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程清遠腳步略停一停, 對她笑了笑, 舉步進門。


    紅翡奉上茶點, 在程夫人示意下, 引著服侍在室內的丫鬟退出去,靜立廊下。


    程清遠呷了一口茶, 望向仍舊神色哀傷的妻子, 和聲問道:“怎麽了?”


    程夫人微笑, 輕聲道:“剛才,我瞧著你和阿詢、修衡, 想起了很多舊事。”


    程清遠牽了牽唇。


    程夫人道:“你還記得麽?老太爺在世的時候,真是把阿詢當做瑰寶,我們對孩子的疼愛,遠不及他。”


    “人情世故如此。”程清遠道,“不都說隔輩親麽。”


    “我自然知道。”程夫人深凝了她一眼,“那你可曾想過, 年老的時候,能否享受到那般的天倫之樂?”


    “……”程清遠哽了哽,說, “我又不是隻有一個兒子。”給他添孫兒的,又不是隻程詢一個。


    程夫人皺眉, 隨後又笑,“是啊, 老爺有三個兒子呢,就算嫡出的兩個不讓你順心, 不是還有老三麽。是這個意思吧?”


    程清遠睨了她一眼。


    “家和方能萬事興。”程夫人歎氣,“人到中年,你卻忘了這句至理名言。”


    程清遠目光轉冷,“你的意思是,走至今時今日,都是我的過錯?”


    “我什麽意思都沒有。”程夫人道,“我隻是清楚,既然是至親,便該相互體諒,相互扶持,絕不是明裏暗裏地算計。”


    誰先算計的誰啊?程清遠懶得跟她說話了。


    “是,在你看,定是阿詢不肯體諒、幫襯你,可你呢?又幾時體諒過他?”程夫人道,“有些事,錯了就是錯了,過去了就是過去了。說句難聽的,你已人到中年,他則正年輕,你還能熬過他不成?這程家,遲早是他當家做主。難不成,你還真想跟他置一輩子的氣?”


    “……”誰是誰的克星、煞星,誰都說不準。但她的話不假,歲月是任何人的天敵。


    “你就不能退一步麽?”程夫人哀哀地看著他,“就算不幫阿詢,也別使絆子,就算使絆子,也沒用了。我不說別的,隻我和娘家,就會竭盡全力幫襯他。兩個兒子比我自己的性命還重要,你該知道。除非他們犯了天大的錯,或是程家有著天大的苦衷而他們不肯體諒,不然,我一生如此。


    “你想怎樣?真要鬧得父子反目、淪為笑柄麽?真有那一日,就算阿詢吃到苦頭,你又能好過到哪兒去?你在內閣的日子,撐死了還有十幾年的光景。


    “我一個內宅婦人都看得出,皇上有意提攜年輕一輩的文武俊傑,容不下皇後娘娘的母族,楊閣老在首輔的位置久了,這幾年已有些目中無人,與景家糾纏不清,是否明智,你該清楚。他若有一日倒台,你怎麽可能不被牽連?”


    程清遠沉默了一陣子,歎了口氣,“在官場的人,都是身不由己。我如今想抽身,做做夢還行——不能夠了。”


    “你想不想而已的事。”程夫人道,“最好最壞的路,你比誰都清楚。專橫跋扈慣了,不肯低頭而已。”


    “你知道什麽?”程清遠擰眉。


    “我什麽都不知道,隻知道你跟首輔都是一個德行,久居高位的日子久了,便不知道自己的斤兩了。”程夫人麵上的哀傷散去,嘲諷地笑了笑,“隨你怎樣吧。反正我今後守著兒子、兒媳婦,日子愜意得很。隻怕你到年老之時,在家中無人願意理會,更沒人肯打心底尊敬。要是那樣,所謂的一生榮華又有何用?”


    “你!”程清遠下巴抽緊,冷眼相對。


    “要不是柳閣老出了那樣的事,輪得到楊閣老做首輔、你做次輔?”婉言規勸他不聽,那就別怪她戳他的痛處,“如今柳閣老迴來了,你們自求多福吧。”


    程清遠教訓她:“恁的不成體統!誰準你說這些門外事的?!”


