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一大早,程清遠去上大早朝之前,來到自己的外書房院,喚來心腹閆海,“大少爺在做什麽?”


    “還沒起身吧。”閆海一頭霧水,“光霽堂裏安安靜靜的。”


    程清遠不免有些失望。他很希望,程詢此刻就來找他,跟他服軟。若如此,便能有商有量地處理一些事。


    斟酌再三,他沉聲道:“即日起,安排妥當的人手,盯著廖文詠,尋找下手除掉的機會。”治標不如治本,程詢與自己對峙的症結,在於已經失勢的北廖。


    閆海正色稱是,隨後說起這件事的棘手之處:“廖文詠在舒明達跟前當差,舒家那些下人訓練有素,怕是不輸在職的錦衣衛,機會不易找。”


    “這不用你說,我知道。”程清遠道,“盡力吧。老虎都有打盹兒的時候,何況舒明達和廖文詠之流。”


    “老爺說的是。”沉一沉,閆海問道,“隻盯著廖文詠?對他的至親下手,不也一樣麽?”


    “那是無用功。”程清遠擺一擺手,“廖彥瑞沒個一年半載起不得身,想來日後也不會再理會家事。那邊今後當家的人是廖文詠。那個人,我見過幾次,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他才是關鍵。”


    閆海再無疑慮,“小的謹記,定會妥善安排。”


    上午,將近巳時,楊汀州來到廖家。


    他出自首輔楊家旁支,人聰明,處事靈活。廖大太太對他的出身從不敢小覷,以前知道他長姐也曾是葉先生欣賞的學生,很有些不以為然,如今因著程家對葉先生的尊重,看法自是不同。


    楊汀州先到正房給廖大太太請安,隨後說有事請教葉先生和姐妹兩個。


    以前就時不時有這種事,廖大太太的態度自是一如既往,喚人帶他去內宅的小學堂。


    楊汀州請教問題是假,替長姐來送禮物給葉先生是真,相見行禮後,從小廝手裏接過一個描金錦匣,雙手奉上,“長姐雖然遠嫁到了地方上,心裏仍舊記掛著先生,這是特地派人送到家中要我轉交給您的。”


    葉先生謙辭兩句,笑吟吟收下,看看時間,對碧君、怡君道:“不早了,今日到此為止。”


    楊汀州順勢道:“正好,我有些事想問大小姐、二小姐。”


    葉先生頷首一笑,讓兩個學生隻管去暖閣待客。


    來到暖閣,落座後,怡君先向楊汀州道謝:“上次的事,麻煩你了。這兩日正琢磨著怎樣答謝你呢。”


    “舉手之勞的小事而已。”楊汀州擺一擺手,笑道,“能幫你們的朋友辨明一個人的心意,也算是功德一件吧?況且,那個人經了我的試探,反倒明白了為人之道,眼下算是洗心革麵了。又是一樁我喜聞樂見的事。”當著下人的麵兒,不好說出商陸的名諱。


    “難得你肯這麽想。”怡君感激一笑,繼而就怕姐姐不自在,自然而然地岔開話題,“聽說薑先生初六就給你們放假了?”


    “對。”楊汀州笑笑地看著姐妹兩個,“羨慕沒有?”


    “自然羨慕。”碧君笑著將話接過去,“我們要臘月十六前後才放假。二妹還好,喜歡上課的日子,我就不成了,總巴望著早些放假,出門添置些年貨。”她見到楊汀州,就會想起商陸那檔子事,心裏的確是老大不自在,卻也正因此,反倒要竭力讓自己談笑如常。為那個人讓人看出端倪,不值當。


    “橫豎你們每日隻上半日的課,是好事。”楊汀州溫言道,“像我們,每日沒了個固定的去處,沒先生督促著,懶散懈怠許多,滿腦子都是去別家串門、邀友人到家中小聚。”


    碧君問道:“薑先生沒給你們布置功課麽?”


