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二小姐,”商陸低聲道,“我知道要給個交代,今日前來,正是為此。可方才……實在是不想更為唐突,也真沒顧得上說這些。”他請碧君發落,但是她略過不提,他便以為她有意放他一馬。此刻才明白,碧君早已料定妹妹會替自己出麵。


    “哦?”怡君看著他,“這麽說來,你心中已有打算?”


    “是。”商陸道,“不知二小姐是否同意——我想留一首送與大小姐的七言絕句。”


    “姑且看看。”怡君的手指向書案,“請。”


    書案上,已備好筆墨紙。


    商陸不由暗暗苦笑,走過去,再思忖片刻,提起筆來,鄭重寫下一字一句。


    款冬走過去,在一旁認真看著。


    怡君等了一陣子,款冬把墨跡剛幹的紙張送到她麵前。


    正如商陸所說,是一首七言絕句,亦是一首風格婉約、意境傷感的情詩。


    他要表達的意思一目了然:他戀慕一名女子的美貌、才情,卻明白門第之別,自己這番情思,端的是沒有自知之明。她不知道他不切實際的憧憬,甚至不識得他。掙紮之後,唯有斂情思、收妄想,願她安好。


    前兩句的第一個字,連起來正是碧君。


    末了,具名、日期、印章一樣不落。


    怡君反複看了幾遍,見他並沒在字裏行間耍花招,滿意地笑了笑。


    “來日,在下若膽敢反複無常,二小姐隻管拿出這首詩作為憑據。”商陸先一步給她找了得到這首詩的理由,“說是我身邊的仆人送到您手裏的就好。”


    怡君道:“一事歸一事。這首詩,隻用來清算你惹出的那筆糊塗賬,斷不會用到別處。切記,往後離南廖遠一些。”握著一個人的把柄,是為著免去後顧之憂,絕不是讓人日夜難安,那樣反倒沒有益處——人緊張的日子久了,容易鑽進鑽進牛角尖,倘若反過頭來找她們的麻煩,便是得不償失。


    “在下明白。”商陸心想,你的親事若不生變,來日成為次輔大人的長媳,你瞧著不順眼的人,都會躲著你走,何況我了。他自然揣摩得出,僅此並不能打發怡君,因而道:“不知二小姐打算如何發落在下?”


    “發落談不上。”怡君微笑,“我曾數次聽人說起,東城外有一間福來客棧,每年進入臘月之後、元宵節之前,每日在路旁施粥,供貧苦的路人、百姓食用。”


    她說起這些做什麽?要他捐助銀錢麽?商陸揣摩不出她的用意。


    怡君繼續道:“每到那期間,客棧的人手就不夠用。今年薑先生閉館之後,你便每日去那裏幫忙,資助客棧一百兩銀子,再親力親為地幫襯著。商公子,你不會反對吧?”


    “不會,不會。”商陸嘴裏這樣說著,心裏卻著實叫起苦來:這也太狠了!


    施粥必然是早中晚三次,上午下午應該沒他什麽事,問題是也沒可能返迴住處——迴去也行,時間剛好夠他打個來迴。這樣的話,他就失去了白日專心苦讀的大把光陰。


    而且,他實實在在是那種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這輩子就沒做過賣力氣的事。大冷的天,站在道旁,淘米、燒飯、給人盛飯……想想都打怵。


    再一點,便是那一百兩銀子的事兒:說他是窮書生,一點也不為過,這幾年費盡心思,每年也就三四百兩左右的進項,要用來租賃住處、與人禮尚往來、添置書籍文具等等,平時一向精打細算,到年末最多能有二百兩的結餘,刨除送禮、置辦年貨之後,多說能剩下一百兩。


    本來是能過個還不錯的年,但今年有一百兩銀子打了水漂,他來年的一年之計先就是勒緊褲腰帶度日。


    這個小丫頭,是不是早讓人把他的底細摸透了?


    可不管怎樣,這是該他受到的懲戒。若想餘生求個心安,就先從這件事做起吧。至於南廖,隻要他安守本分,絕不可能把他與碧君那一段不清不楚的來往抖落出去——都不好看,犯不上。


    思及此,商陸心緒平和許多,態度更為誠摯,滿口應下。


    “那我就靜待下文了。”怡君端了茶。


    商陸離開之後,怡君去見姐姐,道:“他留下了字據,姐,你要看麽?”


