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 榮華路 5


    這一年的秋闈如期舉行, 事先, 程詢悉心提點了二弟一番。程譯帶著母親親手打理好的考籃下場開始, 結果喜人, 中了亞魁。


    這是程夫人和程譯都沒料到的結果,為此驚喜交加。怡君和程謹在府中設宴, 為程譯慶祝。


    程譯並不敢沾沾自喜, 知道明年的會試才是關鍵,慶祝之後,去答謝過薑先生, 仍舊用功苦讀。


    此外, 程謹和廖文哲的親事定下來。


    程家的三兒媳是程詢一名同僚的妹妹徐氏。林姨娘和程謹都沒想到,程夫人在庶子的婚事上也是盡心竭力, 徐氏的出身、樣貌都高於他們的期許, 自是滿心感激。


    廖大太太選的兒媳婦則是廖大老爺一位故交的侄女孫氏,兩家門第相當, 廖文哲與孫氏有過幾麵之緣。


    怡君聽母親說完,猜想兄嫂大抵也是兩情相悅的良緣,隻是不便多問。她幫著婆婆、母親慢條斯理地籌備親事就行了——兩門親事選的吉日都在明年冬日。


    秋末,蔣映雪診出喜脈, 唐府再添一子修徽。


    徐岩還在孝期,洗三禮沒去, 過了幾日後, 私下裏與怡君一起去看望唐夫人和修徽。


    唐夫人有些哭笑不得地說:“總想著添個女兒, 沒成想, 又是兒子。”


    怡君笑道:“兄弟多一些是好事。”


    徐岩則道:“太妃瞧著你就是生兒子的麵相,說你這種人,大概要湊足四個角。”


    “那可怎麽好。”唐夫人道,“過兩年再生一個,還是兒子的話,就算了。孩子太多了沒什麽好處,長大了要是一個比一個淘氣,侯爺和我可有的頭疼了。”


    “沒事,不是有我們修衡麽。”怡君笑道,“讓他當孩子王,照顧著手足。”


    “指望他?”唐夫人笑著搖頭,“我瞧著他跟開林、天賜更像親兄弟,對修征、修徽隻是哄著。”


    “這就不容易了。”徐岩笑盈盈地抱起修徽,“說起來,這迴沒嫌修徽愛哭吧?”


    唐夫人道:“他不嫌,隻顧著幸災樂禍了——修征有點兒受不了他三弟愛哭。”


    怡君、徐岩莞爾。


    臨走的時候,怡君說:“我妯娌害口,也喜歡你們家的醬菜,過幾日我來拿幾壇迴去。”


    唐夫人笑著頷首,“這好說。我讓人備下,等著你過來拿。”坐月子悶得厲害,她希望兩個好友多過來看看她,又問徐岩,“給你也備下一些吧,不然又要數落我偏心怡君。”


    徐岩笑著點頭,“好啊,我也嚐嚐這些害喜的人都是什麽奇奇怪怪的口味。”


    怡君和唐夫人失笑。


    徐岩轉頭對怡君道:“我婆婆喜歡程知行的畫,你迴去之後跟他說說,讓他選一幅舊作送給我婆婆。迴頭我給孩子們多做幾件百子戲嬰圖的小襖。”


    “不要。”怡君道,“你要是有好一些的料子,倒是不妨給我一些,我給孩子們做幾套寢衣。”百子戲嬰圖樣太累眼睛,徐岩又是較真兒的性子,做的話太辛苦。


    唐夫人笑著點頭,“就聽怡君的吧。”


    徐岩哪裏不知道兩個好友的好意,也就笑著說好。


    迴程中,徐岩和怡君同乘一輛馬車,笑道:“董誌和的妻兒,你見過沒有?”


    怡君點頭,“上迴董夫人做壽,我跟婆婆去過董家,見過董大奶奶和董家少爺。”雖然都知道,程詢和董誌和是對手,但兩家的女眷一直禮尚往來,如今已算熟稔。


    徐岩笑說:“董大奶奶帶著兒子去過王府,給太妃請安。我瞧著,母子兩個也很招人喜歡。”


    “對,那孩子生的很好看,好像四歲了,也是個聰明伶俐的。”


    “就是格外淘氣了些。”徐岩說,“董大奶奶說,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性子。”


    怡君莞爾,“我倒是挺喜歡那樣的孩子。”


    徐岩笑著點頭,“但也費心、累人啊。董大奶奶一說起這些,能訴半日的苦。”


    走到兩家的岔路口,徐岩迴到自己的馬車上。


    怡君迴到程府,如常先去正房。


    天賜正由修衡、卓媽媽陪著,慢吞吞地走路,一見母親進門,大眼睛就亮了起來,奶聲奶氣地喚道:“娘親,娘親!”說著就邁開步子,要跑去母親身邊。


    “慢點兒慢點兒。”修衡立時擔心起來,一步不離地護在一旁。


    怡君笑著加快腳步走過去,先撫了撫修衡的背,又對兒子拍拍手,“要怎樣?”


    “要抱抱。”天賜咯咯地笑著,對母親張開小胳膊。


    “好啊。”怡君抱起兒子,柔聲問修衡,“祖母呢?”


