一席上佳的席麵。”


    眾評審也有同感,一起點頭。


    “不如我們改改規矩,大家品菜的時候,也都交流交流。不過這交流最好隻限定於與菜式相關的軼事閑情,避免直接品評桌上菜品的得失,免得影響了旁人的評判。諸位看,這樣可好?”


    餘下十四人一起應了“這樣正好”,隻阮老爺子一人,安安靜靜地坐著,拈須微笑,遙遙坐在他對麵的曾華池看了,心裏卻略有點兒發毛。


    第一道熱菜上來之時,一揭蓋,一陣濃香就猝不及防地溢了出來。席上的評審竟忍不住齊齊地唿了一聲“好”。而阮家老爺子則微笑著衝座上諸人點了點頭這道菜是阮家的招牌,令人一試難忘,即便是“盲品”這樣的場合,也是瞞不住人的。


    曾華池略略低頭,在袖子裏的小抄上找到了“阮府佛跳牆”的字樣,更加確定了“小抄”是真的,當即便故作大方,衝著侍者送到麵前的一小盅佛跳牆讚道:“這個就是號稱‘佛聞棄禪跳牆來’的‘佛跳牆’了吧!這道菜式盛名在外,在下正是要好好品鑒品鑒才是。”說罷,他看似欣喜,手中的筷頭便點了兩下。


    坐在他周圍的諸位心領神會,也紛紛讚好,一起低頭品嚐這道阮家的名菜。


    須知這曾華池早就與商會評審和杜家請的評審商量好,他將筷頭點點,便是提醒眾人,這菜肴可盡力往高裏評價。而曾華池故意推崇這道“阮府佛跳牆”,一來這道佛跳牆濃香醇厚,評價若是低了,顯得太假,說不過去;而來也是留點餘地,萬一之後有人質疑比賽的公正,他也有話可以辯解:大家都看見了,阮家的佛跳牆上菜的時候,我不也這麽著大力褒讚的麽?


    品過佛跳牆,曾華池大手一揮:“別一道道地上了,將熱菜一起上來吧!熱菜本就重火候溫度,涼了不好。再說,”他說著露出笑容,“我們這些人嚐了第一道,對這其他的菜式更加期待,實在是等不及了。”


    曾華池一說完,眾人便笑。在旁候著的醉仙居主人聽見,就向傳菜的夥計打了招唿,登時好幾人一起上來,幫著上菜,十六個熱菜外加兩湯兩主食,這時候一股腦兒全送上來了,將席麵擺得滿滿當當的。


    阮家與杜家不約而同,在這熱菜上毫無保留,各顯神通,席麵上可謂炮龍蒸鳳,可見兩家都是卯足了勁兒要一較短長。


    而曾華池需要的正是這個局麵,他袖子裏的“小抄”正是阮家的菜單,隻可惜有點兒亂,冷菜熱菜不分,點心甜品全堆在一起,有些難辨,因此他需要等所有熱菜上來,觀察觀察,再判斷該替哪幾個菜式叫好,送出“暗示”。


    可等到所有熱菜都一起上來,曾華池才知道他這任務有多艱巨。


    “富貴有餘……”


    曾華池心想,這明顯是一道魚菜。他一眼望去,見席上有兩道魚菜,一道是用砂鍋燉的魚頭,另一道是清蒸白魚他怎麽曉得這“富貴有餘”,究竟是魚頭還是白魚?


    想到這裏,曾華池已經暗中埋怨起杜家,怎麽也不遞個杜家的菜單過來,這樣就一目了然了,隻有阮家的有個什麽卵用?現在他一切隻能靠猜!


    曾華池先去試了試那清蒸白魚。魚是上好的太湖白魚,肉質細膩,入口即化,除了魚肉的幼嫩之外,口感較尋常白魚更加豐潤。曾華池一看,見那白魚魚身上被橫刀片出淺淺的紋路,裏麵填入了極薄的金華火腿片,蒸魚時火腿汁融入魚肉,出鍋之後再往上澆一層濃汁鮮湯,白魚蒸出來就是這個味兒。


    曾華池再望望那魚頭,心裏覺得這道清蒸白魚的手法和做派,都挺像是阮家做的。於是他還沒嚐那魚頭,就先大讚了一番魚頭,色相如何如何美,這麽大的魚頭如何難得等等,接著筷頭便點點,同伴們心領神會。


    可待曾華池嚐到那魚頭的時候,心中的震驚不下於他舌尖味蕾的觸動。他隻道這魚頭不是整魚,算不得是什麽名貴菜,可是待嚐到口中,才知道這看起來平平無奇的魚頭,竟能做得如此鮮美魚皮糯粘膩滑,魚肉肥嫩,湯汁香濃,關鍵是偌大的一個魚頭,竟見不到半點魚骨,想來那廚師十分精細,魚頭燉至骨肉分離之時,就已經將魚骨拆得幹幹淨淨,一枚不剩。這一枚魚頭吃起來,比起那白魚,可要方便得多了。