    “自然。”說起這個,楊汀州煩惱地蹙了蹙眉,“布置了很多事由,我簡直不知道先從哪一樁開始著手。這好幾日,我坐在書房裏就愁這個,什麽都沒做。”


    姐妹兩個俱是報以一笑。


    怡君笑道,“橫豎你也不需下場考試,隻是多學一些受益終生的本事。大不了,來年被薑先生數落幾句,不打緊的。”


    “這倒是。”笑容迴到了楊汀州臉上,“跟你們不需說那些虛話。你們知道,我大哥二哥已在官場,別說我不上進,便是上進,家中也無心讓我走仕途。總得有人料理家門內外的瑣事。”


    姐妹兩個頷首以示讚同。


    又閑談一陣子,楊汀州道辭之前,猶豫片刻,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有件事,我覺得應該給你們提個醒,又怕你們覺得我手伸得太長、話太多。”


    “直說便是了。”怡君笑道,“你的為人,我和姐姐很清楚。”


    碧君點頭道:“是呢。”


    “那我就直說了。”楊汀州道,“昨晚在如意坊外,周世子與淩小姐見過麵,先是有點兒爭執,後來周世子就被淩小姐說服了。今日一早,兩人以遛馬為由,在護城河邊說了好一陣子話,瞧那情形,淩小姐該是有求於周世子。”停一停,他補充道,“至於我如何得知的,就不跟你們細說了。說白了,我就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平日來往的人又很多,有些事不難得到消息。”


    碧君、怡君莞爾,等待下文。


    楊汀州見她們如此,放鬆許多,“之所以跟你們說這事兒,是因為在學堂裏知道,徐小姐近日跟你們有來往,該是很投緣,但她與淩小姐一向不合——徐小姐是隻跟冤家對頭爭強好勝,淩小姐卻是跟誰都爭強好勝。周文泰那個人呢,有些時候,真是死腦筋,愁死人。……”他隱晦地把曾經勸說周文泰以及徐岩、淩婉兒的矛盾跟她們提了提。


    末了,他說道:“淩小姐那個人,結交的人比我都要多,且有幾個高門中人。眼下我是擔心,她可別因為徐小姐的緣故,有意無意間遷怒你們;反過來講,徐小姐興許會因為淩小姐的緣故,有意無意間連累你們。總之,你們日後多加留神。徐小姐的人品沒話說,你們要防範著周家、淩家才是。”


    碧君聽完,思忖好一會兒,總算理清楚原委,心裏想著,這些人真是好沒意思:安安生生地關起門來過自己的小日子不好麽?


    怡君聯想、揣摩的則更多,斟酌後由衷道謝,“多謝你這番苦心,我們一定謹記。”


    楊汀州老大寬慰地笑了。


    這日下午,廖大太太出門走動,蔣國燾來廖家看望廖書顏。


    是生得瘦瘦高高的一個人,身姿如鬆,器宇軒昂。


    廖書顏遣人喚來兩個侄女。說起來是姑表親戚,這些年兩家幾個孩子聚在一起的時候屈指可數,見麵能不能認識都要兩說。


    碧君、怡君即刻前來,分別上前行禮,喚“表哥”。


    蔣國燾淺笑著還禮,示意隨從奉上給兩個表妹的禮物,“小小心意,還望大表妹、小表妹不要嫌棄。”


    姐妹兩個齊齊道謝。


    “打開看看吧?”蔣國燾迴身落座,笑著望向廖書顏,“自家人,不需講外麵那些俗禮。送對了,大伯母就知會一聲,讓我踏實些;送錯了,我要謹記教訓,日後更加用心。”


    廖書顏笑道:“你這孩子,慣會說些歪理。”隨後則笑著對兩個侄女道,“既然如此,就打開看看吧。”


    蔣國燾送給碧君的,是一本年代久遠的琴譜。落在不懂音律的人手裏,定不會當迴事,可落在碧君這種潛心學過音律的人手裏,可謂彌足珍貴。


    她笑著望向蔣國燾,“謝謝二表哥,我很喜歡。”


    蔣國燾也笑了,“喜歡就好。”


    怡君拿到手裏的,是一方花底石硯台,亦是年代久遠。她微笑,對蔣國燾道謝,“我也很喜歡。這樣名貴的物件兒,憑誰能不喜歡?”


