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4 百宜嬌(二)


    開春兒起,朱鴻、顧景年就被安排到錦衣衛,成了錦衣衛小旗謝正的跟班兒,平時不過是做些打雜跑腿的事,沒正式入職,連俸祿都沒得拿。


    一次,錦衣衛指揮使蔚濱陪著皇帝說話,提了提這兩個世家子這檔子事。


    皇帝就奇怪,說你這不是欺負人麽,難為長興侯和英國公也肯受著。


    蔚濱就說了說兩個世家子常犯渾惹得長輩跳腳的事。


    皇帝這才想起來,兩個少年都曾進宮做過禦前侍衛,卻都不是能當差的料,沒多久被罷免差事,就說這樣也挺好,你要是能把兩個人管教出來,朱家、顧家也不至於毀在他們手裏。


    蔚濱領命,之後便提點了舒明達幾句,舒明達又吩咐謝正,不要手軟。


    從那之後,朱鴻、顧景年平日被謝正軟硬兼施地調/教著,一度恨不得哭天搶地,但是,熬得日子久了,也就認頭了。再說,不管怎樣,在錦衣衛的見聞都不同於別處,一來二去的,竟真的喜歡上了這差事。可也有自知之明:不是習武之人,沒有好身手,在錦衣衛注定是一段歲月的事,這輩子長期的飯碗,還不知道在哪兒。


    上一次,他們見到淩婉兒,她強撐了幾天,之後整個人垮下來,瀕臨崩潰。是以,有問必答,有的沒的全說、全認。


    那時朱鴻就說:“這人還是不成,骨頭軟,心性不堅定。”


    顧景年斜了他一眼,“做賊心虛罷了。別看不起人了,換了你跟我,照樣兒是這德行。”


    惹得朱鴻跟他爭辯許久。


    隨後,兩個人一本正經地整理出供詞,讓淩婉兒簽字畫押,轉頭請舒明達過目——淩婉兒招認的事情,大多是與他們不相幹的,拿迴家給自己爹看的話,除了挨一通罵,落不著別的——換誰看了也會想,他們得是有多眼瞎啊,結交過那樣一個女子。


    舒明達看完,索性一事不煩二主,讓他們繼續著手去辦。也是看得出,兩個人很迫切地想把淩婉兒收拾掉,就此落個清淨。


    朱鴻、顧景年針對淩婉兒與馮仁宇之間的來往擬出章程,問舒明達是否可行。


    舒明達挺滿意的,叮囑幾句,並且撥了兩個人給他們。


    近幾個月,朱鴻和顧景年又找過淩婉兒兩次,都是全然照搬上次的刑罰。


    淩婉兒怎麽可能受得住,在他們說出全部打算的時候,忙不迭答應下來。淩家的人去白雲庵探望的時候,見她瘦弱不堪、形容憔悴,問緣故,她都守口如瓶,隻說是身子骨不好,平日病痛不斷。真是嚇怕了、受夠了。


    白雲庵住持那邊呢,先後受了程詢的人和錦衣衛的警告,曉得若繼續照著次輔的意思行事,自己便會成為佛門中的敗類,不但自己身敗名裂,且會連累整個白雲庵,自是唯命是從。


    馮仁宇也去過白雲庵幾次,起初厲騫作陪,後來便與主持遞了話,轉頭告訴馮仁宇,日後隻管單獨前去。


    馮仁宇見淩婉兒日益憔悴下去,所思所想與她親人相同,她給的答複也完全相同。他便不時派人給她送一些上好的補品過去。


    之所以這樣待淩婉兒,一來是他迷戀淩婉兒的樣貌,二來是身邊有一個通房,是她給他物色的。那名通房最得他喜歡,又常吹枕邊風,讓他搭救淩婉兒,他自然愈發上心。


    九月初,馮仁宇再去白雲庵的時候,與淩婉兒約定:九月十六,他帶她離開庵堂。選這一日,是因當天次輔家中娶長媳,定是熱鬧非凡,京城有頭有臉的人都會前去道賀,那幾個讓她遁入空門的人,更沒有不去的道理。