    程夫人不以為意,笑了一聲,“已經說了,怎麽著吧?當迴事就琢磨琢磨,不當迴事你就等著撞南牆。”


    “……”程清遠本該拂袖而去,偏偏沒有。不知為何,這一日,此刻,他覺得特別疲憊,連發作她的力氣都失去。


    。


    靜香園,怡君正在小廚房裏,為修衡下廚做拿手的菜肴。


    程詢、修衡到了小書房,前者問道:“要不要下棋?”


    “不要。”修衡立刻搖頭,“不跟你們下棋。”


    程詢揚眉,“為什麽?”


    “你們要是讓著我,不好玩兒。”修衡說,“要是不讓著我……我總輸。”


    程詢輕笑出聲,“下棋可不像九連環,怎麽也得磨練三二年。”


    “嗯!我知道。”修衡抿了小嘴兒,笑,“等我學好了,再跟你們下棋。”


    這孩子日後要學的,太多。涉獵頗廣,精通的才藝、學問比他還多。而到成年之後,願意用來消磨時間的,不過是守著一局棋。


    程詢把修衡安置到三圍羅漢床一側,“說來聽聽,用飯之前,拿什麽消磨時間?”


    “給我講故事吧。”修衡的小身子向後挪,舒舒坦坦地倚著靠背,“你會講故事嗎?”


    “……”程詢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山海經》?”


    “是呀。”


    一句“不會”,險些脫口而出,程詢商量他:“你等一會兒,成麽?”


    “為什麽呀?”修衡不明白。


    程詢清了清喉嚨,“記不清楚了,我得先看看。”都是隻知道個大概和故事精髓,不知道細節,從頭到尾講述的話,一個故事在他這兒,就算用白話,多說也就十來句話的事兒。沒辦法,他對這個真的不感興趣。


    修衡開心地笑出聲來,有點兒幸災樂禍,“原來,叔父也有不會的呀。”說著就坐不住了,挪到黑漆小幾跟前,跪坐著,小胖手托著腮,喜滋滋地看著他,“那你不如嬸嬸噯,嬸嬸全都記得,講的也特別好聽。”


    程詢點了點他的額頭,“可算找到能挖苦我的事兒了。”


    “沒有。”修衡笑得愈發開心,大眼睛眨一眨,“那我給叔父講,好嗎?”


    “好啊。”程詢欣然點頭,鑒於上迴這孩子跟怡君討論故事的情形,真有興趣聽一聽。


    “我說話慢,爹爹說我是慢性子。”修衡認認真真地說,“叔父不會急得上火吧?”


    慢性子?修衡還真是。程詢哈哈地笑起來,“不會,我也不是急性子。”


    “那就好啦。”修衡放下心來,想了想,開始慢悠悠地複述聽到過的故事。


    。


    學生們下學之後,薑道成離開程府,坐馬車去了柳府。


    他要看看柳元逸恢複的情形。


    柳閣老迴到內閣之後,因著與程清遠多年不合,程詢不便時時前來探望,於是,把此事托付給薑道成。


    薑道成本就對柳家的事滿腹唏噓,又一向欽佩柳閣老的品行,自是滿口應允。幸好,柳閣老對他亦是認可的,自春日到如今幾次前去,都是客客氣氣相待,甚至透著感激。


    柳閣老還未迴府,管家出麵應承,親自帶路,把老爺子引到柳元逸的住處。


    院落西側的葡萄架下,柳元逸臥在躺椅上,身上蓋著薄毯。


    “少爺,”管家笑著走過去通稟,“薑先生來看您了。”


    柳元逸轉頭望向薑道成,抿唇笑了,“薑先生。”


    薑道成緩步走過去,笑道:“公子還記得我?”


    “是。記得。”柳元逸將薄毯扯開,下地,向薑道成行禮,“問先生安。”舉動顯得有些生疏,但這已足夠讓薑道成驚喜。


    薑道成還禮,忙道:“公子快坐下,與老朽不必講究繁文縟節。”


    柳元逸笑了笑,指一指近前的椅子,“先生坐。”


    管家快步走開去,張羅茶點。


    薑道成滿心愉悅地看著柳元逸,“近來怎樣?”