    “這我就放心了。”蔣國燾笑著問廖書顏,“大伯母,依您看,兩位表妹不是哄我開心吧?”


    廖書顏輕笑出聲,“自然不是。你這分明是投其所好,她們的喜好也絕不是旁人胡說的。放心吧。”


    “說來真是慚愧,要從別人口中聽說二位表妹的喜好,不然真不至於怕送禮送出錯。”蔣國燾笑道,“往後多加來往,便不會有這等事了。”


    “的確。”廖書顏看著他的眼神,有著長輩對小一輩人慣有的慈愛之情,“日後便是我不在娘家住,你也大可以常過來串門。”


    蔣國燾欣然點頭,“我亦有此意。”


    隨後,他問起姐妹兩個的近況,因著自幼習文練武,且都是下足了工夫,談起各種學問,都有自己的體會和見解,加之態度溫和又謙和,便使得氛圍十分融洽。


    私心裏,他也認同祖母、母親對眼前姐妹兩個的看法:的確是一對姐妹花。


    怡君就不消說了,那優雅與書卷氣凝結而成的高雅氣質,在閨秀中是很少見的。這樣的女孩,便是中人之姿,都能讓人平添幾分好感,何況其人樣貌明豔。不為此,程家怎麽會那般殷勤地求娶。


    碧君則比較矛盾:樣貌豔麗嫵媚,這等女子,在他所知範圍之內,該是很有城府,但她明顯不是,眼神、談吐都很單純,態度特別真誠。簡簡單單的一個女孩子,亦是極難得的。


    這真是叫人想不通的一件事:憑廖家,哪裏來的福氣,擁有這樣出色的兩位閨秀?姐妹兩個又是如何養成了迥然不同的性情做派?


    他很是好奇。


    程詢得到了今日大早朝上的消息:


    次輔出列,直言道出對科舉的擔憂,奏請皇帝加以重視,做出舉措,安百官之心,安學子之心。


    幾位禦史隨之出列附和。


    皇帝聽了,問首輔怎麽看。


    首輔委婉地表示讚同。


    隨後,皇帝好半晌沒說話,末了說一句“容朕三思,日後定奪”,收下奏折,略過此事,與朝臣商議起別的事項。


    程詢聽完笑了笑。


    這隻是開頭,鬧不好,首輔、次輔便會搬石頭砸到自己的腳。


    但願,他們能再接再厲,抓著這件事不妨,逼著皇帝有個鮮明的立場。


    這是前世沒有發生過的事,是今生的意外,但並不妨礙他對現有朝堂格局做出推測,從而斷定結果。


    若是出錯,前世當真是白活了一場。


    皇帝登上皇位,是在庶出的兄弟輪番打壓□□之下獲勝,個中的險象環生,也隻有他自己明白,首輔次輔可是沒幫過他什麽。繼位以來,首輔又與他深惡痛絕的皇後母族勾結,有意無意地總給他添堵,是何心情可想而知。


    今日首輔不出麵表態也罷了,這一表態,定會激起皇帝的逆反心,甚至會懷疑次輔是受了首輔的唆使。


    換了誰都會這樣:我是皇帝,旁人給我添堵也罷了,你這首輔卻是沒完沒了地膈應我。就算明麵上不好把你怎麽樣,迂迴委婉地給你沒臉總不難。


    最重要的是,皇帝登基這一年,恰是學子參加鄉試的年頭,本就付出了十二分的精力鄭重對待:怎麽樣的皇帝,會拒絕有學之士成為自己的賢臣?費盡了心思力氣,還有人給澆冷水、雞蛋裏頭挑骨頭——任誰能不覺得窩火?為關乎他們自己利益的是非也罷了,問題是不關他們的事兒。