    嚐過魚頭,曾華池心裏就有點兒發虛,見周圍諸人試過也紛紛讚好,曾華池就更加吃不準了。


    下一個,“三味菜”,聽著就叫人沒有半點頭緒。


    曾華池放眼望去,席間隻有一道“三色蝦仁”與這“三味菜”沾邊兒。曾華池想了想,若是這“三色蝦仁”是阮家的,本著同席主食材不重複的原則,那旁邊一道“幹烤明蝦”,就該是杜家的。


    曾華池故計重施,大讚了一番“幹烤明蝦”,筷頭點點。


    坐在他對麵的阮老爺子抬起頭,看了曾華池一眼。老爺子身旁的一名阮家請來的評審忍不住就問:“聽說阮家的家廚擅長‘幹烤’這種手法?”


    阮老爺子就點了點頭。


    曾華池差點兒就地石化這麽有把握的菜,他也猜錯了?


    “原先那位家廚格外擅長幹烤,隻可惜前些日子傷了手,所以今天沒能主持這道席麵。”


    曾華池這才放了心:他早就聽杜家千保證萬保證,說是已經使詭計“做掉”了阮家的家廚,因此阮家今天呈上的菜品決計比拚不過杜家的。所以最保險的方法,還是去選那味道更好,手藝更盛一籌的菜式才是。


    想到這裏,曾華池又偷瞥一眼袖中的小抄:燉遼參、濃汁吉品鮑、紅煨鹿筋、蟹柳扒魚唇、一品豆腐……曾華池可再也不敢造次了,老老實實地一對一對菜式去品嚐:


    席上有兩道海參菜,他就兩道海參菜一起嚐,選了一道更加香滑入味的金湯燉遼參出來,筷頭點點;席上有兩道鮑魚,他選了那道口感更加勁道,入味更加濃厚的,做了暗示;席上各有一道煨鹿筋和一道燉牛蹄筋,這題簡單,他果斷選了那牛蹄筋,盡管那鹿筋味道也是上佳的;至於豆腐……曾華池實在是沒有這個心去猜了,他幹脆隨便選了一道,心想,阮杜兩家爭勝,總要有點兒運氣的成分吧!


    一時熱菜與湯羹品鑒完畢,眾人再得休息的機會。曾華池又一次抱著拳與人說“抱歉”,借口內急,又溜走了。


    他在醉仙居一個隱秘的包間裏尋到杜家的家主杜晟峰,“老杜,你好歹將你家的菜單給我一份。光有阮家的,這麽緊的辰光,我怎麽一一對得上?”


    杜晟峰“哦”了一聲,就吩咐人下樓去討。


    “你別告訴我,你杜家的菜單,自己都還沒去準備?”曾華池額頭上汗滴滴的。


    “都交給廚子去準備了啊!”杜晟峰懶懶地靠在椅背上,托了茶盅去飲,“我要了這菜單來又有何用?”


    “老杜,感情這事兒你這麽不上心啊!”曾華池幾乎無語了。


    “用錢能擺平的事,我一概都放心大膽的交給旁人去做!”杜晟峰皮笑肉不笑地說,“廚子做菜比不過別家,我自然找他們的麻煩。再說,這評審的事兒,我不都交給你曾會長了麽,還有什麽好不放心的?”


    曾華池更加鬱悶,心道萬一他今天陰溝裏翻船,讓阮家贏了,此前杜家給他的那麽多“孝敬”,還有送到商會裏的那些“入會費”,豈不是要給杜家全退迴去?


    想到這裏曾華池忍不住繼續磨牙:沈謙啊沈謙,這小子平時看起來又上道又靠譜,可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兒,令那些瓷器先不管用了那些陰陽瓷,他可是在早先驗瓷器的時候親自驗過的呀!


    還沒等曾華池想清楚瓷器的事兒,杜家的人已經迴來,又遞了一張“小抄”給曾華池,上麵寫著的簡明扼要,就是杜家做的點心和甜品。


    “我去全力一試,結果如何,現在也還不大好說!”曾華池向杜晟峰抱抱拳。


    “沒事兒,老曾,”杜晟峰撂下茶盅,說:“按照你說的,你沒把握的這些,都直接薦了味道好的,這本沒錯!”這位杜家的家主雙眼微微就眯了起來,右手去捏左手的骨節,“若是沒贏,我頭一個去追究的,會是廚子。”


    曾華池看著杜晟峰這副樣子,突然覺得,杜家本不該去爭這“翰林菜”的名號,去爭個“江湖菜”恐怕倒還名至實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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