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姐妹兩個迴到香雪居,遣了丫鬟,轉到裏間說話。


    怡君把厲騫同窗提親一事原委告知碧君。


    碧君聽了,臉色立時沒了血色,“怎麽會這樣?要是我早一些告訴他,會不會……就沒這件事了?”


    怡君愈發確定姐姐的心思,安撫地一笑,“意外而已。姐,想不想把這件事攪黃?”


    “當然想啊。”碧君脫口答完,不由赧然,但她很快鎮定下來,“二妹,你教我怎麽做,好不好?”


    輸不起了。她很確定,自己輸不起第二次。並且,方才時間隨短暫,心緒卻足以告訴她,自己對他的在乎。那一刻,有多怕,隻有自己知道。


    “好。”怡君笑容明媚,“我們好生盤算一番。”


    書房裏,程祿正對程詢道:“今日托人去廖家說項的人,是厲公子的同窗馮仁宇。馮家祖上幾代為官,近幾十年卻無人得功名走仕途。……”


    馮仁宇自幼天資聰穎,馮家又對他寄望頗高,先後請了幾位名師教導。馮仁宇十多歲就考取生員進入國子監,隻是,隨後的運道很差。


    他雖然進入國子監,但和不少人一樣,隻是掛著個名頭,平時迴到祖籍,接受授業恩師的教導,鄉試舉行之前才會來京城,兩次下場前都染病在身,一次在京城的宅子裏,一次是在路上。


    就這樣,被家鄉父老寄予厚望的最有才情的人,兩次都是無功而返。


    “兩次都這樣,不少人暗地裏議論,有人猜測他不服京城水土,有人索性懷疑他空有其名,不敢下場。”程祿道。


    “這事情有點兒意思。”程詢放下了手裏的玉石、刻刀。


    程祿繼續道:“到眼下,馮公子和家中長輩著實心焦起來,索性搬來京城常住。他雙親去得早,算是由兄長帶大的,如今,他兄嫂也陪著他進京了。去廖家提親一事,便是他兄嫂張羅起來的。”


    “馮仁宇。”程詢念著這個名字。


    他對這個人的印象模糊,程祿講述那麽多,也不能讓他想起馮仁宇的樣子。隻記得這人的大致履曆:最終考取的名次不佳,自請迴祖籍做了一縣的父母官,很多年裏無功無過,典型的在官場混日子的樣子。


    最重要的是,他不記得厲騫有過這樣一位同鄉兼好友。前世在殿試前後,也沒聽說過。是兩個人都因為境遇不同疏遠了麽?


    如果意外出在自己這兒,沒關係,見招拆招,輸不了根本。但出在廖碧君那邊,便會讓他沒來由地心驚肉跳。記憶給他的陰影太重了。


    程祿等候吩咐:“大少爺——”


    “繼續查這個人的底細。還有厲騫。”程詢看著他,“盡快。”


    “是!”


    程詢重新拿起手邊的玉石、刻刀,微眯了眸子,凝神雕篆。


    這是他新找到的一個消遣。在做這些的時候,心會特別平靜,頭腦會特別清醒,一麵雕篆,一麵斟酌事情。


    他目前能做的,隻有查馮仁宇底細這一件事。隱約的,懷疑這是父親的主張。


    不知道廖家的態度,不知道姐妹兩個所思所想,沒道理幹涉。


    心裏也清楚,怡君就算反對馮仁宇的提親,也不會跟他說,而是自己想法子。


    以現在的情勢,於她應該是小事一樁。


    廖大太太維持很久的好心情,到了傍晚,逐步消散。


    她派了長安和劉媽媽出去打聽馮公子的底細,兩個人出去一下午,迴來之後的說辭,讓她有些掃興。


    長安說:“大太太,這次馮公子過來,是兄嫂相陪。他兄嫂比他大十來歲,凡事都為他做主,這次提親的事情也是。其實,馮家在祖籍家大業大,當家做主的夫婦二人就那麽撇下了,挺多人都覺得不解,疑心是不是……是不是馮公子離開兄嫂,就不能安生度日。


    “另外,馮公子的身子骨不大好,您想啊,兩次鄉試前都病倒在床,巧是巧了些,可是,平時是不是也因為身板兒羸弱病痛不斷呢?”