    “祖母在寫帖子,”修衡說,“明日要去侯夫人家裏串門。”


    怡君笑著點頭,問他:“功課做完了?”


    “是啊。”修衡點頭,“不然,程安不肯放我過來看天賜弟弟。”


    “那我就放心了。”如今天賜一歲多了,會走路會說話了,性子活潑好動,正是最可愛的時候,修衡喜歡得不得了。程詢卻擔心他隻顧著跟天賜玩兒,荒廢大把時間,白日讓他去光霽堂讀書習字,而且讓自己的小廝看著他。


    天賜則說:“去花園。”


    “行啊。”怡君點頭,親了親兒子的麵頰,“娘親、祖母、哥哥一起帶你去,好麽?”


    “好——”天賜拉著長音兒點頭,低頭看了看修衡,掙紮著下地,把小胖手交給哥哥。


    這孩子現在最喜歡跟修衡一起玩兒,偏偏一整日也沒幾次機會,看出是程詢的意思,晚間找不到哥哥的時候,正經跟他爹爹鬧過幾次小脾氣,程詢每迴遇到這種情形,都會哈哈大笑,隨後跟兒子胡攪蠻纏一通,把這麽小的孩子弄得苦笑不得。


    程夫人笑吟吟地走出來,把帖子交給紅翡,“讓迴事處送到侯府。”繼而與長媳、修衡一起出門。


    天賜半路卻想起了二嬸,含糊不清地說:“要二嬸。”


    “那可不行。”怡君立時否了兒子的提議,“二嬸如今要休息,不準去吵她。”


    天賜堅持,“要二嬸。”


    “不準。”怡君的手輕輕撫著天賜的小胸脯,“再鬧,當心我嗬你的癢。”


    “娘親……”天賜皺著小眉頭看著她。


    “再跟你說一遍,不準鬧著找二嬸,不準讓二嬸抱你。”怡君笑意微斂,“別總讓娘親重複相同的話,記住沒有?”


    “……沒有。”天賜很誠實地搖頭。這是他不想記住的事兒。


    怡君想笑,卻要忍住。


    程夫人和修衡則忙著打岔,一個讓孫兒看花樹上的小鳥,一個則跑到不遠處給弟弟摘了幾朵花。


    天賜的注意力轉移,沒多會兒就喜笑顏開。


    當晚,怡君把徐岩討畫的事情跟程詢說了,程詢當即道:“你看著選一幅就行。我去哄我兒子了。”


    怡君頷首,笑著去了小書房,選了一幅鬆鶴延年的畫,第二日便派迴事處的人送去黎王府。


    太妃和徐岩則當即派兩位管事送來很多上好的衣料,都是宮裏賞的少見的好料子。


    怡君收下,分別挑選出適合婆婆、妯娌和母親的,自己留下了一些給兩個孩子做寢衣、中衣的料子。


    蔣映雪懷相不錯,隻是起初三四個月不宜出門,倒是也會給自己找事情:每日留在房裏練習珠算、心算,把妯娌轉給自己的鋪子裏的賬梳理得清清楚楚。


    入冬後,李氏產下一女。


    皇帝大喜,當即加封她為貴妃,沒幾日再加封為皇貴妃,更為自己的女兒賜舞陽封號。


    文武百官就知道,最多到明年開春兒,李氏便要成為母儀天下的皇後。橫豎宮裏也沒多少嬪妃,憑誰也幹涉不了現在皇帝的家事,也就隨他由著性子寵愛李氏母女兩個。


    舞陽公主滿月之後,皇帝召程詢進宮議事,說完正事,命宮人把他的寶貝女兒抱到養心殿,給程詢看。


    程詢見皇帝居然是喜滋滋獻寶似的表情,心裏大樂。


    舞陽公主奶娘抱來之後,皇帝接到懷裏,踱步到程詢跟前,“都說你的小徒弟、兒子長得少見的好看,瞧瞧,我這閨女也是少見的標致吧?”君臣二人私底下說話很是隨意。


    程詢撐不住,笑了,低頭看看那小小的孩子,由衷讚道:“公主的確格外出眾。”


    皇帝立時問:“有幾分隨我?”


    程詢心想有你什麽事兒啊?女孩子像你的話,有什麽好?——除非你喜歡英氣十足的女兒。他腹誹著,麵上則是認真打量著,見舞陽公主與他前世見過數次的柔嘉公主麵容相仿,但是柔嘉生得嫵媚,眼前的舞陽則隨了李氏眉眼間那份兒清麗嬌柔。


    “有幾分隨皇上?”他實在不想昧著良心說話,就隻是重複皇帝的問話。


    “你也不覺得隨我?”皇帝對這件事很執著,追問道,“三兩分總有吧?”