    碧君蹙著眉擺一擺手,“不看。你若是覺著日後能用得到,便留著,反之,付之一炬。”說著站起身來,“我們快迴家吧。”那個人、那些事,她再不想提及。


    迴到家中,聽說有客至:蔣家太夫人和二夫人過來串門。


    不消說,婆媳兩個是來看廖書顏在娘家過得如何:過得舒心的話,便由著她在娘家清閑一段;過得若不舒心,她們此行就算是變相的撐腰。


    蔣家的門風、處世之道,真是好的沒話說。


    碧君、怡君即刻去了正房,相形行禮問安,落座之後,覺著室內的氛圍很好。廖大太太因為怡君的婚事,連日來喜上眉梢,待誰都平添三分和氣。況且,她與蔣家真沒過節,一直不睦的隻有小姑子。


    蔣太夫人頭發花白,麵目慈祥。


    蔣二夫人與廖書顏年紀相仿,唇紅齒白,言笑間不難看出,是開朗活潑的性情。這會兒,她和廖書顏坐在一起,親昵地拉著手,姐妹一般。


    “大太太這是幾世修來的福氣?”蔣太夫人打量著碧君、怡君,“這樣如花似玉的兩個孩子,真真兒是羨煞旁人。”


    姐妹兩個赧然一笑。


    蔣二夫人附和道:“娘可是說出了我的心裏話。有道是,女兒是貼心的小棉襖。大太太平日裏便是隻看著兩個孩子,心裏也會分外熨帖。哪像我,膝下隻得兩個不懂事的兒子,要不是你們都幫著我管教,不知要把家裏鬧成什麽樣。”


    廖大太太笑著說了幾句場麵話。


    蔣二夫人道:“今日國燾本要隨我們過來,想把新得的兩個物件兒拿給大嫂看,被我訓迴去了。”她笑著解釋,“大嫂在娘家住到何時,我們還不清楚,要是過幾日就迴去,他送東西過來,算是怎麽迴事?總要先討個準話。”


    廖大太太忙道:“姑奶奶難得迴來,自然是要常住一段時日的。”再違心,也要說這種漂亮話,“我家老爺就不需說了,三個孩子也盼著跟姑母多團聚一段日子。”


    廖書顏接話道:“打算住到臘月下旬,小年前再迴去。”她對婆婆、妯娌一笑,“家裏的事,有我沒我都是一樣的,這次便容著我跟侄女侄子多聚一陣吧?”


    蔣太夫人笑道:“也罷,由著你。隻要你心裏舒坦就行。”


    廖大太太撿起蔣國燾的話題,對蔣二夫人道:“孩子若能常來串門,再好不過,是姑表親戚,理應多走動著。”蔣家二房有兩子,長子蔣國煦已獲封昌恩伯世子、娶妻成家,次子蔣國燾今年十八歲,自幼習文練武——不論哪一個,都是適合與文哲來往的年紀,總歸有好處。


    “得了您這句話就好。”蔣二夫人笑道,“如此,日後我便由著他們過來串門。有失禮之處,您隻管訓斥。”


    幾個人言笑晏晏,敘談多時,蔣家太夫人和二夫人道辭離去。


    “碧君,陪著你姑母說說話。”廖大太太吩咐長女,隨即對次女道,“我有幾句話要交代你,去你房裏吧。”


    “哦。”怡君無法,與母親一道迴了香雪居。


    廖大太太在東次間落座之後,隻留下羅媽媽,把其餘的人都遣了,正色說起程夫人再度到訪的事,末了道:“本該等到那邊下定時再告訴你,可這事情家裏家外傳得沸沸揚揚,與其瞞著你,不如早一些讓你心裏有數。”


    對於程夫人的行徑,怡君意外且有些感動。自己也好,家門也好,哪裏值得程夫人如此?說來說去,不過是為著兒子罷了。


    “我們家這邊,也送去了一樣傳家寶。如此,這樁親事,兩家已經先定下來。”廖大太太道,“至於這兩樣寶物,來日就都是你的了。”程家送來的,來日會隨著嫁妝過去,廖家那一件,程家也沒退迴的道理,會賞給怡君保管。


    怡君說什麽都不合適,繼續沉默。


    “你可要惜福啊。”廖大太太叮囑道,“等說項的人再次登門,明麵兒上,我們就同意了。那麽,你日後真不能再四處走動了——與你投緣的,總會來家中找你小聚,是不是這個理?”


