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 榮華路6


    初夏, 蔣映雪生下一子, 取名愷逍, 乳名取自名字,喚阿逍。


    有了這件喜事,闔府洋溢著喜氣,一次, 程夫人一麵抱著阿逍,一麵笑吟吟地跟兩個兒媳婦說:“眼下我最想要的還是孫女。”


    怡君、蔣映雪失笑。


    時光荏苒, 又是一年秋。


    怡君在婆家、娘家之間來迴忙活,到了冬日,先後把嫂嫂孫氏、妯娌徐氏迎進門。


    沒過多久,昌恩伯世子夫人和碧君先後傳出有喜的好消息,廖大太太總算能放下這樁心事, 長長地透了一口氣。


    程夫人和怡君聞訊,循禮前去看望, 送去補品和小孩子的衣料。程夫人感覺得出,姐妹兩個不似以往親近了, 再就是徐岩, 對碧君似乎也生分了許多。


    她也沒問,仔細一想,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三個女子終歸不是一路人, 長年累月做場麵功夫相互擔待, 說不定鬧得生出嫌隙, 倒不如這樣不鹹不淡地走動著。


    天氣越來越冷了,程謹開始著手為長兄籌備在異鄉的年貨,列出了長達幾頁的單子,先隨信件讓程詢過目。


    程詢看完之後,隻挑選了幾樣,迴信說我又不是來這兒過日子,你給我籌備這麽多亂七八糟的做什麽,迴京時是扔了還是帶迴去?


    程謹看了,笑了一陣子,卻並沒聽從長兄的話,轉手把信拿給母親、長嫂過目。


    程夫人看到長子的言辭,笑得不輕,“你別理他,又不讓他千裏迢迢扛迴來。”


    怡君則特別認真地看了好幾遍,刪減了一些,解釋道:“我看過地域治,有不少東西的確用不上。”


    程夫人和程謹俱是點頭同意。


    程詢不想要家裏的東西,年節之前,卻給親友置辦了好幾車東西,長輩、平輩、小一輩都照顧到了,都是當地土特產、有趣的小物件兒。


    徐氏聽夫君說了這些事,心完全落了地:嫁的畢竟是庶子,總會擔心自己會被婆婆、長輩一並看低。進門後卻發現,兄弟三個情分深厚,婆婆待人寬和,兩個妯娌對她就像是很親近的友人。這樣的日子,隻需知足,便可長樂。


    再一個讓她意外的人是黎王妃。不少人說黎王妃性子爽利,對人不乏態度強悍冷硬的時候,卻是想不到,私下裏是特別可愛的性情,一次與大嫂開玩笑:“我跟你三弟妹,五百年前是一家,你可不準欺負這孩子。”


    大嫂也是個妙人,對她眨了眨眼睛,“這人要給你撐腰,往後你要是受了我幫不上忙的委屈,就去黎王府找她。這事兒我幫你記在賬本兒上,免得她說話不算數。”


    黎王妃就笑著點了點大嫂的麵頰,“你主持中饋落下病根兒了吧?動不動就要給人在賬本兒上記一筆。”


    那是做不得真的玩笑話,她隻是覺得這種氛圍特別溫暖、愜意。


    到了年底,又到了皇帝為國庫犯愁的日子。


    這晚,他把黎兆先喚進宮裏,一麵一起用膳,一麵念叨前朝那些事兒。


    “今年國庫裏好歹有了點兒銀子,但是完全不夠明年的開銷。”皇帝笑容苦澀,“輿圖中好些邊邊角角,都是貧瘠之地,朝廷不但要減免賦稅,還要貼補百姓,各地官員的俸祿也要按時發放,將士更是不能委屈,他們要是有所懈怠,就又要亂起來。”


    黎兆先隻能說自己打理的事:“臣這兒沒事,都知道朝廷難,沒人張羅著多討封賞。”


    眼前人是他格外尊敬的帝王:登基好幾年了,別說建造宮殿,修繕宮殿的事情都一再延後——自己能省就省。每到年末,翻著六部呈上來的賬目,心裏在打的算盤都是來年用到哪些地方最妥當。如今寵愛皇後到了這地步,給的賞賜從沒出格的時候。


    “如你一般體諒朝廷的人不少,更多的卻是漠不關心。”皇帝皺了皺眉,“今年知行、董誌和上的那些折子,曆數兩廣境內冤案繁多,不少地方的百姓民不聊生。”


    “到底是前些年貪官汙吏太多,已成了風氣。”這些,黎兆先以前沒少聽程詢說起,因而一清二楚,此刻亦是皺了皺眉,“要不然,皇上給臣幾千軍兵,去那邊幫忙肅清風氣?”


    “不妥。”皇帝眉宇舒展開來,微微一笑,“知行、董誌和打過那麽久的筆墨官司,原由就是武將隻有在戰時說一不二,平時總受窩囊氣。況且,整治那邊的人,就得是知行這種文官裏的人精,他能拿捏住火候,知道什麽時候與人虛以委蛇,什麽時候心狠手辣。”


    黎兆先想想,也是,“雖說如此,臣總是有些擔心他。”


    “這話說的。他何嚐是需要擔心的人?”皇帝終於恢複了笑微微的樣子,“我知道你一直對這事兒不大痛快,但這不也是為了他好麽?”


    “……”黎兆先沒說話,神色卻分明是在說:我一點兒沒看出來,明明是你把人扔狼窩裏去了,怎麽好意思說這種話的?


    皇帝笑意更濃,“在那邊辦事得力的話,三二年可建功立業,迴來之後做三品侍郎,便能堵住悠悠之口。這樣一來,入閣做候補閣員,便是順理成章。”


    黎兆先這才明白皇帝的深遠用意。


    皇帝繼續推心置腹:“自然,要不是那邊的情形太給我添堵,也不會打著磨煉他的旗號把他扔那兒去,捧個奇才而已,我捧得起——別的文官我是真不放心,真沒他那個膽色、才智。柳閣老倒是行,但你也知道,他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到了那邊萬一纏綿病榻,也是有心無力。”


    黎兆先對皇帝端杯敬酒,“臣明白了。”


    皇帝端杯,一飲而盡,隨後說起程詢的趣事:“那廝到了廣東,什麽都習慣,就是受不了那邊的飲食。我總不好柴米油鹽地賞他,便私下裏賞了他二十壇禦酒。前一陣他幾個案子辦得很漂亮,我就問他,賞你點兒什麽好,直說。你猜他說什麽?”


    黎兆先好奇地笑問:“說什麽了?”


    “那廝問我,宮裏是不是沒有燒刀子、梨花白、竹葉青?”皇帝說著,自己就先笑起來,“真把我氣樂了。末了又說什麽呢?宮裏的瓊漿玉液,喝多了折他的壽。”


    黎兆先亦是忍俊不禁。


    “我為他好,讓他少喝烈酒,他卻不領情。這叫個什麽事兒?”皇帝笑著搖了搖頭,“先是訓斥了他一通,到底是派人一車一車地給他送去了上好的烈酒,由著他當醉貓去。有什麽法子?我不如此,那廝也能尋到。”


    黎兆先笑道:“皇上賞這麽多,我就不跟著湊熱鬧了。”心裏卻是覺得,有時皇帝對程詢,真跟對待自家小兄弟似的,一邊兒一本正經地數落著,一邊兒又老老實實地讓小兄弟如願。


    小年當日傍晚,程詢在書房的蒲團上打坐。


    打坐是道教、佛教及至內功都不可或缺的一門基礎功夫,靜心修身,到了火候的一個好處,是在睡前放空思緒、摒除一切雜念。


    他對佛、道都是擇優而取,其餘忽略。


    這邊的冬日,比起京城的飛雪連天、寒風唿嘯,過於暖和了些。是以,大多數時候,門窗都是敞開的。


    陸放、董誌和相形來找程詢。


    陸開林雖然年紀與修衡相仿,陸放卻比唐栩年長幾歲,已過而立。


    就快過年了,他想跟左膀右臂在一起聚聚,順道細致地說說當地諸事,他自己的總督府、程詢所在的提刑按察使司都在廣州,便邀請董誌和過來。


    程祿把兩位貴客請到待客的花廳。


    約莫過了一刻鍾,程詢走進門來,與陸放、董誌和見禮。


    因為唐栩的關係,陸放沒見到程詢的時候,便已視為友人,今年上下級共事又頗有默契,更多了一份親近隨意,落座後笑道:“聽說你物色了兩個手藝精湛的廚子,能做地道的北方菜,今兒可得讓他們露一手。”


    程詢頷首笑道:“這自然不用說。不但有北方菜,還有陳年梨花白。怎麽著,來我這兒不虧吧?”