    劉媽媽附和地點頭,行禮後道:“而且,奴婢打聽了大半日,也沒聽說過馮公子是金科榜眼的好友,要是來往不斷,好友高中之後,少不得將他引薦給在京的友人吧?奴婢並不曾聽說過這類事,人們提起來,都要想一陣子才說道兩句。


    “再就是樣貌。所謂的出了名的有才有貌,也就是在當地吧?到了京城,又是這年月,便顯得不出奇了。奴婢有幸遠遠地瞧了一眼,覺著……”


    廖大太太問道:“怎樣?”


    “奴婢覺著,也就一般人吧。比起我們大少爺和兩位表少爺……差了點兒。”


    “……”廖大太太無聲地歎了口氣,不自覺地找轍,“你們能打聽到的畢竟有限,等我讓老爺和大少爺留心之後再說。”終究是不願意滿腹希望落空。


    長安和劉媽媽稱是,行禮告退。


    走出正房挺遠了,夏荷、紫雲趕上來,不著痕跡地分別交給兩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子。


    長安和劉媽媽先是一喜,隨即又擔心,“這算是欺瞞大太太了吧?以後要是露了餡兒……”按理說,他們應該是好的壞的一並稟明,但是大小姐、二小姐讓他們略過好處,鑽空子點出隱憂。


    夏荷就笑,“想什麽呢?那本來就是打聽到的,別人怎麽說,你們就怎麽複述給大太太聽,關你們什麽事?”


    “是啊。”紫雲接道,“哪有十全十美的人,誰規定你們一定要在大太太跟前捧誇馮公子了?”


    兩人這才踏實下來,匆匆道謝,各自迴去當差。


    這時候,碧君站在夾巷中,眼巴巴地望著哥哥。


    廖文哲見她神色很反常,不由問道:“你這是怎麽了?誰給你氣受了不成?”


    “沒有。”碧君用力咬了咬唇,“哥,我來求你幫我。”說完,臉就紅了。她自己都在奇怪,勇氣是從何處來的。


    廖文哲道:“你說就是,隻要我幫得了。”


    “是這麽迴事,……”碧君把提親一事說了。


    “那個人,我前不久赴宴時,倒是遇見過一次。”廖文哲想一想,“你不願意?怕爹娘應下來?”


    “是。”碧君輕而堅定地點頭,“我,我……”我有意中人了,這一句如何都說不出口。


    這是並不十分疼愛她們的哥哥,不是無話不談的二妹。如果不是怡君篤定哥哥也會幫忙,要替她出麵找哥哥,別說此刻站在這兒了,壓根兒就想不到。


    “你——”廖文哲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氣,也有些不自在了,“遇到了有緣人?”


    碧君垂頭,麵色更紅了,輕輕地嗯了一聲。


    廖文哲深深地看著她。這該有多喜歡那個人?不然,以她的性子,如何都沒勇氣來向他求助的。


    可是,這個傻丫頭的眼光準麽?


    沒法子,他這兩個妹妹,一個太不諳世事,一個比他還有準主意。


    “那麽……”他迅速轉動著腦筋,搜尋著合適的措辭,“心意定了?”


    “定了。怎樣都不會改的。”


    “那麽……”廖文哲終於想到了關鍵之處,“怡君知不知道?——知道你這事兒麽?”他實在不好意思直接問那個人是誰,隻好委婉地套話,看看靠不靠譜。


    碧君再次點頭,“知道的。”


    “嗯,那行,容我想想。”廖文哲背著手,緩緩踱步。


    父親上次提點他的時候,險些發火。


    怡君來日要嫁的是程詢,馮仁宇是榜眼的好友——不管真假吧。


    單就這一點,這親事就有些不妥了——這能算是狀元與榜眼之間轉著彎兒地有了裙帶關係吧?要知道,那邊可是打著榜眼好友的旗號來提親的。


    如果是兩個人結緣在先,就是另外一迴事,但是沒有,碧君已有了意中人。


    思慮再三,廖文哲有了主意,轉迴到碧君跟前,看到她眼底的焦慮,有些不忍了,“放心,哥幫你。”


    “啊?真的?”如花的笑靨,立時在碧君臉上綻放。


    “傻丫頭。”廖文哲笑起來,“別的你別管了,我知道怎麽跟娘說。”


    碧君眼眸熠熠生輝,“謝謝哥!”