    怡君輕輕地點了點頭。


    “再有,你要靜下心來做針線。滿腹詩書能當飯吃、當衣服穿麽?”廖大太太直白地道,“單說珠算、心算,你以前學的時候特別用功,可那也是過日子用得到的,跟女工沒什麽差別。出嫁之後,閑來給婆婆做件衣服、繡一條帕子,她心裏的歡喜,不會少於跟你談論詩詞歌賦。你當程夫人清閑啊?每日裏也要主持中饋,管著家裏人的衣食住行。不把日子過好,便是別人縱著你,你自己也不好意思整日鼓搗用不到實處的東西吧?——我可不記得,本朝允許女子參加科考。”


    怡君莞爾。母親說的這些,的確有道理。


    “這沒心沒肺的丫頭。”換個人,這會兒早已滿臉通紅,可小女兒就不是那種人。廖大太太又氣又笑的,沒轍地捏了捏怡君的臉頰,“不管怎麽著,嫁出去之後,決不能讓娘家沒臉。上次我讓你添置些針頭線腦迴來,照做沒有?”


    “……沒有。”怡君如實道,“您賞的銀子,我給姑母添置了一對兒粉彩花瓶。”


    “……”廖大太太橫了她一眼,差點兒就說你往後跟著你姑母過去吧,卻隻能忍下去,琢磨一會兒,老大不情願地拿出一個荷包,放到炕幾上,“這就讓吳媽媽去給你置辦針線,再置辦幾樣好看的首飾,敢再花到別處,就把你的小書房封起來。”整治女兒的法子,她多的是,而且在這時期,沒人能說她做的不對。


    “好吧。”怡君笑著承諾,“我會用心跟姐姐學針線。”


    “知道就好。”廖大太太寬心不少,“要盡快學會裁衣縫製,繡活摸不著頭腦的話,便問我。”停一停,補一句,“你姑姑的繡活也很好,問她也行。”不管怎樣,小女兒學會最要緊。


    怡君笑得眼睛微眯,欣然點頭,“好。”


    第二天起,碧君、怡君上午上課,下午不拘早晚,騰出一個時辰做針線。


    三日後,幫忙說項的首輔夫人、監察禦史再度來到南廖。


    南廖內外態度一致:爽快地應允下來。


    好友的親事有了眉目,舒明達少不得帶著一壇陳年好酒前來道賀,用飯時笑道:“消息傳到了宮裏,皇上對指揮使說,程家何需急著給長子定親,等著來年賜婚不也一樣麽?”


    程詢失笑。


    “我們指揮使就說,尋常門第哪裏敢指望皇上賜婚,遇到合適的,早些定下來更穩妥。皇上說也是,橫豎就是個錦上添花的事兒。”舒明達說完這些,笑問,“你這幾日忙什麽呢?倒是沒聽說你進進出出地忙活。”


    “終日留在書房看書。”程詢道,“我要是再像前一陣一樣,家父怕是要氣得跳腳。安生幾日,要跟他一起出門走動。就是跟你提過的那事兒。”


    “應該的。”舒明達讚許地一笑,“到時候,令尊要是不情願,跟他好好兒說。父子兩個當真起了衝突,令堂再偏疼你,瞧著也不是滋味兒。”


    “明白。”比誰都明白,但那是不可避免的。程詢問起柳閣老,“柳閣老何時返迴內閣?”


    “要等到明年了。”舒明達如實相告,“閣老這些年落下些病痛,又剛與兒子團聚,想親自照料一段日子。皇上讓閣老明年開春兒返迴朝堂,吩咐太醫院定期前去柳家診脈,並且賞賜黃金五千兩——擔心柳閣老手頭拮據。”


    “皇上這般體恤,實在難能可貴。”


    “誰說不是呢。”兩人同時喝盡一杯酒,舒明達問起學堂的事情,“那些人怎樣?沒人出幺蛾子吧?”