    “都好。”柳元逸坐迴到躺椅上,把薄毯蓋在膝上,“仍是每日服藥,經常針灸。”


    薑道成溫聲道:“既然有功效,就不要嫌煩。”


    “是。”柳元逸仍是言簡意賅,倒不是出於冷漠,明顯是沒辦法把腦子裏的詞兒在短時間內說出來。


    “看公子這樣,老朽更加放心了。”以如今的情形看來,元逸痊愈多說還需要一年半載,算得上難事的,是他能否生出考取功名的心思。當然,那份心思有沒有都無妨,便是隻依仗著皇帝給柳家的恩寵,也足夠他一生無憂。


    柳元逸垂了眼瞼,片刻後,抬眼望向上方的葡萄架。


    這樣的時刻,他的意態與尋常貴公子無異。


    過了一會兒,他輕聲說:“程公子,很久不來了。”


    薑道成心頭一喜,“公子還記得他?”


    柳元逸點頭,慢慢地說:“他對我說,一定要好起來,不然,就白吃了那麽多苦。他還說,要爭氣,柳家的人都有傲骨,不會被磨難、病痛壓垮。”


    薑道成重重頷首,“他說的對。你也做到了。”


    “我知道。”柳元逸望著他,“您是不是因為他,才來看望我的?”


    “也是,也不是。”薑道成溫言道,“我本就想時不時來看看你,卻不好貿貿然登門。他如今則不便經常來看你,又曉得我的心思,便一再叮囑我過來。”


    柳元逸點了點頭,凝望著對方,微笑,“挺奇怪的。”


    薑道成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麽,自是不好搭話。過了一會兒,柳元逸繼續道:“他看著我,跟你看著我,眼神一樣。”說完,露出了笑容,是明顯的透著親近的笑容。


    薑道成聽了,心頭卻是微微一震。


    他就總覺得,程詢這人,開朗頑劣起來,一如孩童;深沉滄桑起來,勝過八旬老者;顯露鋒芒時,又是當朝權貴都不及的氣勢。


    看著元逸的眼神,跟他這個已經年老的人一樣……是與生俱來的憐憫之心所致,還是曆經滄桑所致?——滄桑?他才多大啊?


    如何都想不通,得不到答案。既然如此,也就不想了,薑道成從隨行的書童手裏接過幾冊書,“這是老朽送與公子的,若有興致,得閑就看看。”


    柳元逸笑道:“多謝先生。”說完接到手裏,很有興致地翻閱起來。


    很明顯,柳元逸已經忘記小時候耳濡目染的場麵功夫,如今絕大多數事情,都要重頭學起。可這也有好處吧?若是過往一切都記得,又何嚐不是一種折磨。放不下的話,就會成為一生的陰影,甚至是心魂的囚籠。


    薑道成離開之際,柳閣老迴來了。


    看到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柳閣老深施一禮,“早知先生前來,在下定要早些迴來恭候。”


    “擔不起,擔不起。”薑道成連忙拱手還禮,隨即說起元逸,“瞧著令公子的情形,甚是可喜。”


    “有宮裏兩位太醫盡心醫治,當真是他的造化。”柳閣老笑道,“隻是,如今與人敘談稍嫌吃力,與他說話時間長了,他就會精力不濟。太醫說,還要等一兩年,才能與常人無異。”


    “不管怎麽說,閣老這些年的辛苦,終究是沒白費。”


    “我是遇見過小人,又遇見了貴人。”柳閣老一笑,很快岔開話題,“眼下頭疼的,不過是元逸還能否生出求學之心。”


    “這就要看閣老和公子了。”薑道成如實道,“不管怎樣,都能安穩度日,這最難得。”


    “我終究還是希望他能學有所成。”柳閣老看住薑先生,“假如元逸真有一心向學的一日,先生能否教導他?”


    薑道成沉了沉,深施一禮,“是老朽的榮幸。隻是擔心才疏學淺,不能讓令公子出人頭地。”


    柳閣老就笑,“您要是都才疏學淺,那這天底下就真沒幾個有學識的人了。”


    “最起碼,閣老滿腹經綸……”


    “程知行也算一個。”柳閣老笑微微地把話接過去,“連中三元的程知行的忘年交,憑誰敢說個不是?”