    陸放哈哈地笑起來,“不虧。往後我可有蹭飯的地兒了。”


    他對這些不是很講究,妻兒在這裏的時候,發妻物色了一個會做京菜的廚子,一家三口都覺得湊合,之後再沒計較過這事兒,心思都花到別的地方了:穿的、住的更舒坦點兒是大事。後來妻兒迴京,他就更不挑食了。


    眼下程詢來了,卻是跟他正相反,穿、住都能將就,吃喝卻是大事,一點兒都不敷衍。


    程詢望向董誌和,“你在那邊兒怎麽樣?飯菜合口麽?”


    “我還行,一切都好。”董誌和笑得很有點兒幸災樂禍的意思。


    席間,三人談起兩廣在職官員。


    陸放道:“我比你們早來一步,倒是真發現了一名清官,隻是,有時候比官場的混子還讓人頭疼,凡事都是一板一眼,死心眼兒得過了頭,根本不肯為大局、長遠考慮。”


    董誌和接話道:“部堂說的是懋遠縣的父母官萬鶴年吧?”


    陸放笑著頷首,“那小老頭兒我起初挺敬重,但有好幾迴讓他氣得跳腳。終究是不堪用。”


    董誌和就看向程詢,“這種燙手山芋,可是你的分內事。想想法子,讓他腦筋開竅。”


    程詢似是而非地笑了笑。


    明年廣東有一場澇災,在前世,萬鶴年喪命於楊閣老舉薦的按察使手裏,理由是阻撓朝廷緩解災情。皇帝也知道他是當地少見的清官,聽得按察使行駛先斬後奏的權利之後,竟也由著此事這樣結案。


    隻因為楊閣老的原因,程詢認定萬鶴年是含冤而死,而看皇帝態度,便不能不對萬鶴年的死因將信將疑。


    此次外放,或許可以解開這一謎團。


    臘月二十六。


    修衡站在床上,由師母幫自己穿上一件錦袍,這是她親手做的。


    怡君打量片刻,滿意地笑了,捧住修衡那張俊美得出奇的小臉兒,“好看。”轉手取過一個大紅包,幫他揣入懷中,“師母給你的零花錢。等會兒給祖母請過安、用過飯,就迴家準備過年。”


    修衡則依賴地摟住她,“師母,其實吧,我覺得還是我們這兒好。”


    怡君笑著拍拍他的背,又親一下他的麵頰,“你長大了,過年就要多顧著家裏一些。過完年,你想不來,我都要讓阿初去接你。”


    “我現在覺得,長大了也不大好。”修衡誠實地說,“再大一些,師母就不能抱著我了。”


    怡君輕笑出聲,坐到床上,把修衡安置到膝上,摟到懷裏,又低頭親一下他的小臉兒,“難得啊,我們修衡這是在撒嬌麽?”


    “是啊。”修衡小臉兒蹭著她肩頭,笑嘻嘻的,“早知今日,以前就該總膩著您。”


    “你這小開心果兒。”怡君笑著刮了刮他的鼻尖,“我又何嚐不是這樣想。”


    “不過也沒事。”修衡笑容璀璨,“還有天賜呢,我會幫您照顧好弟弟的。我長大了,有好多好處。”


    怡君含笑點頭,幫他穿戴齊整。


    天賜噔噔噔地跑進來,進門的時候一個沒留神,跌了一跤。


    卓媽媽立時神色大變,彎腰去扶的時候,天賜卻已若無其事地爬起來,繼續往裏跑著,嘴裏喊著:“娘親,哥哥,我們去找祖母。”


    怡君將這一幕看在眼裏,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天賜和修衡小時候有著一些相似之處:這一年,抹眼淚的時候基本沒有了,口齒越來越清晰伶俐,林林總總的問題越來越多。


    修衡快步走過去,“正要去。”又細心地檢查了一下天賜的手,“還好,沒事。”


    天賜拉住修衡的手,又仰臉望著怡君,“娘親,快些,好不好?我要吃小餛飩。”


    小哥兒倆特別親,以至於天賜的口味都隨了修衡,脾氣則隨了程詢:小餛飩要放了香菜的才可以,薺菜包、灌湯包要剛出鍋的才肯吃,雪裏蕻好歹也要有點兒辣味——這是連修衡都勸不了的。


    怡君笑著走過去,“好啊,我們這就去。”


    天賜揚起空閑的那隻小胖手,交到母親溫暖的掌心。


    走在路上,天賜特別開心,轉臉望著修衡,“哥哥,等會兒你要迴家嗎?”


    “是。”修衡道,“等哥哥迴來的時候,帶紅包和九連環給你——昨晚跟你說的,沒忘吧?”


    “嗯!沒忘。”天賜說,“我要九連環,不要紅包。”語畢,轉頭望一眼母親。這是母親說的,不準要同輩人的紅包。


    修衡笑起來,“那我多給你帶一些有趣的九連環,對了,還有畫冊,我也給你帶幾本過來。”


    “好呀。”天賜愈發地眉飛色舞,“哥哥迴來之後,還要給我講故事。”


    修衡欣然點頭,“一定的,放心。”


    怡君在一旁看著,心海似有陽光普照,暖融融的,亮堂堂的。


    入冬後,修衡歇在程府的日子,每晚都會講故事給天賜聽,孩子哄孩子,可那份兒融洽、喜樂,連大人都做不到。


    這是她喜聞樂見的。比起時時刻刻守著孩子,不如讓孩子在其樂融融的氛圍中快樂地長大。她明白這個道理,唐夫人、唐栩甚至陸夫人都如此。


    孩子不該是抓在手裏由著自己心思成長的,長輩要做的是分辨出哪些人與事對孩子有益。


    早間一起用膳的,是程夫人、怡君、徐氏和兩個孩子。


    程譯、蔣映雪不宜帶著幾個月的阿逍頂著寒氣來請安,程謹則是因為到了年底庶務繁忙——程夫人早就免了這三個人的晨昏定省。


    天賜從過了一歲之後,就開始吃糕點、喝羹湯,後來就鬧著要上桌吃飯。


    程詢、修衡小時候都是這樣,怡君分別請教過母親、唐夫人,沒什麽不放心的,由著兒子的性子斷了奶。


    飯桌上,天賜乖乖地坐在修衡身側,用勺子舀起小餛飩,學著哥哥的樣子,先吹幾口氣,再慢慢地放進嘴裏,吃完一個之後,喜滋滋地道:“真好吃。”


    修衡則從丫鬟手裏接過布菜的筷子,給天賜夾了一個豆腐皮包子,“這個也很好吃,祖母讓廚房特地給你做的。不燙了。”


    “是嗎?”天賜饒有興致,伸出小手拿起來,送到嘴邊,慢條斯理地享用。


    程夫人瞧著小哥兒倆,由衷地笑道:“有時候是越瞧越像。”喜好像,那慢條斯理的樣子更像。


    “可不是麽。”怡君笑著應聲,又撫了撫修衡的肩,“別隻顧著天賜,多吃些。”


    修衡點頭說好。


    天賜卻側頭、仰臉,小眼神兒透著不滿。


    怡君拍拍兒子的腦門兒,“哥哥就不用吃早膳麽?祖母、娘親、三嬸不都可以照顧你麽?”