    程詢笑開來,“有。”


    皇帝高興了,眉眼間笑意更濃,抱著眼神無辜的女兒來迴踱步。


    程詢和劉允相視而笑。


    冬月,皇帝最期待的一場戲上演:董誌和與程詢在折子裏掐了起來。


    這次是程詢引起的:本朝文官節製武官的權利太大了些,是弊端,他如今又在兵部行走,便認真提出來——早晚要改變的事情,那就不如早早提出,先跟持反對意見的人磨嘰著,也能順便讓官員們盡早意識到。


    董誌和知情之後,覺得這奇才對手要瘋:自己是文官,好好兒做你的分內事不就得了,為什麽胳膊肘要往武官那邊拐?


    皇帝對兩個人的折子留中不發,內閣亦是不置一詞,保持中立,笑嗬嗬地看熱鬧。


    整個冬日,就在同榜的狀元、探花筆下的較量之中度過。


    黎兆先那邊,繼續跟皇帝磨自己要進工部的事兒:“臣烏鴉嘴一迴,萬一又起戰事,一定當即隨軍出征。去工部就是找些樂子,消磨時間。”


    皇帝沒好氣地看著他:“我聽你絮叨了大半年,曉得你的興趣、長處隻是建造園林——我都窮得叮當響了,哪兒有銀子給你找事由消磨時間?修建河道的事兒,我敢交給你麽?”


    黎兆先哈哈地笑起來,“不是有句話,叫活到老學到老麽?”


    “滾。”皇帝皺眉,“有那個時間,便讓黎王妃在你們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折騰,要不就給親友建園子宅邸,鬧著跟我撂挑子的事兒,你想都別想。不準。禁軍統領是多重要的位置?我能放心交給別人麽?”


    “好。”黎兆先道,“以後臣再跟皇上請示。”


    皇帝拿起手邊的折子,差點兒就脫手去砸他,“滾出去喝會兒西北風,讓你那腦子清醒清醒。”


    黎兆先隻得笑著告退。


    皇帝沒轍地歎了口氣。這都哪兒跟哪兒啊?


    唐栩和唐林、唐柏又耗了近一年,唐林、唐柏終究是耗不住了,主動提出,讓長兄給他們劃個道兒。


    唐栩直言不諱,讓他們提出分家。分家之後,隻要他們不用他臨江侯府的名頭惹事,他就再不管他們的婚事,也不會再壓著他們尋找財路。


    唐林、唐柏清楚,這是必然要走的一步,不然的話,唐栩是打定主意把他們當吃閑飯的廢物養在家中。和外祖父、舅舅商議之後,到底是讓唐栩如了願。


    兄弟三個請了宗族裏德高望重之輩到祠堂,痛痛快快地分了家。


    唐栩、唐夫人著實鬆了一口氣,卻沒想到,轉過天休沐的日子,修衡上午在外闖了禍:和陸開林一起,把董誌和的兒子及其小廝打了。


    唐栩要找兒子,管事說修衡午睡醒來就去了程府,剛要喚人備車馬,董誌和、董大奶奶帶著孩子、小廝來賠禮道歉,夫妻兩個自然要和顏悅色地應承。


    程府這邊,程詢聽說之後,去了光霽堂,坐在書房裏,命程祿把修衡喚到麵前。


    修衡一進門就覺得,師父雖然仍是笑微微的,卻透著威嚴。他老老實實地行禮之後,規規矩矩站在師父的書桌前。


    程詢和聲道:“今日,出門遇到了是非?”


    修衡答是。


    “是何情形?”程詢又問。


    修衡整理思路之後,娓娓道來:“上午,我和開林央著一個管事帶著我們去花鳥魚市開眼界,事先告訴長輩了。後來,開林看中了一隻鸚鵡,要付銀子的時候,董飛卿——就是董家的那位大少爺,帶著兩個小廝過去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鸚鵡的籠子拎起來,喚小廝付賬,自己轉身就走。


    “我跟開林攔住了他。可他倒好,二話不說就讓小廝攆我們。


    “我跟開林就生氣了,說信不信我們打得你找不著北?


    “董飛卿卻特別蠻橫,直接就讓小廝打我們。


    “氣得我啊……”


    程詢聽得心生笑意,麵上卻是不動聲色。


    修衡眼巴巴地看著他,“我就報了自己和開林的身份,讓小廝去收拾董家的隨從。董家的隨從害怕了,自己站在那裏掌嘴,董飛卿卻不管不顧的,居然自己跟開林動起了手。


    “我更生氣了,就把開林推到一邊,給了董飛卿一拳……他好像挺疼的,但是居然沒哭誒。……”


    這小子又要半路跑題,程詢立刻抬手示意他打住,“君子動口不動手的話,你忘了?”


    “……這會兒想起來了。”修衡理虧地說著,一雙小手交疊在一起。


    “臨江侯世子,在街頭動手打人。”雖然是出於護短兒的心思,說出去實在是不成體統,程詢道,“後來呢?”


    “後來……董飛卿問我是不是在習武了,又說他明年也要開始習武。”修衡撓了撓自己的小下巴,“他很奇怪,挨了打也沒有不高興的樣子,居然眉飛色舞的,鬧得我都有點兒後悔打他了。”


    程詢心裏啼笑皆非。董誌和的兒子,應該也是資質不俗的孩子。


    修衡繼續道:“他還說,以後要找我和開林一起玩兒。我說你那麽小,那麽囂張,我才不跟你來往呢。開林就說是呀,他也不要跟董飛卿玩兒,除非長輩要我們跟他來往。”


    程詢嘴角一抽。三個小兔崽子,居然來了一出不打不相識的戲。他忍住了問及下文的衝動,隻是道:“這件事,你自己怎麽看?”