    “亂客氣什麽?”廖文哲笑道,“告訴怡君,我等著穿她給我做的衣服呢,她怎麽磨磨蹭蹭的?”


    “不是剛學會麽?”碧君笑起來,“得空我先給你做兩件外袍吧。”


    “成啊。”廖文哲擺一擺手,“你迴去吧,我等會兒去給娘請安。”他還得繞迴外院去。


    “嗯!”碧君轉身,踩著輕快的步子轉身。


    廖文哲望著她的背影,忽然有點兒悵然:一半年之內,兩個妹妹就都要出嫁了吧?到這時才覺得,兄妹之間不夠親近,從小到大,就沒多少哄著她們的時候,疼愛就更別提了。


    他迴到外院,等到父親下衙之後,迎了上去,說了馮仁宇提親的事,又如實道出自己的考慮,“單隻牽扯到厲公子這一點,我就覺得有些不妥。萬一居心不良,日後總拿這件事做文章,且不說程家,單說我們廖家,在外人眼裏成什麽了?”


    想說一個人好,能尋到千百個說法;想質疑一個人,由頭隨手能抓一大把。兩個妹妹的心思很明顯:把這事兒黃了就成,別走到母親相看那一步。


    廖大老爺斂目斟酌片刻,笑道:“知道了。隻因為這些?”這些可以成為問題,但換個角度來看,也可以不是問題。事在人為,馮仁宇完全可以與厲騫撇清關係——畢竟是同鄉、好友,不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手足。


    “……”廖文哲硬著頭皮,期期艾艾地跟父親撒謊,“我還聽說了一些不大好的事,實在不方便跟您說。總之,您不答應就對了,答應了就會耽誤碧君的一輩子。”


    總算是有個做兄長的樣子了。廖大老爺深凝了兒子一眼,流露出些許讚賞之意,“好。我記下了。”


    一家人用過晚飯,碧君、怡君神色如常地告退迴房。


    路上,碧君悄聲問:“聽說長安和劉媽媽說了一通馮公子的不是?這樣好麽?我擔心娘擱在心裏,日後對馮家有偏見。”


    “事情不成,也不能敗壞人家的品行,你是這麽想的吧?”怡君莞爾,“把心放下。我們隻說他可能身子骨不好,可能不是能夠當家做主的性情——都是可能而已。至於樣貌,各花入各眼,就算他的確出眾,也會有覺得他不好看的人。我們說什麽了啊?什麽都沒說。”隻是把母親先入為主的好印象抹殺大半而已。


    碧君沉了片刻,笑起來,“你這丫頭,怪不得姑母說你蔫兒壞呢。”


    “隨你們怎麽揶揄。今日隻能如此,萬一長安和劉媽媽揣摩著娘的心思說話,把馮公子誇得天上有地下無,怎麽辦?”怡君也笑,“再說你的顧慮,大可不必。娘相看過的人多了去了,不可能跟人說別家公子的不好。哥哥可還沒成親呢,她不會讓人覺得她嘴碎、刻薄的。”


    “這倒是。”碧君放下心來。


    正房裏的廖大太太和父子兩個說起今日的事,末了道:“你們怎麽看?尤其文哲,你可曾聽說或是見過馮公子?”


    “那個人啊,”廖文哲顯得有些遲疑,“家在外地,這一點就不好吧?”


    廖大太太擺一擺手,“來京城常住了。等到以後考取功名,怎麽也能留下來。”


    “可是萬一……得,您不在意也就算了。”廖文哲繼續道,“那個人我見過,就平平常常一個人吧,大抵是馮家幾十年經商的緣故,一看就是出自商賈之家,不穩重。”真實情形是,馮仁宇生得算是很俊俏的那一類美男子,年輕又涉世不深之故,言行便顯得不夠沉穩。


    廖大太太腦海中浮現出一身銅臭氣的商賈形象,“這是說的什麽話?別沒正形,是不是真的?”