    “大事不會出,小事斷不了。”程詢微笑,“除了寧博堂,這幾日都在忙著攀交情。”


    “寧博堂鄉試不是考得很好麽?”舒明達笑道,“他敢來程府求學,膽兒可不小,也不怕你請薑先生把他帶溝裏去。你也一樣,居然就讓薑先生把他收下了,不怕他來年考不中往你身上找補啊?”因為比程詢大兩歲,挺多事情上,明知好友腦子轉得飛快,仍是會先一步提醒。


    程詢笑著擺一擺手,“他不是那種人。”不出意外的話,他與寧博堂會像前生一樣,先後在官場、內閣共事。交情談不上太深,但絕不會與對方起爭端,遇到大事,總能達成無言的默契。


    “你心裏有數就行。”舒明達放下心來。


    正如程詢說的那樣,這一晚,楊汀州與周文泰相約到狀元樓用飯。料理完商陸的事情之後,楊汀州開始效法旁人,與現今的同窗攀交情。


    徐岩、淩婉兒兩個女孩子,是想都不要想的,白日裏在學堂裏說說話就得,私底下敢邀她們相見的話,傳到薑先生耳裏,當即就會被掃地出門。


    但是,貌美的女孩子總少不得成為男子的話題,席間,楊汀州自然而然地提起兩個女孩,不自覺地做出比較:


    “……徐小姐聰慧流轉,從來是一點就通。淩小姐呢,偶爾會給人應付差事的感覺,並不想多付諸精力的樣子。”


    周文泰頷首以示讚同,“徐小姐是來學以前不擅長的棋、畫,旁的都是技藝精湛——畢竟是小小年紀便才名在外,不說別的,隻看她最初交給先生的那篇製藝,足見學識紮實,我反正是自愧不如。”停一停,說起淩婉兒的時候,多少有些不自在,“淩小姐則不同,想要在音律方麵更為精進,需要花費的精力便少了許多。”


    楊汀州深以為然,“雖然你每日隻上午留在學堂,但應該也看出來了吧?先生對徐小姐似乎更偏愛些,主要也是徐小姐這個人很是有趣,偶爾上著課呢,隨意一看,她竟是氣鼓鼓的樣子——很愛跟自己較真兒的人。每次先生瞧見了,都要笑一會兒。”


    “留意到兩次了。”周文泰想起當時情形,亦是忍俊不禁,“說起來,這樣的人,就是那種至情至性的人吧?”


    “對對對。”楊汀州頻頻點頭,“她就是那樣的人。這種閨秀,大抵就跟程解元、黎王爺、唐侯爺一樣:不高興了,或是懶得理你,就冷冷淡淡愛答不理,讓人知難而退,但若真與誰投緣,便與人無話不談,掏心掏肺地護著朋友。這類事,你總該沒少聽說。”


    周文泰莫名有些尷尬,“沒少聽說。隻是,不是出類拔萃的人,哪裏有他們的底氣。”


    楊汀州玩味地一笑,“可是不管怎樣,對人以誠相待總是老話兒吧?總不能說,不管相識多久,都藏著掖著的,什麽事兒都不肯給個明白的說辭。”


    “是這個理。”周文泰略顯沮喪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想一想,淩婉兒對自己,欠缺的就是一份真誠。他也不求別的,隻要她別對他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就成,真像朋友似的相處就知足。


    可她不肯,好像閑來無事與他走動是莫大的負擔。


    他就那麽拿不出手麽?做她的友人都讓她覺得丟臉麽?


    他無聲地歎了口氣。


    楊汀州微不可見地搖了搖頭,笑道:“徐小姐和淩小姐似乎不大合得來?你與淩小姐熟稔,知道是怎麽迴事麽?”


    怎麽迴事?不外乎出色的女子之間必有的相輕:淩婉兒討厭徐岩直來直去的做派,徐岩呢,據說是極為反感淩婉兒有意無意間招惹男子矚目的做派。


    這些,周文泰不可能擺到明麵上。


    楊汀州也沒深究,轉而道:“在我看來,單說相貌的話,便是各花入各眼了,隻說品行,兩位閨秀之中,尋常門第會認可的隻能是徐小姐——噯,這可沒我什麽事兒,話趕話說到這兒了,就多說幾句。”


    周文泰認真地看著他,“怎麽說?”