    “……”天賜這才老實了,哦了一聲,繼續小口小口地吃包子,過了片刻,咕噥道,“你們又不知道,我愛吃什麽。哥哥知道。”


    怡君啼笑皆非。


    程夫人、修衡和徐氏則逸出愉悅的笑聲。


    用過早膳,天賜堅持要送哥哥去垂花門外,程夫人和怡君便由著他。


    兩個孩子到了垂花門外,恰逢兩輛馬車抵達。


    “修衡哥!”董飛卿下了馬車,神采飛揚地跑向修衡,“我來接你迴家。”


    “……”修衡麵無表情地看著他。自己迴家,怎麽就需要他來接了?


    董飛卿知道,修衡平時慢性子,也不著急,笑嘻嘻地站在那兒。


    “哦。”修衡沉了一會兒,就悶出這麽一個字。


    “噯,這小孩兒是誰呀?”董飛卿斂目望著修衡身邊的天賜,“哎呀,這也忒好看了。”說著就彎下腰,跟天賜說話,“修衡哥從哪兒把你撿來的?”


    修衡把董飛卿往一旁一帶,板了臉,“這是我師弟。”說著劍眉一揚,“你又想挨踹了是吧?”


    言辭不善,語氣不佳,董飛卿卻一點兒都不在意,“那你不早說?我又不會算卦。真是的……”


    修衡扯了扯嘴角,這小毛孩兒說話忒沒個正形。


    “哥哥,”天賜奶聲奶氣地喚著修衡,扯了扯他的衣袖,“他們是來串門的嗎?”


    修衡笑著點頭,握住天賜的小手,“是。等會兒你要是瞧著哪個不順眼,就讓小廝攆出去。”


    董飛卿立時苦了臉。這會兒是完全明白了,眼前這小孩兒,就是修衡哥奉為神明的師父的兒子——程家大少爺。


    天賜眨了眨大眼睛,“我聽哥哥的。”


    陸開林這才走過來,“走嗎?”說著指一指董飛卿,“他要跟我擠一擠,在你們家裏住兩天。”說完了,對天賜抿出一個禮貌的笑容,算是打招唿。


    “……為什麽?”修衡嫌棄地看著董飛卿。


    陸開林撓了撓額頭,“不知道。你別打岔,行不行啊?你要是不答應,我就把他帶迴家去。”


    修衡轉頭望向董飛卿,見對方正可憐巴巴地望著自己。


    “修衡哥……”董飛卿的一雙小手攪在一起,“我在家裏,人嫌狗不待見的……你就讓我去你家裏住兩天吧。”


    修衡笑了,“這都是從哪兒學的詞兒?”


    董飛卿卻笑不出,“我們家大人好像在吵架,都顧不上搭理我了。一早,我不小心打碎一個花瓶,我娘親差點兒打我。”


    修衡和陸開林驚訝得睜大了眼睛。


    小小的天賜則不安地搖了搖修衡的手,“打碎東西,就要挨打?”


    被長輩這樣對待,在他們三個,想都沒想過。


    “閉嘴。”雖然挺同情董飛卿的,修衡仍是當即瞪了他一眼,又俯身對天賜一本正經地道,“沒事,沒事,他給我們說書呢。”


    天賜將信將疑,“是嗎?”


    “是啊,別當迴事。”修衡麵不變色,“哥哥得走了,你跟卓媽媽迴去找祖母。愷之乖。”天賜是師弟的乳名,愷之是名字,在人前,他會適當地變換稱謂。


    天賜也已習慣這種情形,不止哥哥,長輩都是這樣。他抿嘴笑著點頭,又說:“哥哥,初一早點兒來。”


    “好。”修衡開心地笑著,彎身抱了抱小師弟,“聽祖母、師母的話,好嗎?”


    “嗯!好!”天賜轉身前,對修衡擺了擺小手,“我迴去啦。哥哥讓車夫當心,剛下過雪,路滑。”


    “放心,我一定會留神的。”修衡語氣柔和又耐心。


    董飛卿看得一愣一愣的,用胳膊肘撞了撞陸開林,“開林哥,修衡哥他……經常這樣嗎?”想問的是,他崇拜的不得了的唐修衡,對著程愷之的時候,是否總是這樣……囉嗦又溫和?


    陸開林背著手,轉頭瞧著他,“你管得著嗎?”


    董飛卿沮喪地搓著小手說:“這是不是就叫流年不利呀?爹娘祖父祖母打架,你們也不待見我。”


    陸開林笑起來。


    修衡也聽到了,忍不住笑了,“走吧,我跟家裏說說看。”


    “好啊,好啊。隻要你肯說,唐伯父就一定會同意的。”董飛卿立時神氣活現,一麵追著修衡,一麵絮絮叨叨,“哥,你的工筆畫那麽好,這兩天能不能教我啊?還有下棋,我也想學誒。”


    修衡言簡意賅:“再說吧。”繼而敲了敲董飛卿的頭,“你實在願意,就喊我修衡哥,別圖省事。你爹總跟我師父作對,你不知道啊?”


    “大人的事,跟我們無關啊。”董飛卿一臉無辜,“師父沒跟你說過嗎?”


    “……說過也是一樣,不準顯得跟我特別親。”修衡猶豫的那一會兒,是因為董飛卿末一句的措辭:他怎麽覺得,師父被身邊這小毛孩兒自作主張地認了呢?那可不行。


    “不管。”董飛卿索性拉住修衡的手,“就要賴著你跟開林哥。別人都沒意思,我才不跟他們玩兒呢。”


    修衡記得,自己以前也沒少說這種話,再瞥一眼他那個小模樣,沒撐住,笑起來,“那你得聽話。”


    “嗯!”董飛卿用力點頭,隨即仍是賴著修衡,堅持同乘一輛馬車。


    修衡拿這小皮猴子沒轍,隻好讓他如願。


    除夕當日,程詢收到了怡君給自己的新年禮物:六幅工筆畫,是天賜、修衡和阿逍的,另附一封厚實的信件。


    程詢看完信件之後,對著畫像看了好半晌,隨後提筆迴信,要她下次把最新作的水墨送一幅過來,讓他看看有無進益。


    以她的功底,若長期堅持,遲早會與名家比肩。倒不是他想有一個才名在外的妻子,而是曉得她對作畫近乎癡迷的喜愛,那份靈氣悟性也是尋常人難以企及的。


    她告訴他,這一年,二弟妹、三弟妹和三弟大事小情地幫襯她,府裏不少管事、丫鬟也都從不播不轉變成了得力之人,她每日清閑的時間越來越多。


    既然如此,他希望她把做女工、研讀《奇門遁甲》的時間用來作畫。


    他跟她開玩笑,說別忘了,成婚前,我好歹做過你幾日的先生,教過你作畫,你總沒個長進,我有時候真上火,覺著自己把你耽誤了。


    隨後,又讓她給自己弄幾份調理身體的菜譜,說了原由:他尋找兩個廚子、皇帝賞賜烈酒的事情,她遲早會聽說,與其到時候讓她氣唿唿地數落自己,倒不如先一步招供,就像在家似的,一麵調理,一麵放心地吃喝。


    說的都是這樣零碎的小事,可在書寫的時候,心緒會變得特別平和、安穩。


    當晚,舒明達來與他一起過年。這些年的交情了,同在異鄉過年卻是頭一迴。


    “折騰一年了,隻有這幾日能喘口氣。”舒明達笑說,“咱哥兒倆得好好兒喝幾頓。”


    程詢莞爾,“酒管夠。”


    守著一桌豐盛的年夜飯相對而坐,看到的是對方明顯消瘦的麵容。


    大年初六,有不速之客來找程詢。此人是富甲蘇杭的商賈汪祖壽,程詢在花廳與之相見。


    汪祖壽年近五十,一襲布衣,清瘦,透著書卷氣。他見程詢果然如傳言中那樣年輕俊朗,然而氣勢懾人,神色中更添三分尊敬。


    程詢客氣地請汪祖壽落座,喚程安上茶。這個人是他沒機會留意過的人,一來汪祖壽終究沒成為修衡前世至交沈笑山那樣天下皆知的巨賈,二來是經商之人,本就不是他能了如指掌的一類人。


    汪祖壽開門見山:“在下今年起要在兩廣紮根,為這裏的百姓、將士貼補些銀錢。”


    程詢悠然一笑,“這是莫大的好事。因何親自登門見我?”