    修衡想了一會兒,“我不該替開林還手,應該讓小廝出麵,跟董家的人把事情說清楚,他們要是還不講理,再讓小廝教訓他們一頓。”


    合著董飛卿是怎麽樣也要挨一兩下。程詢審視著修衡,“再想想。”


    修衡歪著小腦瓜想了好一會兒,說:“我應該直接拉著開林走嗎?那他的鸚鵡不就被董飛卿搶走了?我們總不好為這個跟大人告狀啊。”末了,嘀咕道,“又不是我們先招惹董飛卿的。他那個樣子,就是欠打……”


    “……”程詢抬手摸了摸下巴,“你意思是說,你這臨江侯世子,怎麽都應該動手教訓別家的孩子?”


    “他爹爹不是總跟您做對嗎?”修衡說,“我就應該很討厭他啊,小孩兒打架不也是常事嗎?”


    “……”程詢真要服氣了,指一指牆角,“去那兒站著,想清楚再迴話。”


    “哦。”修衡慢悠悠地挪動腳步,去牆角罰站,一麵想著師父到底想聽到什麽樣的答案,一麵說起那隻鸚鵡,“師父,那隻鸚鵡真的很好看,開林沒敢帶迴家裏,我幫他照顧兩天,帶來我們這兒了。”


    “嗯?”程詢視線慢悠悠地落到他臉上。


    “哦……”修衡見師父唇角的笑意濃了,眼神卻轉為鋒利,一直小手捂住嘴,示意自己會噤聲。


    程詢轉到棋桌前落座,擺了一局棋,自己與自己博弈。


    修衡低頭思索了一陣子,走到程詢跟前,想說話,但是瞧著師父分明沒有當即聆聽的意思,就擱置不提,忽閃著大眼睛,看著棋局。


    室內的氛圍並不好,甚至越來越凝重沉悶,站在門口的程福、小刀越來越緊張,師徒二人卻是聲色不動。


    在內宅的怡君和程夫人聽說了修衡的事,都有點兒擔心修衡受罰:程詢不是會跟任何一個孩子冷臉的人,自有一套教導孩子的法子,很多時候明明笑微微的,卻給人莫大的壓力,修衡就算膽子再大,相對時間久了,怕也受不住。


    程夫人悄聲對怡君說:“隨他去吧,我們再心疼,也不能阻撓他管教孩子。”說是這麽說,眼神卻是忐忑的。


    怡君寬慰婆婆,“他有分寸。”


    程夫人點頭,“我是年歲越大越膽小,怕一大一小為這件事生分起來。”


    “不能夠。”怡君篤定這一點。


    那邊的修衡,看完一局棋之後,見程詢手邊的茶盞空了,親手給他斟了一杯茶,乖乖地說:“師父請慢用。”


    程詢頷首,卻沒因為小徒弟主動示好說話,視線更是淡淡地掃過小刀。


    修衡心頭突地一跳:自己打董飛卿的時候,小刀隨行,師父是不是想懲戒小刀?


    壞了。


    他總不能替小刀受罰吧?那完全違背了師父平日的提點:下人是該護著,但前提是自己不做錯事,不連累下人,替下人受罰就更沒出息了。


    這樣看起來,自己好像真的不該打董飛卿……


    他特別喜歡看師父下棋,此刻卻心亂如麻,低下頭去,用舉一反三的態度斟酌董飛卿一事。


    起初仍是覺得那小毛孩兒欠打,想了一陣子,覺得那小孩兒似乎也挺可愛的,連開林後來都說,董飛卿以後要是乖乖的,他們可以考慮帶上他一起玩兒。


    程詢留意到修衡認認真真思索的樣子,唇角微不可見地揚了揚。要是他的好友陸開林在場,恐怕早就急著認錯了。


    他又閑閑地擺上一局棋,到中途,修衡底氣不足地說:


    “師父,我錯了。”


    程詢看向修衡,見他眼裏有悔意,難得的是神色還算平靜,奉行著遇事喜怒不形於色,滿意地微笑,“說來聽聽。”


    修衡說:“我不該衝動,打架有失涵養。我比董飛卿大,勝之不武。最重要的是,應該從最初就讓管事出麵,他年紀大,知道怎樣照著規矩行事。還有,今日遇見的是董飛卿,要是換個與我們門第相當的人,董家的下人不會自行掌嘴,會打成一鍋粥……太難為情了。”


    程詢到底是沒繃住,被他末一句引得輕輕一笑。到底還是有著小孩兒天性,再聰慧,孩子氣的話不定何時就會溜出口。


    修衡見師父的神色終於有所緩和,燦若星辰的眸子又恢複了慣有的神采,往他跟前湊了湊,“師父,我真的知錯了。不該勒令管事小廝不準跟爹娘說起,也不該溜到我們這兒,躲避爹娘的訓斥。”他現在習慣把程府說成“我們家”或“我們這兒”,“那個……”他不好意思地笑著撓了撓額頭,“我這算不算是恃強淩弱了呀?這會兒我覺著,欠打的好像是我。我要是總這樣,會帶壞天賜他們吧?”