    淩婉兒是在白雲庵修行,並不是被關在那裏,要走出去並不難。


    馮仁宇是覺得,帶她離開京城,安頓下來易如反掌,之後隻要她及時給家中傳信,得到淩家的允許,這事情就會被淡化為微不足道的小事。白雲庵那邊,雖說是不見了一個人,但淩家一定會好生打點,也不會聲張。


    要說顧慮,不過是程詢、黎兆先、舒明達,但是他想,那三個都是京城響當當的人物,一定沒空注意已經微不足道的淩婉兒。就算注意到也沒事,厲騫自會幫忙善後——若是沒有厲騫上門找他去廖家提親,沒言之鑿鑿地說有朝堂重臣會幫襯,便不會有後來的事,他也不敢篤定這打算。


    便如此,他帶著淩婉兒離開了,被錦衣衛攔下馬車的時候,滿臉驚詫,更讓他驚詫的事情在後頭:


    淩婉兒從馬車上下來的時候,麵上多了兩道長長的傷口,鮮血汩汩沁出。一見到錦衣衛,她便跪倒在地,哭泣著喊“救命”。


    錦衣衛問她怎麽迴事。


    淩婉兒說,自己是被馮仁宇騙出庵堂的,發覺不對時,已被強行帶上馬車。她一路哀求,他卻如何都不肯放她迴去,一味說要她還俗,日後做他的妾。她除了自毀容貌以證清白,別無他法。


    馮仁宇險些當場氣暈過去。


    錦衣衛當即把二人帶迴錦衣衛所,因著淩婉兒一口咬定先前的說法,馮仁宇百般開脫而不能如願,態度強勢地要見厲騫,說厲騫自會為他證明清白無辜。


    錦衣衛才不理他,直接動刑。


    幾道刑罰下來,馮仁宇把所知的事情始末和盤托出。


    程祿將昨夜經過原原本本講述完畢,又道:“舒大人已派人來傳話,一早便去了翰林院,請厲大人到錦衣衛所走一趟。”


    程詢頷首一笑。


    程祿隻有一點擔心,“大少爺,您說,厲大人會不會把老爺招出來?”


    “怎麽會?”程詢笑意更濃,“他又不傻,這種時候拖次輔下水,下場隻有更慘。”


    程祿放下心來,又變得喜氣洋洋的,“這樣的話,您就隻管等著好消息吧。”


    安排到靜香園的下人,都是二等丫鬟、小丫鬟,再就是幾個粗使的婆子。出嫁的人大多會帶上貼身服侍自己的人,程夫人便有意空出了大丫鬟、管事媽媽的位置。


    怡君見了見房裏的二等丫鬟、小丫鬟,把吳媽媽、夏荷、款冬、春柳正式引見給她們,順道安排了差事:吳媽媽做管事媽媽,夏荷等三個是大丫鬟。末了讓吳媽媽打賞。


    丫鬟們歡天喜地地領賞,又逐一上前說了幾句吉祥話,告退出門。


    吳媽媽帶著三名大丫鬟,有條不紊地打開箱籠,取出裏麵的東西,或是上賬入庫,或是安置到房裏。


    靜香園是四進的院落,第一進是倒座房,第二進用來料理家事的敞廳,第三進是程詢和怡君常住的正屋,第四進是待客的花廳,最後方有一個小小的花園。


    怡君信步遊走,從正屋到耳房、廂房,一間一間看過去。


    正屋用槅扇代替劃分房間的磚牆,除了廳堂,都掐成裏外間。南北向的槅扇有大大小小的格子,錯落有致地擺放著花瓶、擺件兒,如此,省了博古架、多寶閣這種家什;東西向的槅扇鑲嵌著白色琉璃,光線可沒有阻礙地映照到裏間。