    這些之外的事態,程詢不敢斷定,拿不準父親最終得到的是一通訓斥還是一番發落。


    都無所謂了。他能如期參加會試絕不會出錯。


    父親的境遇,他才不管。用不著了。


    至於考題是否會有變更,那更不在顧慮之中。


    他自幼所學一切,絕不會隻能在有限的幾道考題上有所發揮。


    若更換考題,就算結果不如前世,也隻有更加心安理得。


    隨後聽程祿說起的一件事,讓程詢不自覺地笑了。


    程祿說:“商陸每日一大早就去往城外的福來客棧,打扮成夥計的樣子,與幾個人一起忙碌著施粥的種種瑣事。”說完,很費解的樣子。


    難怪怡君說,沒事了,有事也已成過去。這應該是怡君給商陸的教訓。


    經了商陸這一節,廖碧君總不會再那樣不管不顧、非生即死了吧?曉得人有值得與否的差別,再遇到有緣之人,總會慎重理智一些。


    讓他笑的是怡君對商陸的發落:擺明了是懲戒,但隻要商陸有慧根,便不難從這段經曆中得到寶貴的閱曆,參悟出一些書中沒有的道理。若商陸想不通,更好,那便是實實在在的懲罰。


    迴事處送來一摞帖子,程夫人一一細看,末了單獨拿出淩家的帖子,道:“淩家母女前來做客的事就算了,我近來忙得很,年前已有太多邀約,正月裏自是不必說,隻能更忙,來年我幾時得空,自會下帖子給淩家。遣人帶上迴帖、幾色禮品,好生說道一番。”


    態度很柔婉,意思很明確:不想搭理。好端端的,做什麽和門風不正的人家來往?拜望平南王府太妃、去臨江侯唐府串門才是正經事。


    程詢與唐栩、黎兆先走動的事她聽說了,少不得隨著長子行徑與那兩家來往起來。唐栩、黎兆先都是早早當家撐起一個門戶,長子還被程清遠壓著,她這做娘的,少不得要幫著兒子經營人際圈子。


    多結一段緣,總不是壞事。


    第二日上午,程夫人如約去往平南王府。


    路上,淩家大太太和女兒的馬車迎麵而來。


    淩大太太攜淩婉兒前來見禮。


    程夫人心裏委實有幾分不悅:這母女兩個該不是派人盯梢吧?不然怎麽這麽巧?先添了的這三分不悅,便帶到了神色之間,態度淡淡的,透著疏離。


    其實淩大太太與淩婉兒真有些冤枉:的確是湊巧遇到了,隻是不知道程夫人心裏的想法,也就無從說起,隻當程夫人這等貴婦尋常待人就是這個態度。


    雙方別過之後,程夫人徑自去往平南王府,盤桓至午後方迴,足見二人十分投契。


    淩大太太與淩婉兒去的則是周府,這源於周夫人一再聽周文泰誇讚淩婉兒,愛慕之情溢於言表,想給兒子張羅親事總是不成,便想親眼見一見淩婉兒。


    周夫人見到淩婉兒,隻覺得樣貌的確是百裏挑一,做派亦是乖巧懂事,有了這印象之後,反倒讓她開始擔心:這女孩子怕不是特別有城府吧?不然的話,兒子怎麽會一麵死心塌地,一麵連句提親的話都不敢說?周家的門第還配不起淩家不成?自己那個傻兒子,有什麽好心虛氣短的?