    程詢抬手敲了敲他的腦門兒,“你這說著話就扯到別處的毛病,是真改不了了麽?”眼裏的笑意、寵溺卻已無法遮掩。


    “……又跑題了嗎?”修衡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嘟了嘟小嘴兒,“沒有吧。我是從董飛卿這個事兒,才明白這些的。”


    程詢笑起來,溫暖的手撫了撫修衡的背,“你這混小子。”


    “師父,您罰我吧。”修衡知道,師父已完全沒了火氣,笑嘻嘻地扯著他的衣袖,“再遇到這種事情,我不會再魯莽行事,更不會害得朋友或者弟弟、下人跟著我一起犯錯的。真的,我保證。還有,君子動口不動手,我雖然還小,但也不能有失斯文,害得爹爹和您沒麵子。”


    “心裏話?”程詢審視著修衡。


    “嗯!心裏話。”修衡用力點頭,目光坦然地對上師父的視線。


    程詢笑道:“沒事兒了。晚一些,把你說過的要緊的話多寫幾十遍。”隨後指一指對麵的座位,“坐下,教你下棋。”


    “好啊。”修衡神采飛揚地轉過去做好,打座子的時候卻又忐忑起來,“我有沒有給您和師母、祖母惹麻煩啊?”


    “沒。”程詢語氣柔和,“大人之間的事兒,跟孩子無關。”


    修衡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程詢不免意識到另一件事,不解地道:“不擔心你爹娘?”


    “師父說沒事,爹爹娘親一定不會說有事的。”修衡小手一揮,“見到他們,我會老老實實認錯。”停一停,小聲嘀咕,“董飛卿也有錯呀,那麽橫,橫著走的小螃蟹似的。一個巴掌拍不響的。”


    程詢開懷而笑。


    師徒兩個下了兩盤棋,唐栩來找兒子算賬了。


    修衡果然如先前承諾過的,誠實地把自己想明白的道理告訴父親,乖乖認錯。


    唐栩見狀,倒覺得這檔子事出的很劃算:這是怎樣的書本經文裏都教不了兒子的事兒,因而態度緩和下來,溫和地提點了幾句,便讓長子站在一旁觀棋,和程詢一麵下棋一麵閑談,“董誌和帶著妻兒去賠禮道歉了,他家那小子,也挺有意思,見我沒當迴事,立刻問我,修衡哥在不在。”


    程詢笑了,“好事兒啊。”又看向修衡,“迴頭再見著,不準耍性子,有個做哥哥的樣子。”


    修衡點頭說好。


    孩子這個小插曲過去之後,修衡、開林和董飛卿竟玩兒到了一起,每逢休沐的時候,都會相互串門。董誌和、程詢碰麵的時候,都有點兒別扭。


    董誌和說:“你那小徒弟原先不是特別乖順麽?拜師之後,怎麽跟你一個德行了?”


    程詢就說:“你兒子橫著走的那個做派,還是管管吧。不然,以後我讓我兒子收拾他。”委婉地告訴對方,自己已經讓修衡很克製了。


    董誌和一邊眉毛抖了抖,到底是有些尷尬,“那孩子讓他祖父祖母慣壞了,動不動就由家父的管事護衛帶著出門。”


    程詢如何都不肯承認自己的小徒弟有錯——那是唐栩要說的場麵話,他才不肯,頷首一笑,“知道了。”隨即轉身走人。


    董誌和咕噥一句:“瞧你這德行……”


    “就護短兒了,怎麽著吧?”程詢迴頭凝了董誌和一眼,笑說,“有本事,別讓你兒子跟我徒弟稱兄道弟的。”


    董誌和連表情都擰巴了。


    程詢哈哈一笑。


    私底下,兩人把這件事翻篇兒不提,偶爾一起在皇帝麵前迴話、議事的時候,仍舊是因為不同的政見爭論不休。


    皇帝每迴都隻是笑笑地聽著,但是顯得饒有興致,頗有耐心。


    轉過年來,皇帝毫無預兆地給二人同時下了旨意:任命程詢為廣東按察使、董誌和為廣西布政使。


    兩廣地帶的爛攤子,皇帝要用自己最賞識的兩個人前去,幫著陸放收拾幹淨。


    前世今生相加,程詢頭一迴有了挖坑把自己埋了的感覺:是,一躍成為了三品大員,開罪官員也不在話下,最要命的是,他要跋山涉水地去幾千裏之外的南方做官。


    前生他沒外放的經曆。


    真沒料到,皇帝會突然來這麽一手,壞到骨子裏去了。


    比他更惱火的是董誌和:問題與他如出一轍。早知道皇帝憋著這個壞主意,他就不跟程知行明裏暗裏掐架了。


    兩人接旨當日,下衙時遇見,程詢神色冷峻地橫了董誌和一眼:這會兒真的是煩死了這個對手,沒這個人,自己應該就不會有外放這碼事。


    董誌和今日也是出奇地煩這位奇才,迴以一記冷眼,不陰不陽地笑了笑。


    兩個人又不能數落皇帝,無名火隻能對外人發。


    程詢目光愈發涼颼颼的,悶了一會兒,說出一個字:“該。”廣東廣西在眼下都不是什麽好地方,去了要是得罪人太多,自己翻船的可能很大。可皇帝就是讓他們去開罪人,甚至去殺人。


    “還不是被你害的?”董誌和惱火不已,“誰叫你吃飽了撐的幫武官說話?”