    “還能是怎麽迴事?風氣再開化,女子的名聲也是大事。”楊汀州略顯不屑地笑一笑,“如那位淩小姐一般,背地裏的糊塗賬也太多了,沒人會在大庭廣眾下說起這些,但關起門來,誰心裏不清楚她是個怎樣的人?臉再好看又有什麽用?讓人擔心詬病的地方未免太多。哦,合著爹娘養育我們一場,就為著我們娶個來日興許不守婦道的女子迴家麽?”


    他對周文泰沒什麽好感,但比起淩婉兒,他就希望周文泰能早一些醒悟:出身不錯,樣貌也過得去,何必吊死在一棵歪脖樹上?同為男子,瞧著真是起急,覺得周文泰太給男子丟臉了——每日看到淩婉兒,魂兒都要被勾走似的,至於麽?值得麽?


    這些話就有些重了,周文泰險些變色。若換個熟人,他定會拂袖走人。


    楊汀州卻道:“白日裏在程府求學的閨秀,晚間滿京城追著黎王爺跑,去黎王爺常光顧的酒樓守著,為的是什麽?不難想見吧?”


    周文泰愕然,“果真有這種事?你說的……是淩小姐?”


    “不是她還能是誰?”楊汀州更為不屑,“我料想著,該是三日前那檔子事兒:午膳後,我去找徐小姐,問徐大公子怎麽沒來學堂,在家忙什麽,何時得空的話,我想去串門。徐小姐如實說徐大公子已經開始幫家中打理庶務,這一陣去了外地,收一筆賬。


    “之後,多說了一陣子話,期間淩小姐湊了過去,問起徐小姐在何處買到的上好的畫筆、顏料,徐小姐沒隱瞞,說是廖二小姐幫忙之故,在墨香齋買的。她們各自的丫鬟站在一起說話,徐家丫鬟說起曾在墨香齋偶遇黎王爺的事。


    “當下誰都沒當迴事,結果當晚家兄就跟我提起,在四季樓用飯時,聽夥計、隨從先後提及見到了黎王爺、淩小姐的事兒。


    “淩小姐想要怎樣的意中人,知情的不少。我想一想,就有了些猜想。於是,這兩日,喚人留意些,便有了這結論。要不是板上釘釘的事兒,我怎麽可能背地裏說別家閨秀的是非?”


    “……”周文泰的麵色越來越差。如果楊汀州所說不假,那麽,淩婉兒是不是有些太……輕浮、不自重?


    隻因為徐岩見過黎王爺,她就能放下矜持的身段追著黎王爺跑……這樣看起來,徐岩在她心裏的地位,可比他高了太多——他連她視為對手的人的分量都不及。


    月末了。明日起,便進入臘月。


    這幾日的碧君,像是被霜打了,凡事都心不在焉的。


    葉先生忍無可忍,冷著臉訓斥了一通。


    碧君哭了一鼻子,之後,心裏竟鬆快了不少,紅著鼻子眼睛迴到座位,作山水畫時分明專注很多。


    葉先生啼笑皆非的。


    怡君一上午都忙著調色。作畫時用到的一些顏色,是現成的顏料裏沒有的,需得親手調製。先生給她列出了幾個很難搭配的顏色,考一考她如今手的準度和對色彩的了解。


    鼓搗一上午,她隻完成了三種,下課時,頗覺得眼花繚亂:對著各種顏色看太久,眼睛很累,就快分不出黑白紅了。


    葉先生臨走時說:“不急,明日我再教你。”


    其實她覺得挺有趣的,想等眼睛緩過勁來,便繼續嚐試。


    午膳時,是廖太太、廖書顏和姐妹兩個一起。


    飯後,天空陰沉下來,北風嗖嗖地刮著。過了一陣子,飄起了小雪花。


    廖大太太告誡兩個女兒:“天兒不好,瞧你們這幾日委實辛苦,下午就在房裏好生歇息。針線暫且放一放吧,這東西不似你們讀書,停一半日再拿起來,興許就能開竅。”


    怡君如獲大赦,當即笑著說好。


    碧君也笑了,“娘說的是。”某種角度來看,母親對她們管得更嚴了,但也對她們多了幾分關心。


    廖書顏笑道:“下雪下雨的天氣,最適合蒙頭大睡。去歇著吧。”