    心裏五味雜陳,麵上卻仍舊掛著溫煦的笑容,好言好語地款待淩家母女。


    離開周府,迴程之中,淩大太太不由笑說:“看起來,周夫人可比次輔夫人和善。”


    “次輔夫人有點兒架子是情理之中,”淩婉兒笑道,“畢竟程家握著的是實權,您倒是不需介意程夫人的態度。”停一停,蹙眉道,“隻是,有些人家,要什麽沒什麽,還跟人端架子,便讓我想不通了。”


    “說的是誰家?”淩大太太不解,問道。


    “就是廖家啊。”淩婉兒扁一扁嘴,跟母親訴起委屈來,“廖二小姐不也曾在程府學堂就讀麽?程府又托人說項,我就想跟她好生走動著,多個朋友便多條路,這道理總不是唬人的。哪成想,也不知是廖大太太還是廖二小姐的意思,滿口迴絕了。唉,想來就憋悶得慌。”


    淩大太太愈發困惑,“你不是一向看不上廖二小姐麽?”女兒很曉得輕重,很多話對外人諱莫如深,但對她卻是從不隱瞞。


    “眼下不就正應了此一時彼一時的老話麽?”淩婉兒無奈地笑道,“沒有天大的理由,程家都不會退掉與廖家的親事,來日廖二小姐若順風順水地成為程家長媳,與她有些交情,便隻是與人說起來,有些事辦起來也容易一些。”


    “這倒是。”淩大太太想一想,“沒事。興許上次隻是湊巧了,迴府之後,我親自下帖子給廖家,倒要看看她們應不應。如果她們還是那種態度——不會,她們也會擔心傲慢無禮的閑話傳到程家。”


    淩婉兒欣然點頭,“那就太好了。”


    收到淩大太太的帖子的時候,廖大太太第一反應是生氣:怎麽會有這麽厚臉皮不識相的人?懶得搭理你家女兒,就願意搭理你了麽?


    生完氣,她冷靜下來,想著仍舊不見就不合適了:萬一淩家小肚雞腸的,拿這件事做文章,四處散播她因著小女兒定親就目中無人,總是不好。


    隻是見見麵,又不會掉塊肉。


    再三說服自己之後,她命迴事處的人迴話給淩家:明日得空,在家恭候。


    但是,她擔心淩大太太帶著淩婉兒前來,為著避免三個孩子就此有了交情、兩個女兒近墨者黑的隱患,她親自找到葉先生麵前,隱晦地說了說其中為難之處。


    葉先生一聽就明白了她的用意,笑道:“那就這樣,明日我容兩個孩子休息一日。至於她們要做什麽,您隻管安排。”


    廖大太太麵上一喜,欠一欠身,“多謝先生體諒。”轉過頭來,午間見到兩個女兒的時候,道,“明日去別院散散心吧——隻在別院,可不準去別處。”


    姐妹兩個啼笑皆非,碧君先道:“眼下我們出門,都有很多隨從,就是去街上逛一逛也沒事吧?別院有什麽好瞧的,哪裏夠消磨一整日?”


    怡君默認姐姐的看法。


    “整日裏隻知道貪玩花銀錢。”廖大太太沒好氣地看著兩個孩子。


    廖書顏出來打圓場,“大嫂,要不這樣吧,明日我陪她們去別院,要是天氣好,就帶她們去街頭轉一圈。我總不會縱著她們胡來的。”


    有你沒你帶著還不是一樣。廖大太太腹誹著,可到底因著小姑子近日沒跟自己較勁的緣故鬆了口,“也好吧。可要當心啊。”


    廖書顏笑著點頭,“一定當心。”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


    翌日,淩大太太和淩婉兒來到廖家。


    母女兩個提出想要見碧君、怡君的時候,廖大太太很有未卜先知的成就感,做出歉意的樣子,把女兒的去向說了,“早就訂好了的事情,今日隨著我們家姑奶奶去外麵散心了。”至於下次,不會有了——見過了,以禮相待了,日後她也和女兒一樣沒空,就是不願意來往了,憑誰能怎樣?


    淩大太太倒是沒覺得怎樣,淩婉兒心裏卻著實不痛快起來:這到底是廖大太太的意思,還是廖怡君的意思?與她來往,難道是有損顏麵的事情麽?還沒嫁入高門呢,怎麽就敢跟人擺譜了?夠資格麽?