    薑道成笑了。


    “到時若是得便,還望您撥冗點撥元逸。”柳閣老的神色轉為鄭重,“我不敢奢望他有程知行那般輝煌的功名路,但總希望他多學一些東西,日後也不至於磕絆不斷。”


    薑道成亦正色道:“這是老朽的榮幸。到時閣老隻需知會一聲。”


    這一次,是柳閣老深施一禮,“如此,先謝過先生了。”


    薑道成迴往程府的時候,心裏百感交集,最多的,是喜悅。


    之前與柳閣老說定的事,亦是程詢幾次懇請他答應的事。起先,他是顧慮頗多,不敢應下,後來見程詢是少見的誠懇、堅持,便說隻要柳閣老答應,他自是沒什麽好說的。程詢就說,您放心,該給您好生安排的,我都會逐步安排下去。至於柳閣老那邊,沒有反對的道理,說不定會主動相請。


    眼下,又被那隻狐狸說中了。可是,這多好。


    。


    程清遠思忖再三,晚膳前,迴了外院。


    讓心腸變得柔軟的人與事,他今日不想再看到。


    在書房落座,喚人傳飯之後,程謹磨蹭著走進門來,期期艾艾地道:“父親,我好像不是讀書的材料。再這樣下去,我倒是無妨,卻會平白浪費薑先生的心力。我實在是於心難安。”


    “哦?”程清遠望著他,神色還算溫和,“怎麽迴事?說來聽聽。”


    “就是不是那塊料……”程謹除了這一句,又能說什麽?索性把帶來的幾篇製藝、策論交給父親,“您看看。好幾個月了,翻來覆去地修改,還是不成樣子。”


    他不承認自己腦子不聰明,卻必須承認對這些開不了竅。每每看到薑先生那個不知道說什麽好的樣子,都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程清遠翻閱著他的文章。


    程謹低下頭去,真擔心下一刻就要挨一通訓斥。


    但是沒有。


    程清遠翻來覆去看了大半晌,並沒動怒,隻是顯得更加疲憊。“前兩日我見到薑先生,還問過你們兄弟二人的功課。先生說你二哥看似木訥,讀書卻有點兒靈氣,至於你麽,宛若璞玉,需得多一段歲月打磨。”


    薑道成的話說得很委婉,並沒有對學生失去耐心——他得告訴程謹這一點。不然的話,師生一場,到最後學生暗中詬病老師的話,可不是程家的門風。


    “是,孩兒明白。”程謹忙道,“正因薑先生總是婉言寬慰,更為耐心,我才愈發覺得對不起您和他老人家。真的不是那塊料……”


    “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程清遠語氣像是歎息,疲憊簡直到了心裏,“我讓你們兄弟兩個求學,並不是指望著你們也能金榜題名,多學些東西、道理,比什麽都好。”光耀門楣、光宗耀祖的人,已經出了,程譯、程謹再大放異彩的話,福分未免太重,憑誰也消受不起。


    程謹大大地鬆了一口氣,“那我以後……就不用去學堂了吧?去了也是耽擱先生的時間,還不如自學,遇到不懂之處,再去請教他老人家。”


    程清遠沉默片刻,“行。等會兒我請薑先生過來,跟他說說這檔子事兒。你作陪。”


    “是!”程謹腰杆立時直了一些,“我去請薑先生。”


    程清遠頷首,等他出門之後,忍不住歎了口氣,實在是有些犯愁:還沒怎麽著呢,到官場做個芝麻小官的可能都沒了,又是庶出,該怎樣安排他的前景?


    按常理,應該讓程謹學著打理庶務——長子已經做官,次子就算不能考取功名,也能襲恩蔭得到一官半職,這樣的話,家裏家外一堆事情,交給三子是情理之中。


    隻是……他這當家做主的,都被長子、妻子和蘇家架空了,不少時候說什麽不是什麽,以三子那點兒閱曆、頭腦,真打理庶務的話,長子、妻子真容不下他的話,不出三天就能被活活氣得吐血。


    煩死了。


    頭疼。


    程清遠用力按著眉心,真的頭疼,有根兒筋像是要蹦出來似的。


    薑道成過來之前,程清遠一口氣喝完一盞茶,洗了把冷水臉,轉迴去的時候,笑臉相迎。除了臉色有些發白,憑誰也看不出端倪。


    席間,程清遠說了程謹的事,又道:“既然不是求學的材料,便不好讓先生為他耗費心力。至於我那次子,還請先生費心。”