    “我怎麽會騙您呢?”廖文哲心裏汗顏,麵上卻是一本正經,“我們在京城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但不難時時看到真正的高門子弟——那種氣度,是耳濡目染自幼熏陶出來的,一般人哪比得了?”


    這也算是實話,尊貴如黎兆先、唐栩、程詢那般的出身、修為,氣度不要說尋常人比不了,就算是京城一般子弟都是不可企及的。


    他又能怎麽辦?隻能抓住點莫須有的事情跟母親囉嗦,總不能不了解的前提之下就肆意詬病一個人。


    幸好,他了解母親,隻這些莫須有的瑕疵,就能讓她很在意。


    果然,廖大太太現出明顯的失望之色,“我先前還以為,真是一門好親事呢。”


    廖大老爺這才出聲:“近日,狀元郎閉門謝客,隻偶爾見一見交情深厚的友人。榜眼卻是忙忙碌碌,每日不是唿朋引伴赴宴,便是拜望德高望重的大學士——我是覺著有些浮躁了。馮公子既是他的友人……”他似是而非地笑一笑,轉而道出兒子已經跟自己說過的顧慮,“不管馮公子是不是榜眼的好友,打著這旗號來提親,多少讓人膈應。我們不管是為自己考慮,還是為狀元郎考慮,最好是婉拒了吧?”知道妻子的心已經涼了大半,他也就用商量的態度說話。


    這一番說辭,需要廖大太太消化一陣子,官場上的事情,她真的是一知半解。末了,她現出懊悔的神色,“唉,我真沒考慮那麽多,既然如此,那邊下次再來,我就婉言迴絕。”


    就這樣,事情以廖大太太的空歡喜一場有了定局。


    轉過天來,中午,碧君和怡君親自下廚,給母親做了幾道拿手菜:不論如何,她們是收買下人、聯合哥哥哄騙了母親一番。母親越是毫無所覺,越是讓她們有些不安。


    廖大太太挺意外的,兩個丫頭特地為她準備一餐飯,尚屬首次,又是欣慰又是奇怪,“日頭是從西邊兒出來的吧?”


    姐妹兩個笑了,碧君道:“早間請安的時候,我跟二妹瞧著您似乎有心事,不大高興,就想哄您高興一下。”


    “是有點兒事情……過去了,不提也罷。”廖大太太在心裏長長地歎了口氣,心說還不是為你這個傻丫頭?


    碧君起身為母親布菜,“高興些,好生品品我們的手藝。”事情因自己而起,她便格外殷勤些。


    “你們做的菜是真不錯。”廖大太太難得的在女兒麵前承認自己的不足,“我就不行,學不來,隻會做些湯水。”


    怡君抿嘴笑了,低頭吃飯。


    廖大太太則抬手敲了敲她的額頭,“說了給我做衣服,衣服呢?到這會兒,我連雙襪子都沒看著,你是不是又是三天的興頭啊?”


    “在做呢,先給您做的,過幾日就能成。”怡君哭笑不得。這幾日是怎麽了?一個一個的,都把衣服繡活當債跟她討要。


    “這還差不多。”廖大太太眉宇舒展開來。


    阿初出去打探了半日,迴來後,給了長安一塊碎銀子,又說了一件事,讓他去稟明大太太。


    等到廖大太太午睡醒來,長安求見,行禮後道:“大太太,小的上午領了差事,出去過一趟,又聽說了馮公子一件事。”


    “是麽?”廖大太太已經沒了興頭,便漫不經心地道,“說來聽聽。”


    “馮公子……”長安期期艾艾地道,“身邊好幾個樣貌冶豔的大丫鬟,有兩個早就收房了,是通房的名頭,卻分明是妾室的派頭。聽說,其中一個,去年曾女扮男裝隨馮公子進京,公子染病後,又隨著迴了祖籍,這次,又跟來了。”阿初說了,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他到此刻不由慶幸:幸好,昨日聽了大小姐、二小姐的吩咐,沒誇讚馮公子。


    “什麽?!”廖大太太立時冷了臉、皺了眉。


    隻是有些家底,很多年沒吃朝廷俸祿的門第,居然早早地收了通房?還是妾室的派頭?誰要是嫁給他,一進門怕就要跟小妾爭寵。就算你真的才高八鬥、一表人才,來日也能連中三元,廖家也不會把女兒給你作踐——不夠分量。