    “有一點,要請大人通融。”汪祖壽說道,“來日在下要交給朝廷的賦稅、兩廣的銀子,三二年內,賬目都要經由按察使司。不合規矩,但是我信不過別人,別人也保不了我的命。此事,大人若能幫忙斡旋,在下才敢留在此地。此外,我可以立下字據,絕不會染指海上貿易。”


    “除此之外——”


    “沒別的了。”汪祖壽說。


    “來日我若調任至別處——”


    汪祖壽道:“大人調離此處之時,這裏必然不再是以前、如今的風氣。”


    程詢笑微微地凝視著汪祖壽,“您若守諾、為人清白,該我幫忙斡旋的,都會盡力。隻是,您得明白一點,事到臨頭起反複的話,我定會翻臉無情。”


    那樣鋒利、直接的視線,若非真的心裏沒鬼,汪祖壽真要心虛氣短。他笑了笑,“大人來這裏一年的光景,為多少人翻案昭雪,懲戒了多少貪官汙吏,天下皆知。您也放心,您在外絕不是仁厚寬和的名聲。”


    程詢哈哈一笑,“這樣說來,來日我需要靜心等待,才能知曉您這般義舉的原由?”


    汪祖壽默認,隨即起身道辭,“見過大人,心裏踏實了,好去見陸部堂了。”


    程詢親自將他送出門外。


    過了一陣子,舒明達來書房找他,說起汪祖壽的事:“我怎麽覺著,他可能是哪個官員的仇人呢?他有沒有與你透露?”


    程詢搖頭,“那些不重要。他來給兩廣百姓、將士送銀子,又照常納稅,不管是想借我的手除掉哪個或哪些官員,隻要相關之人該死該整治,我就該讓他如願。”


    “……你是真不怕捅婁子。”


    “也要看值不值。”程詢笑道,“但這個人經商的大致情形,要盡快了解清楚,不然對誰都沒法兒交代。”


    “交給我。”


    兩日後,陸放派人請程詢過去議事,說的正是汪祖壽的事,擔心的與舒明達大同小異:“我畢竟握著兵權,不論是兩廣、京城官員,輕易不會對我下狠手。可你不一樣,你是文官,這兩年開罪最多的又是文官,到時候他們若是群起而攻之,這兒又是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我怕你應付不來。以我之見,不如先對汪祖壽施壓,讓他說出到底是何意圖,再酌情而定。”


    程詢擺一擺手,“早晚的事。想讓我卷包袱走人的比比皆是,就算是如我們所料,先幫汪祖壽除掉相關的官員,等他們知道汪祖壽的賬隻走按察使司上報朝廷,他們仍舊會因為失去牟利的機會瘋狂彈劾我。不是這種事,也會有別的事。既然如此,為何不讓汪祖壽心安?眼下他為何不能懷疑我們會成為第二個景鴻翼?”


    陸放沉思良久,歎息一聲,黯然點頭,“如此,你我聯名給皇上上一道折子,說明此事。”


    程詢頷首,開玩笑:“放心,我不是短命的人。”


    陸放瞪了他一眼,“喪氣!大過年的,你就不能說幾句吉利話?”


    程詢卻朗聲大笑。


    陸放又是擔心又是氣悶,把手邊的書砸了過去,“兔崽子,就沒個正經的時候。”


    隨後,八百裏加急的折子送至京城,皇帝很快批示,讓陸放、程詢酌情安排下去。


    與此同時,程詢寫給在欽天監行走的友人的信也急速送到,友人二話不說,尋找機會反複給皇帝提醒:今年南方將有天災。


    程詢的目的在於,皇帝事先生出隱憂,便會吩咐南方各地防患於未然,並且,留出一筆賑災的銀子。


    二月,汪祖壽以驚人的速度在廣東紮根:出高價讓幾十間掌櫃的把店鋪轉讓給自己;派出手裏五名大管事帶人去各地,以高於市價三成的價錢,收購百姓家中存著的茶葉、水稻;收購上來的糧食八成上交按察使司,賑濟最貧苦的鄉鎮百姓;最令人咋舌的是,捐銀三百萬兩,用做打造戰船。


    對於此人近十年來經商的情形,蘇杭一代的人傳迴消息:雖說無奸不商,但在商賈之中,汪祖壽是仁厚之輩。


    有些百姓說是活佛顯靈了,有的說是財神爺降世了。


    官場情形卻是大相徑庭。


    通報此事的邸報送到各官員手裏,陸放也召集官員宣讀了聖旨,更態度強硬地警告過,結果仍與無用功一般——


    從這時開始,程詢的簽押房就沒斷過官員。問他為何越權幹涉商人繳稅的人有之,要求看汪祖壽經手諸事賬冊的人有之,氣衝衝來質問、威脅他的人有之。


    他們就是要仗著天高皇帝遠裝聾作啞,就是要跳著腳地拉幫結夥找程詢鬧事。


    程詢起初一概不理,沒時間:梳理汪祖壽及時交上來的賬目、入賬存檔,跟皇帝討得力的專司這筆賬目的人手,向陸放討要賑災的官兵、去最貧窮的鄉鎮縣城賑濟……哪一件事,都比應付那些官員重要。


    忙過這一陣,他也看出了端倪,大抵知曉汪祖壽想通過自己除掉的人是誰了。


    這一陣,官員因為他的避之不見,肝火更為旺盛,以端州知府汪正為首的六名知府、四名縣令,聯名上疏告他的狀,大意是他與商賈勾結,牟取暴利,汪祖壽剛到廣東,他們便已發現諸多端倪,懇請朝廷派禦史來徹查。


    這不是他消息靈通,那些人根本就沒想瞞他,四處放話。


    他看過那十個人的名單之後,訝然挑眉,其中竟有懋遠縣令萬鶴年——那個算是碩果僅存的清官。


    要知道,萬鶴年管轄的懋遠縣,一萬人左右,一直窮得叮當響,如今是賑濟的縣城之一。


    想不通,就要見一見,何況對方一直在等著。他當即喚人去請。


    程詢沒換官服,坐在長案後方,望著萬鶴年在霞光之中進門,見對方身量不高、精瘦,一看就是分外耿直、倔強的麵相。


    萬鶴年見程詢一身便衣,微不可見地蹙了蹙眉,停下腳步。


    程詢牽了牽唇,指一指近前的座椅,“坐下說話。”


    萬鶴年卻道:“卑職此番前來,是為公務。請程大人換上官服,卑職才好詳細稟明。”


    程詢淡然一笑,“那你不妨迴去,等我治了你擅離職守的罪,再說別的。”


    萬鶴年皺了皺眉,冷笑一聲,眼含鄙夷地望著程詢。


    隻憑這些,便不難想見到,對方把自己當什麽人了。怪不得陸放對這人是那樣的評價。程詢睨著萬鶴年,眼神由溫和轉為冷凜。相對而言,貪官汙吏不足為患,最棘手的反倒是這種墨守成規冥頑不靈的清官。整治,於心不忍,亦可能激起一方百姓的民憤;不整治,日後他底氣更足,時不時地給你添堵。


    但是,不知好歹、影響大局的人,在他這兒與贓官沒有任何區別。


    對視片刻,萬鶴年敗下陣來,斂目看著地上方磚。程詢的目光讓他覺得,自己在這一刻不是有血有肉的人,隻是需要權衡得失、選擇是否舍棄的物件兒。年紀輕輕,怎麽就有了這樣的氣度、威儀?