    臘月十六,葉先生給碧君、怡君放了年節的假。翌日,周夫人先後到訪廖家、徐家。


    廖大太太與徐夫人一樣,心裏俱是不解,麵上自是笑臉相迎。公侯之家的地位顯赫,就算無實權,卻有越級幹涉一些事、向皇上進言的權利。周家雖然如今上下兩代看起來都非棟梁之才,卻也犯不著為小事生嫌隙。


    在這兩家做客期間,周夫人先後問起碧君、怡君和徐岩。


    廖大太太與徐夫人自然是分別將膝下的女兒喚來,給周夫人請安。


    怡君是哪家都不能再惦記的,周夫人先後留心打量的便是碧君、徐岩。


    她覺得碧君與淩婉兒的容貌不相上下,甚至更勝淩婉兒一籌,值得一提的是,兩個女孩生的是同一種類型的五官,有幾分相似之處。


    至於徐岩,樣貌沒得挑剔,做派亦很是爽利可愛。


    ——都是這樣出色的閨秀,兒子怎麽就認準了一個淩婉兒?周夫人滿腹困惑。


    想到周文泰說起想在家中舉辦宴席,隻請與他年歲相仿的子弟、閨秀前去,周夫人心寬幾分。出色的閨秀齊聚一堂,饒是再癡心於誰,也不會忽略與之不相伯仲的。


    隻是,這事情不能急,待得兩家迴訪、她再次登門的時候,再順道打著自己的旗號邀請兩家閨秀也不遲。


    幾日過去了。


    皇帝與內閣議事的時候,程清遠先後兩次舊話重提。皇帝每次都問一問首輔的意思,楊閣老總不能出爾反爾,始終是同一種態度。


    第一次,皇帝說在斟酌了,莫要心急。


    第二次,皇帝說在準備了,不日見分曉。


    在準備了——程清遠聽了,覺得有些奇怪。準備什麽?準備聽從他的建議的話,按常理該找他商議具體如何行事。如果不準備聽從他的建議,準備的恐怕就不是什麽好事了吧?


    他忐忑不已,尋機與楊閣老說起此事。


    楊閣老苦笑,說我正也心裏打鼓呢,新帝登基,我實在摸不清他的脾氣,隻盼著別因為讚成你的主張惹惱皇上。


    轉過天來的大早朝上,沒等程清遠提醒,皇帝主動提及程清遠及禦史奏請的事由,喚人把一大箱子公文卷宗送到金殿之上。


    皇帝睨著楊閣老、程清遠,朗聲道:“這些是今秋鄉試前後,朕私下裏做的工夫,自問從頭至尾沒出紕漏,從沒有營私舞弊的消息傳到朕耳朵裏。


    “退朝後,二位先生不妨仔細查閱,看朕說的是否屬實。”剛登基,明裏暗裏的,他總會給足內閣幾位重臣麵子,尊稱一聲“先生”。


    楊閣老汗顏,忙上前告罪,稱自己不明原由就人雲亦雲,實在該罰。


    程清遠則惶恐不已,連忙上前去請罪。


    皇帝隻是一笑,道:“朝廷選拔人才,是關乎江山社稷的大事,朕如何不明白。登基之後第一次選拔人才的機會,朕怎麽會不慎之又慎。至於來年會試,朕要換個章程,細枝末節,就不勞煩二位先生費心了。”


    太客氣了。正因這般客氣,聰明的人不難明白,皇帝對首輔、次輔已生了責怪之心——把他們當外人了。


    楊閣老麵色奇差,心想自己是怎麽了?平白無故的,為何要摻和這種事?皇上問起的時候,就該反對程清遠才是。隻是,他真沒想到皇帝會私下裏針對科舉做工夫,但凡以前看出一點兒端倪,也不會抱著以憂國憂民的態度落到些許好處的心思蹚渾水。


    程清遠懊惱不已。盤算多日,想出了這樣一個自以為一舉兩得的法子,卻落得這樣一個尷尬的局麵。


    二人同時向上請罪。


    皇帝顯得很大度的笑起來,“二位先生幫朕料理國事,勞苦功高,朕怎麽能說你們有錯。”


    這是捧殺的話。兩人自然聽得出,連忙繼續請罪,求皇帝一定要做出懲戒,以儆效尤。


    如此幾個迴合下來,皇帝踱著步子,勉為其難地道:“如此,便各罰一年俸祿,往後遇事三思而後行。”


    二人領旨謝恩。至於皇帝提及的要他們查閱相關公文卷宗的事,俱是連稱不敢,如何都不肯看。真看的話,落在皇帝眼裏,變成了以為帝王撒謊怎麽辦?