    廖大太太揚聲喚羅媽媽:“把迴事處的人給我叫來!”她不等著說項的人再次登門了,這就把這樁事了斷。


    羅媽媽明白原委之後,暗自笑了一番。


    馮仁宇的目前為止的底細,程詢已經掌握得差不多: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在祖籍被譽為風流才子。


    風流二字,用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含義。


    馮仁宇的風流,是針對女人而言,獨獨喜愛樣貌豔麗、風情萬種的女子,十五六開始,風流韻事不斷。


    這次進京,不知道是出於什麽心思,馮仁宇不曾主動與厲騫走動。


    前幾日起,厲騫卻想起了這個同鄉,先後兩次主動登門。


    之後,出了馮家托人去廖家提親一事。


    此事到底與父親有無關係,程詢真說不準。如果與父親有關,他許了厲騫什麽好處?厲騫又是如何做到可以隨心支配馮仁宇行徑的?


    目的呢?


    從這時候開始,就用厲騫牽製自己,順道牽製廖家?


    或者……他大膽的猜測著,前世的厲騫,是不是就是父親懲戒自己的得力之人?前世父子對峙的情形,比如今嚴重得多。作為次輔的父親明麵上賦閑了,其實已經安排好人手取代自己,幫自己善後,也共同牟利。


    如果是這樣,父親該有多恨自己?


    如果是這樣,厲騫在內閣行走多年才返鄉致仕,似乎就說得通了:他因為恨意越來越了解父親,父親怎麽就不會是這樣?唯有很深的了解,才能做到長年累月的在僵局中對峙。


    他目光一點點冷下去。


    對手可以有,他甚至是歡迎的,但絕對不能接受對手是父親有意無意間培養出來的。


    那罪孽的陰影,要完全掙脫。


    冷靜。他告訴自己要冷靜,重新拿出個對付父親的章程。


    幸好,並非一點可喜的消息都沒有,觀望廖家的人傳信迴來:廖家已經迴絕了馮家的提親。


    翌日上午,楊汀州的母親楊太太來到廖家——他們是名門楊府旁支,排行各論各的。


    楊太太是受人之托前來提親的,托她的人正是蔣家。


    寒暄一陣子,楊太太笑吟吟地說明來意。


    廖大太太愣在了當場,好半晌才強扯出一抹笑,神色恍惚地問:“是麽?”


    楊太太頷首說是,“你們本就是親戚,那邊的二公子,就不需我說了,大太太必然沒少見。我是覺著,這是一門親上加親的好親事,便應承下來。”


    “哦。”廖大太太緩緩地點頭,“這件事……我得請示我家老爺。”


    “這是自然。兒女姻緣是大事,自當好生斟酌。”楊太太見對方有些神不守舍了,麵色也越來越難看,不動聲色地笑語幾句,起身道辭,“您得空的話,三日後我再來。”


    廖大太太吃力地起身,強撐著把人送到院門外。迴到房裏,便跌坐到椅子上。


    羅媽媽服侍在一旁,看著這情形,真怕大太太下一刻就暴跳如雷。


    好半晌,廖大太太抖著手端起茶盞,碰瓷聲喚迴了神智。她把茶盞摔到茶幾上,隨即竟哭了起來,“我辛辛苦苦養育的女兒,來日竟要嫁到她跟前,服侍她一輩子……”


    羅媽媽要過一會兒才明白她的意思:這是想見到了親事一定能成,卻又滿腹的不甘。


    是啊,婚事沒可能不成。大老爺對妹妹的尊重、看重,在上次已經表露無疑。沒想過是沒想過,但聽聞之後,一定雙手讚成。


    蔣家門第和好門風擺在那兒,蔣國燾的品行樣貌也擺在那兒。在這之前,大太太相看的那些人,沒一個比得上。


    結親終究是要全盤考慮,隻因為姑嫂不合就不答應,放到哪裏都說不通。


    廖大太太這一哭就是大半日,午間推說不舒坦,都沒跟兩個女兒一起用飯。


    姐妹兩個在香雪居用飯的時候,羅媽媽前來報信。


    怡君聽了,長長地透了一口氣。姐姐的姻緣,總算落定。再想到母親,心裏就有些不好受了。


    碧君聽說母親哭了大半晌,覺得自己就是罪魁禍首,扒拉了一會兒飯粒,開始默默地掉眼淚。


    “娘難過是一時的。”怡君安慰姐姐,“這是你一輩子的大事,嫁的不如意的話,娘以後要長年累月地為你勞心上火。短痛總比長痛好。”


