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6


    宣紙鋪開,皇帝略一思忖,飽蘸了墨的禦筆落下,行雲流水般寫下三字:程知行。


    “致良知,知行合一。”皇帝含笑凝望著程詢,“朕為愛卿賜字知行,期許皆在這二字之中。”


    服侍在一旁的大太監劉允先就眉開眼笑起來。


    程詢向上行禮謝恩。


    皇帝的恩賞卻還沒完,說起程詢的婚事——明知故問。


    程詢照實答了。


    皇帝頷首一笑,繼續問道:“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麽?”


    “迴皇上,”程詢恭敬而委婉地道,“廖二小姐知書達禮,端莊賢淑。”


    “如此便好。”皇帝聞音知雅,又問起三書六禮走到了哪一步,末了道,“如此,朕便為你二人錦上添花,傳一道賜婚旨。”橫豎還沒下聘,並非滿城皆知。


    程詢再度畢恭畢敬地謝恩,隨後適時地告退。


    皇帝一早沒用早膳,此時有些乏了,暫且遣了旁人,要休息片刻。


    程詢殿試時的答卷就放在案頭,皇帝用了些茶點,又拿起來凝神閱讀一遍,末了讚道:“文章好,字好,一表人才,連中三元。要再等多少年,才能再出一個這樣的人物?”欣賞之情溢於言表。


    劉允忙道:“皇上洪福齊天,蒼天眷顧,還愁廟堂之上人才濟濟麽?”


    “愁,怎麽不愁?”皇帝睨他一眼。


    “……”劉允一味賠著笑。


    “眼前這局麵……”皇帝按了按眉心,“不論文武,有哪一個打心底要做朕的左膀右臂?柳閣老是良臣,偏生離開朝堂已久,不知何時才能遊刃有餘。今朝三名翹楚,就算都是棟梁之才,也要在翰林院裏苦熬一段,若不是做官的料……”他擺一擺手,斜睨著劉允,“你真是越來越會當差了,三言兩句就能引得朕滿腹苦水。”


    劉允連忙告罪,心裏直喊冤。


    皇帝也隻是故意嚇唬他,轉而便笑了,“罷了,傳榜眼厲騫。”


    程詢離開皇城的時候,一路遇到的人,皆是對他笑臉相迎,禮遇有佳,談笑間忍不住上下打量。甚至於,有宮裏的人立於高處遙遙望著他。


    往好處想,他是一朝出人頭地。戲謔地想,他不免覺得自己像是梨園中一朝成名的角兒,且是在不在戲台上都要任人觀望。


    那種感覺,在披紅掛彩策馬遊街時更重,前世今生皆如此——遊街兩個字讓他最先想到的從來隻有遊街示眾的人犯、動輒往身上招唿的青菜雞蛋。


    很奇怪,就是這樣,最該意氣風發的時候,總會有風馬牛不相及的念頭閃出來,調侃自己。


    金榜題名之後,仍需得好一番迎來送往,都是前生經曆過的,程詢早已習慣。文人的官場生涯,便是長年累月地與各色人等打交道,在談笑間明爭暗鬥。


    與前世不同的,是皇帝的賜婚。金碧輝煌的殿堂之中,皇帝的言語與前世一般無二。隻是,在前世,賜婚是他不能接受的恩賞,此一生,則是他早就思慮過的——如果親事萬一有波折,便是皇帝不提,他也會求一道賜婚旨,讓自己和怡君的姻緣落定。


    對於此事,程夫人喜不自禁:有皇帝賜婚,禮部和欽天監便能幫忙篩選吉日,這樣的話,廖家便是打心底舍不得女兒早早出嫁,也不好一再拖延婚期。


    程清遠卻是滿心不悅,當日冷著臉責難程詢:“親事已定,皇上意欲賜婚之時,你便該婉言謝絕。皇上給你的恩賞還少麽?”


    程詢溫和地道:“以防萬一罷了。”父親的可怕之處在於,太記仇,有些事他能記在心裏幾十年,並會在期間反複尋找可乘之機,不出了那口氣,他就始終跟你沒完。明知如此,又不能斷言是否還會出現大的分歧,再不防患於未然,那就等於自己往坑裏跳。


    程清遠冷笑一聲,“好。以防萬一?你最好能始終如此。”


    程詢微笑,“定當盡力而為。”


    當晚,在書房裏間歇下之前,程詢盤膝坐在矮幾前,斟酌著這一次同科的人。


    值得一提的是榜眼厲騫,其次是寧博堂。


    寧博堂這次考的名次比前世要好,位居三甲第一,不知是考題與前世不同之故,還是薑道成的功勞。看寧博堂專門迴到程府拜謝薑道成時那份誠懇,是認定後一種可能。


    這是程詢及至學堂、程府都喜聞樂見的事——往後應試之人,多少因此受到了鼓舞,不說別人,程譯便是如此。


    至於厲騫,前世也是入閣之人,算是他常年的對手。


    ——隻他與厲騫、寧博堂的生平,便不難看出,皇帝對這一屆錄取的人的重視和長年累月的倚重。


    文人之間的恨意,有時候不需要理由,厲騫對他更是如此,視他為擋在前麵的絆腳石,總有點兒恨不得一腳把他踹到深淵的意思。


    這是官場常態,某種方麵來講,甚至是皇帝需要的格局。


    不是厲騫,也會有別人站在他的對立麵。無爭鬥,無分歧,民間疾苦、官場黑暗便不能現諸於朝堂,很多決策便都不能談及。


    厲騫今年二十七歲,早年喪妻,中了榜眼之後,順理成章地續弦。娶的哪家閨秀,他是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這些不打緊,需要注意的是,等正式到翰林院行走之後,要防著厲騫給自己使絆子。前世有一段渾渾噩噩的,好幾次險些中招。


    賜婚的聖旨供奉起來之後,廖家從上到下都喜氣洋洋的。這是誰都沒想到的事情,終歸是這種情形很少見。


    怡君卻因此生出了絲絲縷縷的心疼:次輔到今時今日,仍是程詢需要防範的,不為此,以他的性情,怎麽會接受皇帝這等錦上添花的恩寵與善意。


    他對這一場情緣的不確定,都深埋在心裏,若是無心,難以察覺。


    父子之情到了這地步,他心裏又該有多失落、難過?