    皇帝也沒勉強。


    事情出在早朝之上,程府便是消息不靈通,也會獲悉。


    程詢聽完原委之後,覺得很有些意思。皇帝這種把所有證據準備好等人跟他找茬的習慣,對於很多人來說,真是很要命。


    程夫人聽管家說完,氣得不輕,奇怪地看著管家問道:“老爺難道不知道應試的人裏麵有自己的長子麽?誰給他灌了迷魂湯,他才做出這種事情的?”程清遠那些彎彎繞,她隻覺不可理喻。


    管家想一想,客觀地道:“大抵是想撇清一些莫須有的嫌疑吧?”


    “莫須有?”程夫人橫了他一眼,“幾時出過勞什子的莫須有的事兒了?他夢見過不成?該不會是他想從中摻和牟利,才打著冠冕堂皇的旗號做這件事吧?”


    管家不敢接話,心裏啼笑皆非。


    “該!”程夫人深深吸進一口氣,“依我看,罰一年俸祿實在是太少了些。”若是長子已經進入官場,皇帝把程清遠的烏紗帽摘了她都不在乎。


    管家更不敢吱聲了,過了一會兒,尋了理由退下。


    林姨娘聽說之後,忙不迭來正房找程夫人,想問問其中的細枝末節。


    程夫人沒好氣,揚聲吩咐紅翡:“讓她一邊兒涼快著去!一個大字不識的小妾而已,除了狐媚的手段,還懂得什麽?往後少摻和家裏的正事。把我惹惱了,當心每日給她立規矩!”縱著妾室這些年,全是看在程清遠的麵子上,眼下連他都是橫看豎看上不得台麵,做什麽還慣著一個小妾?


    在廊間等著迴話的林姨娘聽了,當即羞惱得滿臉通紅,抹著眼淚迴了自己房裏。


    程清遠下衙之後,林姨娘房裏的丫鬟傳話給他:“姨娘不舒坦,哭了好半晌……”


    “不舒坦就請夫人知會外院,請太醫來診脈。”程清遠窩了一肚子無名火,睨著丫鬟,冷聲道,“找我做什麽?找我有用?”


    丫鬟嚇得瑟瑟發抖,連連告罪,逃一般走了。


    程清遠迴到自己的外書房,繼續琢磨白日裏的事。後悔是沒用了,吃一塹長一智吧。


    酉時前一刻,他迴到正房。


    程夫人如常行禮,隨即喚丫鬟服侍他更衣,繼而去了小廚房。今日她親自下廚,給程詢、程譯做了幾道拿手的菜。


    一家人圍坐在一起用飯的時候,室內安安靜靜的,隻聞碰瓷聲。


    程夫人不說話,隻是和藹地笑著,以眼色示意兩個兒子多吃些。


    程清遠的視線時不時落到程詢麵上。


    程詢隻做沒察覺的樣子,神色愜意地用飯。


    飯後,程清遠知道,今晚自己隻能睡書房了:正房這個斷不會有好話,那個妾室又是個心眼兒小的,今日若是過去,不定又要向他告誰的狀。不如清清靜靜來得自在。


    他迴了書房,做什麽都靜不下心來,索性派人把程詢喚到麵前。


    約莫一盞茶的時間之後,程詢走進門來,“您找我?”


    程清遠頷首,“白日的事,你已經知道了吧?”


    “是。”


    程清遠審視著他的神色,“作何感想?”