    “這是自然。”薑道成笑嗬嗬的。


    先前程詢跟他說,程三公子說得上的優點,就是知難而退,為此,讓他隻管依照別的學生的進度給程謹上課、布置功課,說過不了三五個月,程謹就知道自己的斤兩了,不會再在正統學問上折磨自己。


    這些,薑道成近來也看出來了。怎麽說呢?程家三兄弟,各有各的可取之處——如程謹這樣的少年郎,肯承認自己的弱項,也不是誰都能做到的。換個人,大抵就會因為攀比心、進取心愈發的用功,打死也不肯認輸,豁出十年八年,泡在八股文那些彎彎繞裏。


    因見程清遠麵色不佳,薑道成便沒多飲酒,推說今日不大舒坦,也讓程清遠少喝,用過飯,便告辭迴自己住的小院兒。


    程清遠親自送他過去,迴來的時候,遇見了程詢和抱著修衡的唐栩。


    換了氣量稍稍小一些的,程清遠看到唐栩,定是橫眉冷目。但他沒有,神色慈祥如一位長輩,“侯爺也不讓修衡多玩兒一會兒?”正如上迴唐栩看到他,客客氣氣的。“我倒是想。”唐栩笑道,“晚間事忙,也就這會兒得空來接他。”


    程清遠頷首一笑,“原來如此。”


    修衡則看著程清遠,甜甜地喚道:“程祖父。”


    程清遠笑著對他伸出手,“祖父抱,好麽?”


    “好啊。”修衡不是特別活潑的孩子,但從不怕生,更何況,程家的人,讓他先入為主的都有好感。因此,張開手臂。


    程清遠小心翼翼地把修衡接到懷裏,貼了貼他的麵頰,“冷麽?”


    “不冷。”修衡抬起小胖手,用熱烘烘的手心貼著他的額頭,“很暖和。是不是呀?”


    “是。”程清遠一麵笑應著,一麵陪唐栩走向馬車,“日後得空就過來玩兒。”


    “好。”修衡應聲後,小手又貼了貼程清遠的額頭,“祖父不舒坦嗎?”他感覺到了些許汗意,而且,額頭好像有些發熱?他連忙摸了摸自己的額頭,隨後小手又落到這位長輩額頭上,小臉兒上已經沒了笑意,大眼睛裏透著擔心。


    被一個小孩子這樣關心,讓程清遠的心瞬時柔軟起來,他笑道:“剛剛喝了些酒,出了些汗。沒事,好孩子,別擔心。”


    “哦。”修衡放鬆下來,小鼻子抽了抽,確實聞到了酒味,笑了,“祖父要記得喝醒酒湯。”


    程清遠神色認真地頷首,“我記住了。”


    說話間,到了馬車前,修衡說:“祖父,我該走了。”


    程清遠把他交到唐栩臂彎,又強調一遍:“有空就讓你爹爹帶你過來玩兒。”


    “我會的。”修衡點頭應下,笑嘻嘻地看著父親。


    “一定。”唐栩對程清遠笑道,“直到您嫌煩為止。”


    程清遠笑起來,“不能夠,你放心吧。”不少人都把他和程詢分開來對待,他怎麽就不能那樣?修衡和唐栩不一樣。


    唐栩轉身時,瞥過這片刻間一直沉默的程詢。


    “程叔父,我要走啦。”修衡的小手衝著程詢的方向擺著,“你怎麽不說話?”


    程詢立時就笑了,看一眼程清遠,“你程祖父在,我不敢多說話。”


    修衡笑起來,有點兒幸災樂禍的意思,像是在說,原來你也有怕的人——與知道他不會講故事的神態如出一轍。


    程詢揉了揉他的小臉兒,“早點兒迴家,早點兒睡覺。下迴過來,還給叔父講故事。”


    “……那可不行誒,”修衡嘟了嘟小嘴兒,犯難地說,“我會的都給你講了。別的,嬸嬸還沒給我講呢。”


    三個男人都笑起來。


    唐栩對程家父子欠一欠身,道辭後,抱著修衡上了馬車。


    父子兩個目送馬車遠去。


    借著路邊的燈光影,程詢側頭打量著父親,猶豫片刻,問:“怎麽了?頭疼?”