    東耳房是程詢和她共用的小書房,三間打通,與他在外院的書房布置大同小異。他喜歡的書籍,特地命人打造的兩張大畫案,已經全部搬過來。


    西耳房其中一間是茶水房,餘下兩間是洗漱盥洗之處。


    怡君站在廊間,望著廊下的花圃、院中開得正好的秋海棠,片刻恍惚。


    這裏便是自己日後的家,含著喜悅的憧憬、帶著悵惘的對娘家的想念,齊齊湧上心頭,讓她說不清是何滋味。


    猶豫片刻,她走進小書房。


    程詢特地給她空出了一個書架和一個書櫃,讓她慢慢的填滿。這倒是容易,父親跟她說過,等她嫁人之後,便讓哥哥抽空把她的書陸陸續續送來。和之前姐姐的情形一樣。


    程詢的書架、書櫃、畫案、書桌在東側,她走過去,站在被書籍填滿的書架前,斂目細看。


    這人涉獵真廣,正統學問、偏門學問的著作都搜羅了不少。他那個腦子,到底裝了多少東西?


    怡君暗暗稱奇。她時不時取出一本,翻閱一番,感興趣的就記下書名和所在的位置,看不來的就有些沮喪地放迴去。


    這期間,她不免想著,他平時恐怕不會有無聊、孤單的時候——值得研究的學問這麽多,隻要不是心情奇差,隨便挑一樣就能消磨大半日。


    奇才有時候也挺討厭的——讓她羨慕得什麽似的。


    正捧著一本書胡思亂想的時候,身形被人一帶,落入了溫暖的懷抱。


    “噯……”她意外之下,輕唿一聲,隨即就抱怨,“怎麽偷偷摸摸地就進來了?”


    程詢失笑,“明明是你走神太厲害。”


    “什麽時辰了?”怡君把書放迴書架,轉身麵對著他。


    “剛到巳時。”程詢說,“這麽快就安排好了?”問的是院子裏的事。


    “是啊。”怡君環顧左右,見夏荷已不知去向,便知是他將人遣了,也就放鬆下來,笑盈盈地摟住他,“你呢?忙完了?”


    “嗯。跟二舅說了會兒話,把阿初安排到了迴事處。”他主動說起在外院的部分事宜,低頭啄了啄她的唇,“你瞧著還行麽?”


    “迴事處啊?”那在外院是一個消息最靈通的地方,他這樣安排阿初,她有些感動,又有些擔心,“我沒想到,但是這樣的話,會不會有人說你的閑話?還有……”要說到程夫人,她得改換稱謂,遲疑了一下,輕聲道,“娘會不會不高興啊?”


    “不會。”程詢笑說,“娘知道我現在的處境,你嫁給我,她少不得擔心你被我連累得遇到是非。我這算是提前賄賂你——娘一定會這麽想。”


    “……”怡君哭笑不得,“真的假的啊?”


    “真的。”程詢道,“安排之前,我讓程祿去跟娘說了,娘說好,就該這樣。”


    “你們都這麽好。”怡君擰巴的表情化為由衷的笑容。


    “這才知道?”程詢笑起來,“去跟娘說說話?午間肯定是要一家人一起用飯,下午你再抽空歇會兒。”父親的做派,他還是了解的,在這樣的日子,父親肯定不會做出讓兒媳婦麵上無光的事兒。


    “嗯!”


    程夫人見小夫妻兩個提前過來,很是歡喜,禮畢後,就對程詢說:“你去我的庫房,看看我那些不知真偽的字畫,把贗品挑出來——我要跟怡君說說話,怕你在一旁打岔。”


    程詢沒繃住,笑了,“您倒是早說啊,早知道我就不跟著過來了。”


    怡君也忍不住笑了。


    “快去。”程夫人笑著擺一擺手。


    紅翡笑著上前對程詢道:“大少爺,請隨奴婢來。”


    二人一前一後出門。


    程夫人拍拍身側的位置,對怡君招一招手,“過來坐。”


    怡君欠一欠身,走過去,坐到婆婆身側。


    程夫人問道:“住得還習慣麽?我總是擔心阿詢粗枝大葉的,布置得不合你心意。”