    程詢語氣涼颼颼的:“坐下說話,或者,走。”


    “卑職站著說話。”


    “說。”


    萬鶴年道:“商賈汪祖壽的事情,卑職不知大人與陸部堂是如何說動了皇上,但卑職以為,二位犯了大忌。”


    程詢側轉身形,換了個閑適的坐姿,“怎麽說?”


    萬鶴年瞬間義憤填膺起來,“商賈是什麽東西?官府怎可與商賈糾纏不清?日後若是出了商賈亂政的事,是你程大人擔得起的幹係?!”


    程詢眸子微眯,“不過五十來歲,耳力、眼神就都不行了?宣讀皇上的旨意時你沒聽到?邸報上的字都不識得?”


    “聖旨、邸報怎麽來的,程大人比誰都清楚。”萬鶴年又冷笑了,“卑職實在是想不通,汪祖壽為何誰都不信,隻相信你程大人所轄的按察使司?眼下他的確是會給百姓一些甜頭,可誰知道他真正打的是什麽主意?隻要打通了對外貿易這條路,眼下他付出的這些銀子,不過是九牛一毛。況且他那架勢,分明是有備而來,焉知不是你程大人早就與他商議妥當了一些事!”


    程詢玩味地笑了,不屑與他解釋,“說得好。這些你寫到折子上就是。”


    “卑職要奉勸程大人一句,上有黃天,下有厚土,中間有黎民百姓,人活在世上,總該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程詢問道:“你對得起懋遠的百姓麽?”


    萬鶴年語聲鏗鏘有力:“卑職無愧於心!”


    程詢追問:“汪祖壽賑濟懋遠的糧食,你收不收?”


    “為何不收?本就是不義之財,本就是百姓的民脂民膏。”


    程詢唇角緩緩上揚,定定地看了說話的人一會兒,道:“迴去。糧食三兩日就到懋遠。”


    “卑職已安排下去,縣丞可代為簽押。”


    “好。我素來欣賞硬氣的人。”程詢從容起身,吩咐左右:“更衣,升堂。”


    “是!”


    萬鶴年再看到的程詢,身穿三品大紅官服,凜然之氣令人不敢逼視,竟是久居上位者的威儀。


    程詢落座,望著下方的萬鶴年,驚堂木落下,沉聲道:“來見本官,可有上峰允準的手諭?”


    “……”萬鶴年哽了哽,“大人容稟……”


    程詢抄起一把令簽擲於地上,語氣冷硬如鐵:“擅離職守,還欲辯解,拉出去杖責!”


    萬鶴年卻冷哼一聲,“若無天子詔命,卑職若非罪大惡極,大人便不可對官員濫用刑罰。”程詢來廣東一年了,所經手的案子、查辦的官員,自來是先上報刑部,不曾行使先斬後奏的無上權利,所有人就都以為,皇帝並沒給他最重的生殺大權。


    程詢起身,“萬鶴年接旨。”


    “……”萬鶴年一時僵在原地。


    舒明達行色匆匆地來找程詢,在書房落座,先聽程祿說了至交與萬鶴年杠上的事兒,少見地現出驚愕之色,“結果呢?”


    程祿迴道:“打了萬鶴年十板子,念在他是初犯,素來清廉,不予深究擅離職守的過錯,讓他從速滾迴懋遠,去做他的父母官,若再不知輕重,當即革職查辦。”


    “……”包括萬鶴年在內,應該沒人能想到,程詢敢讓鶴立雞群的清官顏麵盡失。沉了片刻,他笑了,“也好。這何嚐不是立威的絕佳手段。”動輒玩兒命的清官犯渾的時候都不容著,何況本就做賊心虛的官員?但是,這也存著莫大的風險,不是被惹毛了,程詢不會這樣做。


    此刻,程詢負手站在一頂軟轎前,等萬鶴年被抬到跟前,擺一擺手,等人退下之後,言語似是從牙縫裏磨出來的:“若為官,要有自知之明,切忌自命清高;若愛民,要先學會自省,反思你的百姓因何需要商賈接濟;若厭棄商賈,此後一針一線一餐一飯,一概親力親為。我欣賞硬氣之輩,卻厭惡硬氣卻無資格之輩。我之功過,自有朝廷、百姓評判。”


    萬鶴年沒有抬頭看他。


    程詢後退兩步,打個手勢,“送他走。”隨即闊步去了書房。


    程祿已經備好六菜一湯、兩碗肉絲麵、一壺燒刀子。


    程詢換了身衣服,坐到桌前,仍是目光如刀。


    舒明達低低地笑起來,親手給他斟了一杯酒,“還成麽?”


    緩了片刻,程詢長長地透出一口氣,“氣得肝兒疼。”


    舒明達哈哈大笑,“先吃幾口菜,我有好消息給你——與汪正、汪祖壽相關。”


    程詢點頭,舉筷吃麵。


    舒明達娓娓道:“蔚濱和我、陸部堂一起派人從速查出來的:汪正與汪祖壽本是堂兄弟,汪正做官之後,侵吞了汪祖壽那個房頭的產業,用來上下打點。汪祖壽雙親一把年紀,哪兒生得起這種氣,真是被活活氣死的。


    “汪祖壽葬了雙親之後,變賣家當,離開家門,換了名字,原名單字一個昰。


    “二十年前的舊事了,倒是沒想到,今時汪祖壽能找到你麵前,繞著彎兒地讓你給他雙親報仇雪恨。


    “汪正見過汪祖壽了,初衷是去攀交情,卻沒想到……不然不至於鬧騰得這麽厲害。”


    程詢繼續大口吃麵,吃完之後,把碗一推,問:“屬實?”


    “廢話。”舒明達懷疑他被萬鶴年氣糊塗了,“我們三個人出手,查一個商賈、一個官員的底細,那不是手到擒來麽?”


    “屬實就行。”程詢用指關節刮了刮一邊的眉毛,將手邊的酒一飲而盡,有了結論:“辦他。”


    舒明達放聲大笑,“早想到了,但你悠著點兒吧,把人逼得買兇殺你就犯不上了。”


    “悠著點兒?”程詢唇角上揚,語氣悠然,言辭卻帶著刀子,“藐視君王、散播流言、擾亂軍心民心,哪一條不是殺頭的罪?要是到這會兒都不下狠手,我還活個什麽勁兒?”


    “就知道你得這麽說。”


    三月中旬,汪正等十人的折子被原樣駁迴,皇帝質問陸放、程詢的旨意尾隨而至:為何失察,為何任由官場謠言四起。


    而就在前一日,汪正被處斬立決。


    三月下旬,程詢先後問罪聯名上折子的五名知府、三名縣令,輕則罷黜官職,重則上報刑部,抄家之後,木龍囚車押解迴京。


    一時間,官場人人自危,再無人敢妄談汪祖壽一事,隻有百姓始終對這商賈感恩戴德。


    汪正死後,汪祖壽對著雙親的靈位大哭一場,病了小半個月,之後一切如常,兢兢業業地造福這一方天地間的百姓,不乏做散財童子的行徑。


    四月初,戶部兩名主事、工部右侍郎來到廣東,分別協理程詢經手汪祖壽上交的賬目、督造打造戰船事宜。補缺的官員也一一就任。


    沒幾日,河道總督前來,進河道衙門,攝河道巡察、堤防、疏浚事宜。


    程詢總算能稍稍鬆口氣的時候,收到了董誌和一封信。那廝在信裏居然跟他客客氣氣的,說飛卿一向頑劣乖張,這一年多虧有修衡帶著,進益頗多,幾時迴京,當登門感謝你與唐侯。


    程詢迴信隻說客氣了,小一輩人,隨緣即可。之後,又收到修衡的來信。


    修衡每封信都要寫十來頁,這次也不例外,事無巨細地說起身邊大事小情,恰好提到了董飛卿。


    董飛卿今年一直不大高興,總愛往唐府或陸府跑,動輒就要住幾日,稀奇的是董家的長輩也能放心。修衡覺得奇怪,就和開林派小廝出去打聽了幾句,才知道董飛卿的長輩起了衝突:董飛卿雙親正在鬧和離,董大奶奶和公婆衝突不斷。


    修衡說:董大人在廣西的差事特別清閑麽?一定是,不然怎麽會隔著幾千裏跟妻子吵架?