    “沒事。”程清遠不想笑的,但修衡帶來的愉悅還沒散去,他笑了,語氣也很溫和,“隻是稍稍有些心煩,為了老三的事兒。”


    “哦?”程詢問道,“他怎麽了?”


    程清遠便言簡意賅地說了。


    程詢想一想,道:“要是這樣,就讓他學著打理庶務。您說呢?”


    “……”程清遠轉身,凝視著他,是不敢確信,他所說出自真心。


    程詢微笑,“庶務又不是什麽好差事,誰不是沒轍才碰的?讓他曆練一半年,有那個能力的話,日後便打理著祖上留下來的那些產業。”


    府中的權利,他既然已經拿到手,自然不會轉交給程謹,至於祖產,有程家子嗣打理,與管事打理並無不同。橫豎到了年尾,他要看賬冊,誰也哄騙不了他。前世,程謹就管著家中庶務,倒是沒出過岔子。當然,前世是父親安排的,沒他什麽事兒。


    “那自然最好。”程清遠背著手,緩步走向書房。


    程詢略一猶豫,跟了上去,知道父親還有話說。


    “我是想著,讓他在府裏有個事由,不至於吃閑飯、讓下人看不起。別的也不指望他。”


    “這樣吧,您讓老三明日上午到書房見我,我安排兩個管事幫襯著他。”


    “那就好。”程清遠停下腳步,望了望空中的下弦月,“沒別的事了。你迴房吧。”


    程詢稱是,轉身前道:“不是有方子麽?讓小廝抓藥煎藥去,當醒酒湯喝吧。”


    程清遠先是一愣,隨即笑了。


    “我迴房了。”程詢行禮,迴往內宅。


    程清遠獨自站在原地,許久。他在想:如果沒有那個小人精,今日的程詢,還肯這樣安排程謹麽?正如他,如果不是因為那孩子,他肯主動與之前恨之入骨的長子說起煩心事麽?


    應該是不能夠。就算說,也不會這樣說出口。


    孩子,還是別人家的孩子……就帶來這樣微妙的變化。


    。


    程詢迴到房裏,見怡君正在裁剪衣料,不由打趣她:“白日裏看書畫畫哄孩子,晚間裁衣服,有你這樣兒的麽?”


    “怎麽了?我就是這樣兒的。”怡君忙裏偷閑地斜睇他一眼,“裁衣服最需要用心,晚間安靜,白日裏可不行。丫鬟通稟什麽事,都能讓我手抖剪壞衣料。”


    程詢輕輕地笑起來。


    “過一陣子就好了,你先去歇下。”怡君攆他,“千萬別給我添亂,裁衣服可是要選日子的,今日不成,我就要等好一段日子了。”


    “成。”程詢應著,卻是看了她一會兒才去沐浴更衣。先前,她裁衣服做針線繡活,在他,是有點兒難以想象的,覺得她做這些應該會有點兒別扭。但是沒有,她像是在做一件最尋常最該做的事,神色就如寫字作畫時一般專注。再他看來,竟也覺得最自然不過,好像那本就是她擅長的。


    女子如她,是不是天生就有能雅能俗又賞心悅目的資質?


    怡君跟他說話,從來沒譜,跟別人說的一陣子、一會兒,絕不會超過一刻鍾,跟他說,半個時辰是他走大運,一個時辰很正常。


    這迴也是如此。


    怡君忙到亥時過半才裁好三套衣服,沐浴、更衣時又磨蹭了好一陣子,迴寢室的時候,已過子時。


    程詢倚著床頭,放下手裏的書,麵無表情地看著她,“今日要不是有時辰管著,你那所謂的一陣子,是不是得讓我等到下半夜?”到下半夜的話,嚴格說就是另一日了,不是適合裁衣的日子。


    怡君則想了想,說道:“我也沒讓你等我啊。”


    “別避重就輕。”


    怡君上了床,推他一把,“起開些,總是躺在中間,好像這是你自己的床似的。”


    “你少打岔。”程詢這樣說著,還是往邊兒上挪了挪,“往後跟我說話,守信用一些,成麽?”