    畢竟,他不似她和姐姐,以前是在雙親的寵愛、信任之下成長的。


    誰承想,原本如滿月般的雙親,忽然殘了黑了半邊。


    他要擔負、忍受的,未免太多。


    第一次,迫切地想見到他,特別特別想。


    偏生隻能想想而已,眼下不能夠——程府下聘的日子,眼看就要到了,她無論如何也沒有出門的可能,他也有太多事情要應付,無暇他顧,便是得空,也會為她考慮。


    她心緒受到了一些影響,上課時偶爾走神,幸虧程詢私下送她的書籍、摘記讓她總能先一步領略功課,不然的話,怕要效法姐姐,惹得葉先生放任自流。


    說起來,姐姐這一陣真有點兒學夠了的意思,偶爾葉先生敲打兩句,也不當迴事了。


    姐姐要是能夠沒心沒肺一些,也不是壞事。怡君起初是這麽想的,可是,程府下聘前後,姐姐開始整日裏打蔫兒,便不能不讓她擔心了。


    和什麽有關呢?因為蔣國燾近來都沒再來串門麽?


    這一晚,她找到姐姐房裏,笑道:“今日我能不能歇在你房裏?”


    倚著美人榻發呆的碧君聽了,斂起思緒,恍惚地笑一笑,“自然好啊。”


    “說話可要算數,我要和你擠著睡,說說體己話。”


    “那是自然。”碧君知道,是自己又讓妹妹擔心了,歉意地笑了笑,沉吟一會兒,輕聲道,“有些話,我的確是要跟你說一說。”


    “洗耳恭聽。”


    姐妹兩個歇下之後,遣了值夜的丫鬟,碧君湊到怡君身側,好一會兒才低聲道:“蔣二公子……不,二表哥……”


    “他可有一段日子沒來了。”怡君側轉身,在黯淡的光線之中看著姐姐,找說辭打開話題,“該不會是和你吵架了吧?吵架也沒事,不是外人才會吵架。”


    “沒。”碧君搖頭,“是出了點兒事。起初,他說……”咬一咬唇,忍下羞赧,“說沒把我當親戚,更沒當什麽表妹,隻把哥哥和你當做表兄妹。我當時沒吱聲。”


    “我們幾個都這麽大了,才做正經親戚來往,怎麽可能真有親戚情分。”怡君和聲道,“親戚是長輩之間的事兒,我們以後也要按照親戚的禮數來往,相互關照著,但心裏應該是把對方當做交情不錯的朋友看待吧?他這意思,我明白。後來呢?”


    碧君抿一抿唇,“後來……他就算是把話挑明了。”說著話,撫了撫有些發燒的麵頰,“你已經定親了,不然我真是沒臉跟你說。挑明之後,我不知道怎麽應付,跟他……僵住了。”


    “僵住了?”怡君睜大眼睛,“這怎麽說?——你不給他準話,他就也不來找你了麽?”


    “也不是。”碧君如實道,“他說他不會催促,給我時間斟酌,等過一兩個月再來。”


    “等那麽久?”怡君啼笑皆非,心想,一兩個月之內,父母要是把姐姐許配給別家怎麽辦?蔣國燾了解姐姐,但真不了解她們的雙親。


    “是啊。”碧君語聲更低,“近來,羅媽媽隱晦地提點過我幾句,說娘心急火燎地想給我定親。我便知道不能拖延,靜下心來,細細迴想他這個人……起初是一朝被蛇咬,到這幾日……”


    怡君輕聲笑起來,尋到姐姐的手握住,“我明白了。姐,有需要我幫忙的麽?”


    “……不知道啊。”碧君蹙了蹙眉,“就算我答應了他,也很麻煩吧?蔣家疑心我品行不端可怎麽好?還有姑母……”


    “噯,你這心思好生奇怪。”怡君搖了搖姐姐的手,“那都是他的事,成不成全在他。女子這邊,能做的隻能是設法保證不被雙親胡亂許配出去,其他都該是他的擔當。”


    碧君沉默片刻,忽然也笑了,打趣妹妹:“打量誰都跟你似的,遇到的是狀元郎那般周到的人麽?”


    怡君失笑,“好沒良心的姐姐,竟在這時候取笑我。放心,隻要他是出自真心,就會想方設法把事情辦周全。”


    碧君思忖好一會兒,撫了撫額角,“我對他,是真的……麽?”明明覺得商陸的事情還沒過多久,自己就與蔣國燾走到這地步,不免瞻前顧後。


    “那可就隻能問你自己了。”怡君道,“你真的要考慮清楚。女孩子的心思,詩詞歌賦裏不少,戲文裏亦比比皆是,好歹能做個參照吧?”停一停又補充,“誇大其詞的可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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