    一如以往,這孩子聊著聊著就跑題了,問他在廣東是不是特別繁忙特別威風,因為好多人提起他,都顯得很害怕。


    但是,修衡說,我知道您是有錚骨、風骨的人,被您懲戒的人,是罪有應得。師父,我以您為榮。我跟天賜師弟說過,他很認真地點頭,說我也是。


    隨後,話題到了天賜身上,說天賜也會解九連環了,看過的畫冊再看第二遍,都記得清清楚楚。又說我可得更加用功,不然遲早露怯,沒什麽可教師弟的。


    於是,話題再次跳轉,關乎正統學問、偏門學問,先說見解,再說疑問。


    到末了,他總算又記起了董飛卿的事情,說師父,我看著董飛卿可憐巴巴的,想對他好一點兒,可以麽?


    隨信而至的,有兩幅工筆畫,一幅是他養的那條小笨狗,憨態可掬,活靈活現;另一幅是董飛卿的畫像,劍眉鳳眼、笑容璀璨張揚的一個小孩兒。


    這算是交的功課,也是跟師父分享生活點滴。


    程詢看信時,一直是笑微微的,迴信時心情也很愉悅。至於董誌和的家事,並不關情,隻讓修衡隨心跡結交友人。


    經過春日裏杖責萬鶴年,殺伐果決地懲處了以汪正為首的九名官吏,兩廣官場真的安生下來,風氣再不是以前那樣的一盤散沙。


    官員隻要不傻,沒瘋,就看得出皇帝全然信任程詢,自己的仕途掌握在程詢手中。


    隻殺人整人也不行,手中有權,便要恩威並施。為此,程詢篩選出幾名積極當差的官員,上報吏部,為幾個人請功,少至嘉獎幾個月的俸祿,多至官職升遷。


    侯尚書收到折子,當即轉呈皇帝過目,皇帝當即批準。


    官場一直肅穆乃至沉重的氛圍終於有所緩解,都看到了盼頭,辦差竟都積極起來,有的是知道天命難違,有的則是想為程詢升遷迴朝出一份力——越早送走這位煞星越好。


    至於萬鶴年,程詢自然會多留意幾分。萬鶴年被杖責送迴懋遠縣之後,養傷數日,痊愈後一如既往做父母官,但是,細枝末節流露出他對程詢乃至朝廷的不滿,這情緒無形中也影響到了當地百姓。


    程詢懶得搭理他。年過半百,仍是看不清局勢,心中隻有自己那一畝三分地。這種人不想往好處活,他絕不攔著。


    入夏,皇帝的密信頻繁起來,這次是心緒愉悅之故。


    皇帝對這邊生出了諸多樂觀的憧憬,在信中說,隻要將這情形再維持一年半載,知行你便可迴京。


    程詢心說你想得倒是美,我這兒最難的一關還沒到呢。他隻能委婉地給皇帝潑冷水,說起河道總督來到廣東的事,問是否欽天監看出了異象,認為此地將有天災。


    皇帝的信件再至,情緒便明顯地有些低落,說欽天監這迴說的有鼻子有眼的,篤定今年廣東將有天災,我最頭疼的正是這件事。我想過,再傳一道旨意,你協理河道總督巡察各處,好生琢磨琢磨河道管理,若是欽天監言中,要力求將損失減至最低。但此舉有待斟酌。你好生權衡一番,畢竟,這件事辦好了,是大功一件,辦砸了,便是兩廣百姓心頭的罪人之一。更何況,你本就可以置身事外。


    程詢要的就是這結果,毫不猶豫地迴信,說為臣者沒有應不應該,隻有是否盡力盡忠,此事全憑聖上做主。心裏卻有點兒啼笑皆非:皇帝永遠用著蹩腳的一招,就是激將法。


    半個月後,皇帝的旨意如約而至。


    河道衙門人人自危之餘,打起十二分精神,隻求自己別招惹到這煞星。高興的隻有河道總督:他官職比程詢高一級,卻沒有先斬後奏那樣大的權利,說什麽不是什麽的情形屢見不鮮,有了這個助力,就等於有了皇權做靠山,可以毫無顧忌地行事,力求做出點兒功績。


    程詢與河道總督都慶幸的是,這邊的河堤、河道修建得很堅固。畢竟,這類事朝廷當初都派專人督辦,饒是當初景鴻翼那等人,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壞事。


    當務之急,是拿出行之有效的章程。


    程詢對著河道輿圖琢磨了大半個月,大抵明白了前世萬鶴年的死因。


    懋遠縣地勢很低,鄰水,百姓大多在坡地種植水稻茶葉為生,坡地最下方是沒有用處的荒地。若有水災,主幹道便要分流削減水勢,懋遠是所在區域最適合之處。若分流,勢必湮沒百姓的田地。這樣的地方有幾個,但別處的父母官不是萬鶴年。


    若在當時,官府沒有妥善地安排懋遠縣百姓,萬鶴年和百姓一定會認為沒有活路了,既然如此,那就不妨與分流的官員軍兵玩兒命。官員就算有先斬後奏的權利,能當即處死一個萬鶴年,卻絕對不敢斬殺無辜百姓,隻要事後被清算,嚴重了要落個滅九族的下場。


    一處分流不成功,便會影響甚至摧毀全盤計劃,讓幾十萬百姓置身於修羅場,輕則失去家園,重則葬身洪水之中。


    損失早已注定,部分農田會被摧毀絕收,部分房屋勢必倒塌。


    這一迴,親身參與,程詢需得絞盡腦汁,幫河道總督完善細節,幫百姓安排退路、討要補償,把幾十萬受災的數目減至幾中之一。一旦失敗,正如皇帝所言,他就是罪人。


    怡君來信,第一次說起他在這邊的情形,問會不會覺得特別棘手。


    程詢斟酌之後,適度地透露了一些實情,說我要盡力而為。


    怡君再迴信的時候,絕口不提此事,隻是告訴他:近來聽了他的建議,每日作畫一個時辰,許是心緒平和之故,大有長進;她和修衡都畫了幾幅他的畫像,常讓天賜看,如今天賜看到畫像就會指著說是爹爹,又問爹爹何時迴家;修衡如今琴棋書畫皆精,功底甩了同齡人好幾年。


    末了,她說:前兩日與娘閑聊,我說廣東那邊的衣料、茶葉好像很不錯,娘笑說,那還不容易,等知行迴來的時候,讓他親自置辦一些,親自帶迴來,這點兒小事,他還是辦得到的。


    我替你答應娘了。


    我和娘都覺得,不論你是位極人臣,還是閑雲野鶴,隻要你在,都很好。


    做你認為對的事,記得我們在等你迴家。


    她用家中微末小事告訴他:隻管放手去做,不需考慮成敗,不論如何,他們是他的親人,信任、支持,更會陪他接受成敗。


    程詢心裏暖流湧動,又有一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或許,人世歡欣知足到了極處,總會有淡淡的酸楚相伴。


    或許,那淡淡的酸楚,是為了提醒人要珍惜。


    一直,一世,用心珍惜。


    八月,天象異常,可恨的天災還是來了。


    暴雨來臨前兩日,陸放調集官兵,按照事先與程詢、河道總督商議好的章程,從速安排下去:分流會影響到的百姓,在高處搭建帳篷木棚,準備相應應急之物;請錦衣衛攜聖旨給當地官員,帶官兵說明災情將至,分流淹田勢在必行,官員不論如何要勸說百姓遷移;陸放與程詢、河道總督已為這些百姓請示朝廷減免三年賦稅,酌情貼補錢糧,皇上已恩準。