    程詢睨著他,“我忙我的,你總跟我對著幹是唱的哪一出?”


    “……”董誌和被氣笑了,“睜著眼不講理的事兒,真好意思啊。”


    “懶得搭理你。”程詢先一步邁開腳步。


    董誌和立時確定,這廝心裏舍不得親人和他的小徒弟,因此真的笑了出來。


    程詢一腦門子火氣,偏生迴家之後,還要和顏悅色地告知親人。


    程夫人立時道:“讓怡君陪你一起到任上吧。”


    怡君立時反對:“那怎麽行?”


    真的不行,蔣映雪如今大腹便便,天賜還小,她作為一府宗婦,怎樣都不可能放下家事陪夫君就任。


    程詢凝了怡君一眼,微不可見地點頭。


    程夫人這迴是真的希望長子長媳感情用事一下,卻不想,他們仍是如常冷靜理智,不由頹然歎息,在心裏埋怨著皇帝:有本事你也放下李氏和舞陽公主,出去巡遊個三五年的。


    到了第二天,修衡知道了,小臉兒就完全垮了下來,特別心煩,坐到師父麵前,說:“我跟您去。”


    “胡扯。”程詢知道他心裏不好受,笑道,“父母在,不遠遊,除非是皇上欽點的情形,不是告訴過你麽?”


    “就要去!”修衡頭一次任性起來,小身子扭到一旁,“您是我師父,我跟著您出門怎麽啦?那些規矩本來就莫名其妙的,我幹嘛要守著?”


    程詢走過去,安撫地輕拍著修衡的背,“你也跟我去的話,那你爹娘師母呢?他們會擔心你。別耍性子。”


    “……”修衡的小腮幫鼓起來,過了一陣子,站起來,緊緊地摟住程詢的脖子,“我不想您去,當官真是遭罪。我以後想您了可怎麽辦呀?天賜想您了又該怎麽辦?還有我的功課,沒您,我可學不下去。”


    “我經常給你寫信。”程詢抱著他,“平時遇到不懂的,不妨偷偷地問你師母,或者拿著我的名帖去找薑先生。”


    “……好吧。”修衡深深地吸著氣,不讓迅速浮上眼底的淚珠掉落,“過兩年您還不迴來的話,我一定要去找您。其實,我現在都六歲了……”現在跟著師父出門,也可以的。但是,他得聽話,爹娘也不會答應的。


    程詢語氣柔和地安撫著他:“我也舍不得你們,但這樣的情形並不少見。”


    修衡把臉埋在他肩頭。


    過了片刻,程詢聽到極細微的水滴砸到衣料上的聲響。


    他拍著修衡的背,“想哭就哭吧,這迴師父不管你。”


    “我哭一下就好了。”修衡的小聲音悶悶的,說著卻抬起頭來,擦了擦淚濕的眼角,和師父拉開距離,努力抿出個笑容,“男兒有淚不輕彈。我要聽您的話。”


    程詢心裏酸酸的,也暖暖的,迴以一個至為柔和的笑容,“好孩子。”


    程詢、董誌和都沒想到的是,冊封他們各自發妻三品誥命的旨意、文書在今日就下來了。


    當晚,歇下之後,怡君跟程詢說道:“你多寫信迴來就好,多跟我講講那邊的風土人情。我長這麽大都沒出過京城,一直引以為憾,你有這樣的機會,是莫大的幸事。修衡、天賜這邊,你放心,我跟娘一定會盡心竭力地教導,而且還能畫你的畫像給孩子看,別擔心。”


    “往後這個家,就全靠娘和你了。”程詢歉疚地道。


    “還有二弟、二弟妹、三弟。”怡君語氣平和,“你親自去廣東那邊的話,於大局益處頗多。”唯一讓他不痛快的,是遠離家園,他不放心。


    程詢與她十指相扣,“我要早點兒迴來。”


    怡君則跟他開玩笑,“去了外地,可不準四處招搖,惹下一堆風流賬。不然,迴來也不準你進家門。”


    “遵命。”程詢輕輕地笑著,深深地吻住她。


    轉過天來,皇帝下旨,冊封李氏為皇後,著禮部安排封後慶典。隨後,朝堂之上,有官員提出程詢、董誌和到底太年輕,皇上便是一心重用,也該給他們安排資曆深的官員隨行,盡心幫襯。