    “我不守信用能怎麽樣啊?”怡君也倚著床頭,轉頭看著他,“才幾步路啊?就算你懶得走,喊我一聲就行了。”


    “……我喊八聲有什麽用?你要是每迴都給我一句‘過一陣子’,我不得氣瘋了啊?那還不如傻等著。”這種賬,隻要不是傻子,都算得清。


    怡君笑了,側身倚著他,挽住他的手,“好吧,我以後盡量注意。”


    “真是活神仙都跟你沒轍。”程詢展臂擁住她,把錦被拉高一些。


    這幾日,睡前,兩個人都會說說話。怡君說道:“我聽紅翡說,今日爹娘看到你哄著修衡的樣子,好像都不大好受……不,是挺感慨的吧?”她和婆婆身邊善茶道的紅翡很投緣。


    程詢沉默片刻,說:“我瞧著爹哄著修衡的樣子,也不大好過。”這種話,也隻有跟怡君說。


    “可想而知。”怡君的頭倚著他的肩,“相識之前,我聽說,他很疼你的。”


    “……是。”真的疼愛過。不疼愛,不會記得他小時候的事,不會在他新婚時做到不食言,把他幾歲的時候看中的兩樣傳家寶物賞了怡君。父親記得,他又何曾遺忘。


    “那麽,程大少爺,跟我這種誰都不待見的人顯擺一下吧?”她半開玩笑地說。


    程詢笑著反握了她的手,想一想,道:“我小的時候,他還沒入閣,是戶部堂官,要比現在清閑許多。每日下衙後,就急匆匆地迴內宅,先看我。二弟隻比三弟大幾個月,比我小兩歲左右,小時候也不像現在這樣,總是抱怨他偏心。娘也沒比他好哪兒去就是了。


    “我現在能記起來的最早的事,是三四歲的時候。他跟我說話的時候,總是特別認真,一點兒敷衍的意思都沒有——就像我們對修衡一樣。我想要的,家裏沒有的,他都會不聲不響地尋來,若是可能惹得祖父不悅的,就真有點兒偷偷摸摸的意思了。


    “我不合群,有時候會跟別的孩子打架,他神色總是心疼得什麽似的,嘴裏卻什麽都不說,隻讓我想想,是不是占理。


    “偶爾臉上落了疤,娘特別心疼,他卻說,男孩子,留點兒疤怕什麽?再說了,我兒子這長相,就算是弄成滿臉花,也沒誰比得上。就為這些話,祖父跟他吹胡子瞪眼的,說那說的都是什麽不倫不類的話?要是再這樣教導孩子,少不得家法伺候。


    “啟蒙之後,我們這一輩要連帶的學些拳腳、騎射。他每天都擔心得什麽似的,天沒亮把我送過去,站在院門外看一陣,午間還會趕迴家,就那麽看著……還不如娘——蘇家世代習武,娘打小就見慣了那種情形。……”


    父親曾對他的疼愛,不輸於哪個慈父。


    他迴報給父親的,在那些年裏,也敢說不輸於哪個孝順的兒子,記得他一著急上火就會頭疼,急火攻心就會氣血上湧乃至昏迷,更記得他愛吃的菜肴、愛用的羹湯、常用的紙筆……曾經以為,父親淋漓盡致地詮釋了父愛如山。


    曾經以為,他能享有擁有的一切,都有父親莫大的功勞。


    也正因此,在那件事發生之後,他受不了。他的受不了,慢慢成為父親的無可容忍。


    正是因為多年的父慈子孝,分歧、決裂爆發時的火焰才會有著將人吞噬的力量。畢竟,都曾篤定,是能夠相輔相成的父子。


    他不能接受父親一直高大慈愛的形象在心中坍塌,父親則不能接受一直飛揚跳脫卻至純至孝的孩子違逆犯上,單純的親情再融入那些醜惡,真不亞於毀滅性的打擊。


    如果可以,隻要可以,誰又會傷及至親,傷及自身。


    如果可以,隻要可以,他多希望,父親可以重活一迴,再不重蹈覆轍。或者,迷途知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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