    此外,陸放選拔出一萬精銳軍兵,留作搶救受困、落水的百姓。


    他們已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是否能成,都是天意。


    最近幾日,程詢並未留在廣州的按察使司,終日與河道總督四處巡察。


    舒明達擔心萬鶴年出幺蛾子,親自去懋遠縣傳旨,隨後找到程詢,說:“接了旨,神色卻有些古怪。我心裏不踏實,放下兩名手下,看他有沒有奉命行事。”


    程詢頷首說知道了。當日午間,陸放特地撥給程詢的一千官兵趕至,等候他的調遣。


    下午,起了風,太陽隱藏在厚重的雲層後麵,天陰沉得有了肅殺之氣,偏又悶熱至極。


    翌日午後,錦衣衛那邊有了迴信:懋遠縣百姓已經陸陸續續遷移,隻是,萬鶴年及二百來戶——近千人留在家中,根本沒有遷移的意思。錦衣衛覺出蹊蹺,去縣城裏走了幾趟,聽得幾個人叫囂著要留在家中,待得河道衙門的人來分流淹田時,定要與之不死不休。


    程詢當即命人備馬,率領官兵從速趕往懋遠。兩名千戶早就得了陸放的吩咐,對程詢唯命是從。


    舒明達不放心,聞訊後帶著兩名錦衣衛追了上去——暴雨將至,要應對的又是一根兒筋的縣令和百姓,但凡出一點點的差錯,程詢大半年來的心血打了水漂不說,能否安全迴到衙門都未可知。


    抄近路也要二百多裏的路程,加上幾乎讓人發狂的悶熱、至黃昏忽然而至的暴雨,使得一行人入夜方趕至懋遠。


    程詢與舒明達起先策馬走在前麵,軍兵尾隨在後,狂風大作時,兩人便棄了坐騎。


    河道總督聞訊後,披著蓑衣,艱難地趕到程詢跟前,在狂風暴雨中大聲詢問原委。


    程詢言簡意賅地說了,道:“這是我的事。你隻需做好你的分內事,個中利害你比我更清楚。”


    河道總督隱隱覺得,麵前的年輕人身上凝著一股子戾氣,明知不是針對自己,仍是心弦一緊,正色保證:“你的意思我明白,放心。”


    先一步去前方探路的錦衣衛趕迴來,稟道:“迴大人,懋遠那些百姓正趕去縣衙集合。”


    程詢頷首,“帶路。”


    河道總督對身邊兩名親信打個手勢,示意他們跟過去看看。


    夜雨蒼茫,雨線在閃電中閃著光。人眼前視線模糊,耳畔隻聞風聲、雨聲。


    每個人都是目光堅毅、神色肅然。


    入錦衣衛的人,都經受過長期堪稱慘無人道的訓練,哪一個拿出來,身手都不輸於作戰勇猛的將士;


    陸放撥給程詢的這一千人,是精銳中的精銳,怎樣惡劣的天氣、艱難的環境都能適應。


    可程詢不同,說起來也曾習武,但時間不長,熱衷的隻是騎射,到了近幾年,碰騎射的時候都少了。可是,他的步履始終穩健迅速,身形一直挺拔如鬆。


    支撐著他的,是意誌。


    舒明達明白,軍兵也都明白。


    望見懋遠縣衙,程詢加快步調,到了縣衙外,腳步停了停:縣衙內外,聚集著當即百姓,黑壓壓一片。


    兩名千戶的手按上佩刀的刀柄,對了個眼色,相繼打手勢傳令:看管好這些刁民,原地待命。


    一千官兵迅速整隊,手按上了刀柄。


    程詢大步流星走進縣衙大堂。


    舒明達與兩名千戶和錦衣衛落後他幾步。


    河道總督的兩名親信亮明身份後,也走進大堂。


    身著官服的萬鶴年靜靜站立在大案後方。


    程詢除掉蓑衣,信手扔到一張椅子上,對萬鶴年招一招手,“下來,等候詢問。”


    萬鶴年稱是。


    縱有蓑衣擋雨,程詢的官服下擺也早已濕透。他並不在意,隻是取出帕子,拭去麵頰上的雨水。隨後,負手走到大案後方,繞行一周,邊走邊斂目打量,隨後,緩緩踱步至萬鶴年麵前,漠然道:“違抗上命。把他這身兒皮扒了。”


    兩名千戶立時高聲稱是,三下五除二地摘掉萬鶴年的烏紗帽,扒掉他的官服。


    程詢知道萬鶴年心裏那點兒陳腔濫調,“要請聖旨?”


    萬鶴年當即跪倒叩頭,“叩請聖安。”懷揣聖旨之人,代表的便是皇帝,官員都隻能跪著說話,何況一個已經被摘掉紗帽的戴罪之人。


    “聖躬安。”程詢移開腳步,緩緩踱步,“意欲何為?”


    “分流淹田一事,卑職萬難從命。”萬鶴年聲音平靜到了木然的地步,“卑職在懋遠,已有十數春秋。到此地第二年,也曾遭遇天災,上麵的說辭與今時今日如出一轍,可在後來,都成泡影,今年說減免賦稅,來年便尋別的由頭跟百姓要錢要糧;遇災時允諾給的貼補,事後無人再提,如何討要也拿不到。那一次,死的人已經太多。”


    程詢道:“說下去。”


    “卑職祖籍並非此地,但這些年過來,此間百姓就是我的父老鄉親。”萬鶴年抬起頭來,眼神平靜地望著程詢,沒有一絲畏懼,“一萬百姓,我熟識的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他們把我當親人,可在上麵再次哄騙他們的時候,我卻什麽都做不了。為官至此,有何麵目留在人世?”


    程詢神色冷酷,“要尋死?”


    萬鶴年道:“我把話跟程大人說明白了吧。守著河道過了這些年,不論是我還是百姓,都估算的出分流的時辰。在那之前,程大人除非將我與外麵的百姓屠殺殆盡,否則,我們一定會趕去阻止。能成,遷移出去的那些人,起碼可以安生度日;不能成,我們也已為他們拚上性命,對得起天地良心。自然,按察使對官員有先斬後奏的權利,我不知道的是,按察使有沒有屠戮百姓的權利。”


    舒明達和在場旁人聽到這兒,都已是怒火中燒。


    程詢反倒出奇的冷靜,仍是語氣漠然:“你心中那些盤算,我清楚。但是,你似乎算漏了一點——眼下代替朝廷對百姓許諾之人,是否揮起屠刀的按察使,是我程詢。”


    萬鶴年居然笑了笑,笑得有些不以為然。


    程詢不以為意,繼續道:“你做此地縣令十數年,把他們當做父老鄉親,可到如今,你仍舊讓他們活得低人一等,便是在豐年,他們有時都要朝廷貼補。是,戰之過,但為何與你處境相仿的縣令,都能讓轄區百姓過得比你的百姓富裕?他們怎麽就能任職三五年之後便升遷到別處?他們怎麽就沒活成你這樣在朝廷麵前始終是要飯花子的德行?”


    萬鶴年欲辯解,程詢卻逼視著他,加重語氣:


    “你無能!自己都沒活出人形,卻自以為高人一等;自己的百姓食不果腹,卻帶的他們看不起這看不起那,甚至質疑朝廷。你這嘴臉,當真是文人的恥辱,著實令人作嘔。”


    萬鶴年無法再維持先前的平靜,眼神流露出憤怒,麵色轉為清白,身形哆嗦起來。


    舒明達看著,有點兒懷疑這人會被程詢活生生氣死。


    程詢的話還沒完:“照你的說辭,朝廷一次沒照顧到懋遠,便會永遠虧欠你們?出過一批貪官汙吏,如今、日後就再也不會有清明的官場?若是這樣想,你還活著做什麽?十幾年前投河自盡,豈非皆大歡喜?”