    皇帝則轉頭詢問柳閣老、黎兆先和唐栩怎麽看。


    柳閣老說未嚐不可,但要請皇上親自費心安排。那些官員說的好聽,其實是想給程、董二人安排絆腳石,他不能讓皇帝上這種當。


    黎兆先、唐栩則委婉地表示沒這必要,因為二人日後會成為陸放的左膀右臂,陸放就會與他們相互扶持。


    皇帝頷首一笑,“柳閣老所慮在理,朕會私下給二人安排一些人手。至於陸放那邊,朕也會叮囑幾句。”


    三人同時透了一口氣。


    皇帝起身退朝,迴到禦書房,召見舒明達,當場加封舒明達為錦衣衛指揮同知,帶上二十名錦衣衛,隨程詢、董誌和赴兩廣,日後務必確保二人安全無虞。


    舒明達領旨謝恩。在此之前,他一直為至交捏一把冷汗:按察使職責為司法刑獄、官吏考核,有先斬後奏的權利,亦正因此,不定何時就會讓人恨得咬牙切齒,變得窮兇極惡。此行他不見得能幫什麽大忙,但能夠陪在好友附近,便能安心些。


    程詢、董誌和與兵部、戶部的同僚交接了手邊諸事,進宮辭別皇帝。


    迴到府中,拜別母親,叮囑了親人、孩子一番,如期出門。


    他沒有流露出心頭的不舍,步調如常地出門,到了垂花門外,從程安手裏接過韁繩,飛身上馬,帶著一行隨從絕塵而去。


    “爹爹……”天賜由母親抱著,小手指向父親離開的背影,又是不舍,又顯得茫然無措。


    怡君勉強笑了笑,不知道該跟孩子說什麽。


    程夫人領著修衡站在一旁,已是潸然淚下。這些年,她與長子從沒有過這樣漫長的別離,擔心他在外照顧不好自己,更擔心到了豺狼虎豹之中出閃失。


    修衡是隨時要哭的樣子,卻竭力忍著,此刻更是搖了搖程夫人的手,輕聲說:“祖母不哭。”


    程夫人低落的心緒上,又平添幾分對孩子的心疼,蹲下去,摟著他。


    修衡抬手,幫她拭去淚水。


    怡君和程譯、蔣映雪、程謹忙圍上去,溫言軟語地寬慰。


    唐栩不需想就知道,兒子會因為程詢離京鬧幾天小脾氣,當天就去唐府接他迴家。


    修衡不肯,“師父給我留了好多書,我還沒看完呢。”神色蔫兒蔫兒的,語氣卻像是在跟誰賭氣。


    “把書帶迴家去,跟開林一起看。”唐栩柔聲道,“開林得空就住在咱們家,哄著修征、修徽。你總不在家,像話麽?”兩個孩子也是奇了,眼前這個是把師父家當自己家,把天賜當自己的親弟弟;開林則是把唐府當自己家,把修征、修徽當自己的親弟弟。


    修衡盤膝坐在炕桌一側,麵無表情地看著父親,“反正您和娘還是有三個兒子,有什麽像話不像話的呀?”


    “……”唐栩被他噎了這一下,反倒哈哈大笑,“小兔崽子,你心裏不痛快,就跟你爹找補?有本事就跟你師父說這些。”


    修衡微微嘟嘴,“我會說的。我要等師父的信。他會給我寫信,給我布置功課。我迴信時,會跟他說好多好多話的。”


    唐栩展臂把他撈到懷裏,緊緊地抱了抱,“爹爹知道你不好受,誰都看得出。但是,你整日裏黑著個小臉兒,你祖母、師母看了豈不是要更難過?”


    “……”好像真是這麽迴事。修衡歎了口氣。


    唐栩親了親他的額頭,“乖兒子,聽話,迴家陪我幾天,成麽?我跟皇上告了五天假,為的就是陪著你跟開林。從你師父那兒搶來的馬長大了,特別漂亮,你就算不能騎馬,我帶著你遛幾圈兒總行。再有,不是總抱怨我沒帶著你出門踏青放風箏爬山麽?這幾天,爹爹也帶你去,成麽?”


    修衡半信半疑的,“真的嗎?”


    “真的。”唐栩又低頭親了他一下,“知道你不高興,爹爹瞧著也心疼。把你這小兔崽子哄得早點兒高興起來,你師父在外麵也能更放心。”


    “……哦。”修衡的小腦瓜貼著父親的胸膛,抿出個笑容,“爹爹,我好受多了。”


    “再給我幾個月時間,把手頭的事情捋順了,在你師父迴京之前,親自教你習武。”唐栩再一次親了親兒子的額頭,“這迴你信爹爹,絕不會食言。”他們這種人,從沙場迴到官場的武將,熬出頭的一天,是培養出絕對忠心得力之人,不然的話,這輩子都別想清閑。


    修衡用力點頭,“我相信,謝謝爹爹。”


    唐栩心頭一鬆。


    下一刻,修衡伸出小手,“我們拉鉤吧。”到底是被父親無意或無奈之下食言的情形弄出了陰影。


    唐栩笑開來,一本正經地跟兒子拉鉤、蓋章。


    隨後,父子兩個去了正房,跟程夫人、怡君細說原委。


    程夫人笑著點頭,“好啊。”


    怡君則握住修衡的小手,笑說:“騎馬的時候,好生看看馬兒的神采。我最近在畫馬,你要是聽侯爺的話,我送給你一幅,好麽?”