    “沒有,很好。”怡君忙道,“剛剛四處看了看,都很雅致。真的,您放心。”


    “反正別委屈自己,覺著哪兒不舒坦,就讓下人照著你的心思來。”程夫人道,“下午還要認親,你又有的辛苦了,用過午膳,可千萬要睡個午覺,歇一歇。”


    認親隻能安排在下午:在京的親戚中的男子,大多數是有官職在身,總不能為了認親單請一日的假,隻能做到申時前後到來。


    “我會的。”怡君感激的一笑,“您也是,得空就歇息一會兒。這兩日,您比誰都辛苦。”她知道,迎來送往、應承賓客特別耗心力。


    程夫人聽了,心裏老大寬慰,“你這孩子,恁的體貼、懂事。”


    怡君抿唇一笑,想一想,說起認親的事,把自己備下的見麵禮大略的報給婆婆聽,末了道:“娘家盡量打聽過了,心裏卻一直拿不準會不會出錯。”見麵禮是照著她和父親的意思準備的,盡量是投其所好,至於她學會的針線相關的物件兒,一樣都沒有,便是母親也覺得,用針線做見麵禮興許會落得個費時費力不討好的結果,能免則免。


    程夫人一直認真聆聽,聽完由衷地笑起來,“你就放心吧。退一萬步講,便是敷衍了事,也沒誰敢說什麽——他們也早晚會有這一天,便是隻擔心我們事後找補,也不敢說別的。更何況,難得你和親家花費心思,準備得這樣周全。”


    怡君莞爾,對認親一事的擔心也就散去。


    婆媳兩個絮絮地說著話,不知不覺就到了正午。程清遠、程譯、程謹先後迴來。


    去程夫人庫房的程詢倒落在了最後,進門見禮之後,便對程夫人攤開沾了些灰塵的手。


    程夫人失笑,命下人備水,讓他去簡單的洗漱一下。


    紅翡走到程夫人跟前,微聲言語幾句。


    結果其實不大好,程詢找出了三幅贗品,但是程夫人一點兒都不在意。眼前的好,哪裏還能讓她在意以往的不快。


    喚人傳飯之前,程夫人問過怡君的意思,命人去請了蘇潤過來。


    蘇潤過來之後,怡君上前行禮請安,他略一打量,便笑意更濃,將拿在手裏的一個大紅描金錦匣遞給她身側的夏荷,“認親時的見麵禮原本備了兩件,這會兒取出一樣,先給你和阿詢道賀。”


    他也和婆婆一樣,喚程詢為阿詢,定是很親近的人了。怡君由衷地恭敬道謝。


    蘇潤則與妹妹相視一笑。外甥選的是這樣氣度高華的女子,他愈發放心了。


    席間,程清遠的心情其實不大好,隻是,除了程詢,沒人察覺到。


    程清遠已經聽說了厲騫的事,非常的不快。


    他一直在猜想,程詢會用怎樣的手段對付厲騫,但從沒想過今日這情形。等待的時間越長,他就越篤定,程詢會在翰林院對厲騫下手,所以一再命人告誡厲騫謹言慎行,哪成想,算來算去,等來的是顛覆那一場暗中發生的風波的開端。


    這是程詢辦的事兒麽?不像。根本就不是程詢能做出來的。


    那麽,到底是怎麽迴事?


    他百思不得其解。為此,飯後,喚程詢:“隨我去書房,有話跟你說。”


    程詢說好。


    到了書房,程清遠開門見山,道出心中疑惑,末了道:“你不要告訴我,你變成了我這樣的人。”


    程詢淡淡地道:“我隻是照貓畫成了虎。你能利用那些人做手腳,我就不能?”


    程清遠想了一會兒,悠然一笑,“好,很好。但是,照著虎畫,又能畫成什麽呢?”頓一頓,道,“沒別的事了,你去忙吧。”


    程詢打量著父親的神色,起身離開的時候,不免生出疑心:父親是不是又想到了什麽整治他的招數?是什麽呢?


    他得仔細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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