    萬鶴年氣憤難當,語聲有些發顫地迴嘴:“我信得過朝廷,信不過的是與商賈聯手的程知行!”


    “我知道。”程詢牽了牽唇,緩步走到大案後方,手撫上驚堂木,沒再掩飾眼中的鋒芒與不屑,“隻是,誰需要你信得過?你倒是瞧得起自己。”


    萬鶴年額頭上沁出大顆大顆的汗,身形抖得愈發厲害,“原來程大人既是來殺人,也是來誅心的!”


    程詢言歸正傳:“你若尚存幾分良知,即刻勸外麵那些百姓遷移。分流淹田之事,非爾等可阻撓。”


    萬鶴年身形似篩糠,語聲的氣勢卻很足,便顯得說不出的古怪:“該說的話,我已跟你說明白。怎麽,程大人以為我在說笑麽?又或者,不敢殺我?”


    程詢牽了牽唇。


    萬鶴年見他沒當即應聲,抬頭望過去,笑得諷刺,“不論是殺我還是把我下獄,外麵的百姓都不會答應……”


    程詢打斷他的自說自話:“不要說你一個七品縣令,就算皇親國戚在此,執迷不悟,我照殺不誤。刁民為你不平,有一個我殺一個,有兩個我殺一雙,成群結夥地送死,我就全部就地正法!”


    萬鶴年的身形停止了顫抖,語聲也變得平穩,含譏帶嘲地道:“你還是三思為好。我們到時候走不出去,遷移出去的百姓自會知曉我們已落難,總會有人替我們做完該做的事。”


    “該做的事,嗯?”戾氣、殺氣自程詢雙眼迅速蔓延至周身,語聲亦透著戾氣、殺氣,“為了你這一萬人的得失,便要讓幾十萬人陷入人間煉獄?為了你們的懷疑,便要讓兩廣及至朝廷承受不可估算的損失?你們也配!


    “你這種貨色,不過是沽名釣譽之輩,得不到朝廷的賞識,便絞盡腦汁地得到一方百姓的稱頌,幾時遇到機會,便掛著個為百姓著想的名頭送命,妄想著青史留名。


    “為了大局,你們這一萬人,我真不會放在眼裏。


    “焉知你們如願,將會有多少軍兵為了賑災、救民生死攸關?上沙場舍生忘死的熱血兒郎,憑什麽為你們這幫蠢材善後!?兵力損耗,倭寇便有可乘之機,接踵而至的便是戰亂!你一條賤命,能抵誰的命?你們一萬人的身家性命,又值多少軍需?”


    一聲聲質問,一句句道明最殘酷後果的言語入耳,萬鶴年的頭漸漸垂了下去。


    程詢語氣更為激烈,眼裏隻剩殺氣:“我把話放這兒:時候尚早,你若奉勸無辜百姓迴頭是岸,我不會取你性命;再有遲疑,我會讓你眼睜睜地看著外麵那些百姓因你的愚蠢成為刀下亡魂!


    “遷移出去卻不安分之輩,你會眼睜睜看著,我把他們當做沙袋,葬於洪流之中!


    “至於你,我會留著你,來日將你淩遲處死!”


    語聲微頓,他重重一拍驚堂木。


    萬鶴年身形猛然一顫。


    程詢語氣轉低,一字一頓,道出未盡之語:“誅你十族。”


    萬鶴年吃力地抬頭望向程詢,對方卻已點手喚兩名千戶,“吩咐下去,一刻鍾之後,看不到萬鶴年走出去,便將縣衙內外的刁民就地正法!”


    兩名千戶愣了愣才高聲稱是,轉身走出大堂。並不是質疑程詢的命令,而是因為此刻的程詢殺氣太重、氣勢過於駭人。


    他們都如此,何況萬鶴年。第一次相見,他就知道這年輕人有著超出年齡的氣度,心腸過於冷硬。而在此刻,他看到的是這年輕人睥睨天下、殘酷冷血的一麵。


    一丁點兒的猶豫遲疑都沒有,就決定了一萬人的生死……


    可怖。


    是,他憎恨程詢,憎恨程詢上次在按察使司給他的羞辱,憎恨程詢末尾說的那一番讓他反感卻無從辯駁的誅心之語。最早,是憎恨程詢那個做過次輔的父親。


    他就是生來厭惡商賈,且認定與商賈為伍之人品行下作卑劣。


    他就是不相信,這樣的一個年輕人,真的能夠肅清官場、造福百姓。


    一直憋著這口氣,憋到了現在。他以為到了程詢現出真麵目、心虛氣短的時刻,哪成想,程詢的真麵目是這樣的。


    他再一次發起抖來,隻是,這一次的原由,是因為程詢指出若阻撓分流將帶來的諸多災難……先前想過麽?也想過,但認定了上麵隻是做官樣文章,不是這兒出問題,就是別處出岔子,到最終,大夥兒逃不過一起陷入水深火熱的結果。


    舒明達則對兩名手下、兩名河道衙門官員打個手勢,一起走出大堂,道:“是非曲折,方才你們也聽到了,我們不妨亮出身份,去跟百姓好生解釋一番,點出知行的態度。百姓們的怨氣,是受了萬鶴年的影響,平白無故的,誰願意陪著個蠢貨送死?”百姓敢起哄,是篤定法不責眾。


    幾個人齊聲稱是。


    大堂內,幾乎讓人窒息的沉寂之後,萬鶴年掙紮著站起身來,“我……我去跟百姓們說,讓他們盡快遷移到安全的所在。隨後,聽憑程大人處置。”


    程詢睨著他,“你那身兒皮,不妨再穿一次。”


    萬鶴年低聲稱是。


    廣東連日強風暴雨引發近四萬人受災的消息,八百裏加急傳迴京城。在京官員順道得知,陸放、程詢、河道總督這些日子大多數連軸轉,親自帶著官兵去災情嚴重的地方,救人、安民、勘察災情。


    皇帝立刻命戶部撥賑災錢糧物資,唐栩主動請命加急送去。


    皇帝想一想,準了。五軍都督府裏的事情,唐栩已經駕輕就熟,調/教出的屬下都能獨當一麵,錢糧物資有唐栩這樣的人運送,中間必不會出現一邊走一邊減少的情形。


    修衡起初鬧著要去,得知那邊災情嚴重,自己去了隻能添亂,便滿心遺憾地作罷,隻是收拾了兩書箱功課,請父親幫忙帶給師父。


    唐栩臨行前,來到程府,問程家人有無要捎帶的東西。


    程夫人道:“帶一句話就行,讓他珍重。”


    怡君點頭附和,別人亦然。


    唐栩啟程後,皇帝想起了欽天監的人,從上到下行賞,更給了最先提及南方隱患的官員升官和兩年俸祿的賞賜。


    大多數時候,他覺得那些人神神叨叨的,十句話裏能有一句可信就不錯,但是這次,他們無疑是立了大功:因為那名欽天監官員敢用性命擔保絕非妄言,才有了事先做出的縝密的籌備,損失少說要減輕八成。


    再想封賞的人,自然是陸放、程詢、河道衙門裏的人,沒有他們嘔心瀝血,便不會有這超出他期許的結果。但現在不是時候。


    兩個月後,刑部收到關於懋遠縣令萬鶴年的卷宗,上交皇帝。


    程詢的建議是,萬鶴年杖責三十,革去官職。這是他曾說過的話,便不會更改。


    皇帝依然爽快地準奏,隻是追加了四個字:永不敘用。


    念及這樣一場風波,需得懲戒的隻有一名官員,足見那邊官場風氣已非往日,皇帝心裏愈發鬆快。看過舒明達的密信之後,他神色一黯,吩咐劉允:“派一名太醫去廣東,那邊的幾個人都累病了,賞賜之物多多益善,你看著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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