    “我也知道,”碧君抹著眼淚,哽咽道,“就是不好受。從沒聽說娘哭過,還哭了這麽久……”


    “好了。”怡君取出帕子,遞給姐姐,勸不管用,就嚇唬,“等到晚間,你想哭多久哭多久,這會兒卻不能哭成花貓臉,晚間還要去給娘請安呢,到時她見你這樣,以為你打心底不願意的話,看你怎麽辦。”


    碧君一愣,卻不能不擔心妹妹的話應驗,硬生生地止住了淚。


    之後兩日,家裏的氛圍有些奇怪:廖大老爺和廖文哲喜上眉梢,廖大太太卻是愁眉不展,神色黯然。


    碧君、怡君明知是怎麽迴事,還要裝作若無其事,也挺累的。


    葉先生卻另有打算,這日找到廖大太太跟前,溫和地道:“我已教了府上兩位千金好幾年,眼下我是瞧著都學有所成,起碼,我沒什麽可教她們的了。況且,她們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日後多花些時間做針線、學著料理家事更好。過兩日,我就不來府上教書了。”


    “怎麽突然說起這些?”廖大太太好不容易接受並打心底尊重葉先生了,此刻聽了這一番話,真覺得突兀,“是不是她們惹您生氣了?您隻管說,別縱著她們。”


    “沒有,沒有的事。”葉先生笑容真誠,語氣亦是,“我說的都是實情,日後她們若有不懂之處,隻管去我的住處找我。我是這樣打算的,明日邀她們去我那裏認認門,團聚一番,也算是全了幾年的情分。隻是不知道,您——”


    “這好說。她們跟著您,我有什麽不放心的?”廖大太太道,“日後,她們不懂事了,我少不得請您過來提點一番,到時您可別不理我啊。”


    葉先生笑道:“怎麽會。您這樣待我,我高興還來不及。”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葉先生迴到小學堂,告訴了姐妹兩個。


    碧君紅了眼眶,“先生,是不是我近來不知上進,惹您生氣了?”


    “偏你最愛往壞處想。”葉先生笑道,“都長大了,該學著持家過日子了,每日上課做功課的時間太多,對你們沒好處。等到你們過上富貴清閑的日子,時不時能想起我就足夠了。”


    “可我還沒學完呢。”怡君特別不舍,“哪有這樣的,徒弟學到半路,您這師父就要跑。”


    葉先生笑出聲來,“少跟我胡扯。你那繡活太差了,我都看不下去,往後這就是我給你布置的功課,可不準偷懶。”


    姐妹兩個哭笑不得起來。


    葉先生道:“惜別的話明日再說,等我來接你們。”


    姐妹兩個隻得點頭答應。


    一大早,程清遠出門上大早朝之前,程詢尋到他麵前,“您今日得請一日的假。我有要事與您商議。”


    程清遠揚了揚眉,沒掩飾意外之情,“什麽要事?”


    “事關您與厲騫。”程詢目光沉靜,“能想到點兒什麽吧?”


    “……這是不是說,你派人盯著我?”


    “是。”程詢溫然笑道,“許您算計我,不準我盡孝心派人照看您?”說著轉身相請,“走吧,去您書房詳談。”


    葉先生的宅子在東大街,不大的四合院,收拾得纖塵不染,除了常見的金魚缸、花架子,牆邊、花樹下有不知名的花花草草。很舒服的環境。


    碧君、怡君過來之後,瀏覽了葉先生珍藏的書籍畫作,又一次開了眼界。


    待到巳時,師徒三個相形下廚,合力做了八菜一湯,一起用飯時,隻覺其樂融融。


    到午後,碧君有些倦了,葉先生便讓她到廂房小憩,隨後輕聲告訴怡君:“你下午得出門一趟,我一位友人要見你。等會兒就來接你。”