    姐妹兩個笑著稱是,各自迴房。


    雪斷斷續續地下著,怡君並無倦意,獨自來到小書房。


    坐在書案後方,取出鑰匙,打開一格上了鎖的抽屜,小心翼翼地取出程詢親手做的信物:


    珊瑚打磨成鮮紅欲滴的紅豆形狀,以銀環鑲嵌,所用的絲線顏色不鮮豔,但特別柔韌,看得出,是特地選材編織而成。


    她反複把玩著,把吊墜翻轉,湊近些,凝眸細看。


    小巧的銀環一麵,有微小的三個字:最相思。


    這樣細細把玩、賞看的時候越來越多,他專注又耐心打磨、雕篆、編織的情形便越來越清晰地浮現在心頭。


    那帶來的,已非感動可言。


    前所未有的,她感受到歲月的溫柔、繾綣。恰如他有時候的目光。


    程詢帶著程安、程福來到廖家。


    是的,廖家。京城官場日後隻有廖家,再無南北之分。


    廖大太太聞訊,連忙迎到正房外,一時間摸不著頭腦,心裏有幾分忐忑。


    程詢謙恭地行禮。


    廖大太太忙邀他到正房廳堂說話。


    待程福奉上幾色禮品,程詢與廖大太太閑話一陣,笑著指一指程安拎著的書箱:“葉先生看過了,說二小姐應該用得著,為此,便送了過來。”他遲疑地望著廖大太太,“我,能見見二小姐麽?說清楚這些書的用處就走,不會耽擱她太久。”


    廖大太太心裏樂開了花。她到此刻迴過味兒來,終於能夠確定:程詢喜歡怡君,今日是特地來見意中人的。怪不得,先前程府小廝就曾來給姐妹兩個送過一些書。


    “可以,自然可以。”她連忙答道,“解元若肯指點,是她的福氣。剛剛問過,在小書房呢——暖閣北麵,這就遣人帶你過去。”


    小書房作為待客之處,也不失禮。鍾情在先又已定親的男女,不乏時不時見一麵的——人之常情,定親後反倒要一半年見不到對方的話,便沒誰傻嗬嗬地從速告知家中了,有等著兩家磨嘰的時間,情願成全自己的那點兒心思。


    程詢由衷道謝,隨著羅媽媽來到怡君的小書房。


    怡君聞訊後,幾息的驚喜之後,手忙腳亂起來:把珊瑚吊墜放迴抽屜,急匆匆取出顏料。


    她總得有個事兒忙吧?不能讓他和下人看出自己跑到書房卻無所事事。


    沒布置妥當,羅媽媽便已滿臉喜色地引著程詢進門來。


    夏荷、款冬亦腳步輕快地跟進來,服侍在怡君近前。


    羅媽媽說完原委,便適時告退。


    夏荷、款冬奉上茶點後,交換個眼色,垂首退出去,候在門外。


    怡君望著程詢,展顏一笑。


    程詢迴以一笑,走到書案前,放下帶來的小書箱,斂目看一看,“剛剛忙完,還是方才無所事事?”


    “想調配顏料。”怡君瞥見抽屜沒關嚴,一手垂下去,輕輕地往裏推。


    “真的?”程詢留意到她的小動作,饒有興味地笑問,“藏了什麽寶物在裏頭?”


    的確是藏了寶物。“沒什麽。”既然已經被發現,怡君索性用力關好抽屜。


    程詢先一步拿過她手邊一串鑰匙,“書房裏的抽屜還用得著上鎖?”


    “噯……”怡君下意識地抬手要去強鑰匙,中途覺著不妥,不甘地收迴手,“……都說沒什麽了。”


    “能不能讓我看看?”程詢掂了掂鑰匙,興致更濃。


    怡君抿一抿唇,老老實實地把吊墜取出,“我不能得空就看看麽?”


    程詢卻揚了揚眉,“怎麽還沒戴上?”