    修衡立時喜上眉梢,“好!”停一停又道,“我要學做風箏,踏青的時候放風箏,也給師母做一架。”


    怡君柔聲說好,“得空你教我在後花園放風箏,我也瞧瞧,怎麽樣的風箏可以飛的更高。”


    修衡又欣然點頭,“嗯,我會留心這個事兒的。”


    這樣的情形,唐栩以前就沒少見,每次都如此刻:程詢的發妻,對孩子的教導都是溶於無聲處的,總是不著痕跡地點明孩子需要留心、學習的東西,方式卻又恰如其分。


    唐栩拍拍兒子的肩,“去瞧瞧天賜,你們小哥兒倆說說話。”


    修衡稱是,跑去尋天賜。


    唐栩說起婆媳兩個日後來往時要留意的一些人。他的日子,憑良心說,程詢幫他過了好幾年,眼下,該他幫著程家過日子了。告假五日,也是要盡早安排好一些事。


    婆媳二人用心記下,順道請教了他一些事。


    會試、殿試如期而至,程譯再次榜上有名,金榜位居二甲,獲賜進士出身,此後便是翰林院庶吉士,三年後考試合格,就會正式成為翰林院編修、檢討等吃皇糧的朝廷命官。


    程家又因此熱熱鬧鬧地慶祝了一番,門前車水馬龍,榮耀顯赫依舊。


    程詢抵達廣東,安頓下來之後,命人陸續送迴寫給親友的信件,小徒弟自然是忘不了的,有意多寫了一些路途中的趣事、見聞。


    修衡收到信件,看完之後,實在克製不住驚喜想念之情,又偷偷地掉了兩顆金豆子,隨後認認真真地給師父迴信。


    師父喜歡人言簡意賅,他不管,偏要要囉囉嗦嗦說一大堆——想到師父看到他長達十來頁的信件嘴角輕抽,他就淘氣地笑起來,因此,連陸開林的鸚鵡有多笨、自己新得的小笨狗有多可愛都如實相告,最重要的事,他當然不敢忘:這一段日子讀書的不懂之處,娓娓道來。


    信件送出之後,他告訴父親,以後會經常寫信給師父,家裏要給他準備好這一項事由的花銷。


    唐栩見兒子心情明顯好轉,因為可以通信又神采飛揚起來,哪兒有不答應的,當著孩子的麵兒正色吩咐了管家:世子寫給程大人的信,一概視為他加急寫給同僚友人的信件。


    怡君這邊,程詢不在家,給她帶來的心酸之處其實很多。先是婆婆和兩個孩子,婆婆偶爾心焦起來,會擔心得整夜不能入眠,她與蔣映雪出盡法寶地開解,總算是有點兒作用;修衡是早慧的孩子,與師父互通信件之後,就又恢複常態,每個月總要有二十來天留在程府;隻有天賜是懵懂無辜。


    程詢起初離開的那幾日,天賜晚間不肯睡,吵著鬧著要爹爹,她和卓媽媽想盡法子、急得滿頭大汗,孩子也無動於衷,執拗地咕噥著“要爹爹”。


    好幾迴,終於把鬧騰累或是哭累了的天賜哄得入睡之後,她都會在沐浴時,對著氤氳的水汽,默默地哭一陣子。


    想念他,擔心他——這些情緒,她不比任何人少一分,但所處的位置不能流露出來,隻得獨自消受。


    收到程詢報平安的信件,她拿著厚實的信封,迴到內室,大白天就無聲地哭起來。


    拆開信封,看完長長的信件,又哭了一會兒,隨後就無聲地笑了。


    這男人寫給她的信,就像是坐在她麵前閑話家常,家裏家外的事,想的到的都提醒她,又告訴她要如何開解母親、孩子們,辭藻並不華麗,隻是用最精準又樸實的措辭,讓她感受到他對她的牽掛。


    末了,他言辭詼諧地提醒她照顧好自己,別離家在外的迴去之後胖了一圈兒,她這留在家裏的卻瘦成黃豆芽兒。


    特別暖心。


    提筆給他迴信的時候,怡君並不隱瞞自己理事時的一些小煩惱,細細數來,認真地問他的看法。


    就算相隔萬裏,他們的心魂也牽係在一處,相互陪伴。


    隻說生活裏的可喜之事,能有幾件?經常報喜不報憂,寫信就會變成必須應付的差事一般,她知道,他不希望那樣,自己亦然。離再遠,仍舊可以同心協力地過好日子。


    末了,她由著自己囉囉嗦嗦,告誡他要如何照顧好自己,別把衣食起居全都交給程安、程祿、程福打理——都是二十來歲的男子,能細心到哪兒去?


    很奇怪,給他迴信、送出之後,她心緒開朗起來,留心一看,婆婆、兩個小叔子、修衡都和自己一樣。至於天賜,她現在已經學會程詢對付兒子偶爾不著調到耍賴的方式,別說,挺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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