    程詢答:“沒感想。”


    程清遠揚了揚眉,“對廟堂上的事,你到底知道多少?”


    程詢就笑,“到今日為止。”


    “我如果在朝堂落了下風,於你又有什麽好處?”程清遠問道,“我不管你是如何知道的林林總總的事,但你若能告知於我,隻能讓程府聲勢日隆,打下往後數十年不可撼動的根基。你已是定親的人了,難道就不想給自己的兒女鋪一條更為平順光耀的路?”


    “您就算落了下風,對我又有什麽壞處?”程詢諷刺地一笑,“您都把我當成可能作弊的人了,那麽,任何事都一樣,不該再對我有指望。”


    程清遠陰晴不定地凝視他半晌,“退下吧。”


    “是。但是,走之前,有件事要稟明。”程詢道,“下午,我把閆海打發到別處當差了。閆海安排的那幾個埋伏在廖文詠附近的人,舒家的人抓了起來。您要是覺著他們還有用,隻管去舒家把人領迴來。”


    程清遠瞬時沉了臉。


    程詢溫和地道:“我告退了。您早點兒歇息。”走到廊間,清晰地聽到茶盞被摔碎在地的聲音。


    程清遠闊步追出來,指著他道:“逆子!孽障!”有這麽給老子拆台的兒子麽?聞所未聞。


    程詢迴眸,神色沉冷如霜雪。


    “不孝的東西!”程清遠恨聲道,“我隻願蒼天開眼,明年讓你名落孫山,日後斷了你的功名路!我寧可要一個廢物,也不想要你這般忤逆犯上的東西。”


    程詢冷然一笑,“蒼天開眼這種話,您真不該說。”說著轉身,“也不怕當下遭什麽報應。”


    “混帳東西!”程清遠氣得手都要發抖了,“來人!把他給我綁起來扔到祠堂去!”


    沒有人應聲,更沒人動一下。程詢步調如常,悠然離開這院落。


    程清遠瞪大了眼睛,幾乎懷疑這不是自己生活了數十載的家園。過了一會兒,憤怒消減,他清醒過來,周身的血都要凝固了,僵在原地,好半晌動彈不得。


    程詢,在這段日子裏,除了廖彥瑞一事,在家裏又做了哪些手腳?怎麽都沒人提醒他?


    臘月二十二,是小年前夕。


    周府設宴,邀請了諸多官家子弟、閨秀。


    徐岩、碧君、怡君是其中比較特殊的——周夫人親自借著做客的機會,把宴請的帖子送到她們長輩手中。


    態度這般誠懇,徐家、廖家實在是沒法子推脫,便替女兒應承下來。


    怡君了解頭尾之後,堅持要陪姐姐一道前去——先後有程詢、楊汀州的提醒,她對這次宴請,心裏隱隱有些不安。她隻是沒料到,周夫人會親自張羅這種事。


    廖大太太原是不肯同意的,說你已經是定親的人了,要我每日八百遍地提醒不成?少湊這種熱鬧,老老實實在家做針線。


    怡君隻一個態度:“姐姐去,我就去。”


    碧君聽了,道:“那算了,我就不去了。橫豎也沒什麽意思。”


    “……”廖大太太結舌。已經答應了周夫人,怎麽能出爾反爾呢?最終是拗不過兩個女兒,很不情願地答應下來。


    怡君轉頭寫了個條子,喚阿初送到程府,能當麵交給程詢最好,不然就讓程安、程福或程祿轉交。


    阿初到程府的時候,程詢恰好在家中,看過字條之後,起身拿起鬥篷,“備馬,去舒家一趟。”


    周家並沒給他或程譯、程謹下帖子,既然如此,他就做一次別家宴請的不速之客,捎帶上舒明達總不會出錯。


    路上,程詢想到了黎兆先,不由失笑,懷疑這人是慢性子:不是說要給淩家點兒顏色瞧瞧麽?那家人怎麽到今日還活蹦亂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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