    “……?”怡君不明所以。


    葉先生笑著點一點她的額頭,“程家那位狀元郎。我拿人的手短,指望著他快些把一架箜篌借給我一段時日呢。”


    怡君撓了撓額角,“這可真是……”


    “這可真是,我居然偷偷摸摸地做起了紅娘。”葉先生笑意更濃,“他記掛著你,人之常情,去吧。”


    怡君的臉直發燒。


    沒過多久,有馬車來接怡君,隨行的是十個清一色步履矯健的護衛,再有兩人,是怡君已經熟悉的程安、程福。


    她帶著夏荷、款冬上了馬車。約莫一刻鍾之後,馬車進到一所三進的宅子。


    程福引著主仆三個到上房,站在門口,請怡君進去。


    這一次,夏荷、款冬索性徑自留在門外。過了一會兒,便由程安引著去後罩房用茶點、下棋了。


    怡君一進門,就聞到了淡淡的酒味,直覺驅使之下轉頭,望見了程詢。


    他坐在軟榻上,錦袍有些皺,像是歇息之後要起身的樣子。


    他端著一盞茶,望著雪白的窗紗,眉宇清冷,目光寒涼似雪。


    這是怎麽了?


    怡君的心懸起來,舉步走向他。


    他察覺到了,視線投向她。


    眉宇見的清冷一點點轉變為柔和,目光中的霜雪一點點消融,化為豔陽的暖光。


    他喝了一口茶,唇畔逸出風情的笑容。


    這更讓她擔心。


    怡君走到他麵前,聞到他身上濃烈的酒味,俯身看著他,“怎麽了?”


    程詢把茶盞放到小杌子上,展臂把她擁到懷裏,緊緊的,麵頰摩挲著她額頭,低低地說:“想你了。”


    怡君身形僵了僵,隨即就柔軟下來,老老實實地說:“我也……想見你。”


    他輕輕地笑,手臂鬆開幾分,和她拉開一點距離,“真的?”


    “嗯。”怡君認真地點頭。


    “有多想?”他吻了吻她的臉。


    “……”怡君抿一抿唇,跟他打岔,“喝了很多酒?”


    “嗯。”跟父親試圖清算一筆爛帳,算得兩個人都氣血上湧、大發雷霆。午膳時,二舅和薑先生做和事佬,酒沒少喝,話沒少說,於事無補。


    他閉了閉眼,拋開那些讓他暴躁的事,再次把她摟到懷裏,感受著她的柔軟,唿吸著她身上淡淡的清香。


    “想你了。”他近乎囈語地又說一遍,低下頭去,吻上她的唇。


    吃糖果一般,一口一口,輾轉吮著她香甜的柔軟的唇。


    怡君發現,可以習慣他的懷抱,心緒會漸漸變得平靜、踏實。而親吻,這也許會是她始終不能處之泰然的一件事,需索襲來時,唿吸、心頭就會顫巍巍,頭腦就會陷入混沌,身體就會失去力氣。偏生他此刻壞的可以,一次一次,給她時間平複,剛要平複時,親吻又至。


    “有完沒完?”她終於忍不住抱怨,又氣又笑地推他,“是不是醉了?”


    他則再次捕獲她的唇,輕輕吮吸一下,忽而加深,霸道的,熱切的糾纏著她的唇舌。


    而他的手,卻是全然相反,一手安安靜靜停在她腰際,一手則輕柔地撫著她的麵頰。


    她問他是不是醉了。


    他是醉了,醉得太深。相思河中一醉,前世今生相隔。


    他也清醒,清醒至極。會貪心,也能從容地掌握分寸。不需刻意。


    她氣喘籲籲的時候,他笑一笑,摟著她,輕輕地搖著。


    過了一會兒,她語帶笑意地道:“再這樣過一會兒,我就睡著了。”拉開一點兒距離,她看住他的眼睛,“你有心事,能跟我說麽?”


    “當然。”他頷首,“這樣來見你,是一大早知道了一些事,思來想去,有必要告訴你。”


    怡君點頭,“你說,不妨原原本本地告訴我。”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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