    “不合適。”怡君輕聲說,“等我準備好迴禮再戴。”


    程詢有點兒無奈地笑了,“我又不是外人,哪兒來那麽多瞎講究。”


    瞎講究?世家子有這麽說話的麽?他這都跟誰學的詞兒啊?怡君細細地看了他一會兒,笑,“晚一些我就戴上。”


    “這就對了。”程詢把鑰匙托在掌中,遞向她。


    怡君把吊墜收起來,伸手過去,小心翼翼地捏住在最上麵的一把鑰匙——避免碰到他的手。


    他的手掌卻忽然收攏,把鑰匙連同她一隻小手握住。


    “……?”怡君沒低唿出聲,但心裏卻翻湧起了浪潮。她抿了抿唇,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程詢無聲地笑起來,開心極了,一如惡作劇得逞的小男孩。


    混帳,不著調。怡君腹誹著,卻如何都責怪不起來。輕輕掙紮期間,感受到男子的手幹燥、溫暖、鎮定。那覆蓋在手上的融融暖意,迅速變成了烙鐵的燙熱一般,讓她覺得手在發燙、臉在發燒。


    她掙不開,不由著惱,貝齒無聲地磨了磨,沒好氣地瞪他。


    程詢適時地鬆開她的手。


    怡君連忙收迴手,指一指近前一個位置:“放這兒。”


    程詢不肯聽她的,食指挑起鑰匙環,再次遞向她。


    怡君瞧著運了會兒氣,手勢堪稱迅捷地把鑰匙拿到手。


    他的手仍停留在先前的位置,有些無所適從似的。


    她則趁機抬手打他。


    他居然早有預料,成功地躲開了。


    “……”怡君把抽屜鎖起來,咕噥一聲,“幼稚。”心裏很懷疑,他小時候經常這樣捉弄手足。


    程詢大樂,手又伸到她跟前,“來。給你打一下。”


    怡君隨手拿起一冊書,不輕不重地打了他一下。


    他輕輕一笑,“消氣沒有?”


    剛剛生氣了?那自己也夠幼稚的。怡君無法,“坐下喝杯茶吧。”上次問他喜歡什麽茶,他說碧螺春、武夷岩茶、花茶都可以——口味迥異到這地步,也隻有他了。兩個丫鬟剛剛送進來的,是一壺碧螺春。


    程詢在她對麵的位置落座。


    怡君則望向他帶來的書箱,“給我的?”


    “嗯。”程詢道,“一些閑書,有意思的地域治、棋譜、食單、養花之道。別的藏書日後再給你帶來。”


    “太好了。”怡君唇角上揚,打開書箱,把一摞書籍取出,如獲至寶。安置到書架上,她迴身落座,與他閑閑說起這兩日的事。


    聽說她正要著手的是用顏料調配出相宜的顏色,程詢道:“這是熟能生巧的事兒,幫你反倒是害你。”


    “我曉得。”怡君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道,“不會什麽事都想要你幫忙。這類事也罷了,換了針線繡活,隻能自己下功夫學,你就算有心,也摸不著門道。”


    程詢想一想,“令堂要你學針線?”


    “是啊。那不是應該的麽。”怡君如實道,“以前學過,好歹有點兒基礎,這兩日真覺得很有些意思。”


    程詢放下茶盞,牽了牽唇,“這種話題,日後家母若不提起的話,你就別在她麵前提。”


    “為何?”


    程詢笑說:“聽說家母嫁入程府的時候,舅舅特地給她物色了四名精通南北繡品的繡娘做陪房。”


    “……”怡君忍不住笑出來。


    “別人雲亦雲,程家不看重這一類的事由。能應付就應付令尊,若是不耐煩了,告訴我一聲,我給你找個繡娘,幫你應付差事。”


    “不用,”怡君打心底笑起來,“真不用。我不反感這些,以前急著學別的,現在打心底想用心學。”沒想到,他居然會給她出這種周旋的法子。


    “真心話?”


    “嗯。”


    “那我可有福了。”程詢笑著站起身來,很有些不甘地道,“我該走了。”


    “這就走啊?”怡君繞過書案,到了他近前,仰臉看著他,“今日天氣不好,又來去匆匆的……該不會是遇到棘手的事兒了吧?”


    “沒。”程詢解釋,“第一次這樣來看你,隻能適可而止,不然的話,令堂會怎麽想?”


    這解釋完全說得通,怡君就沒說什麽。她抬手,輕輕碰了碰他進門到此刻都未除下的鬥篷,涼涼的,有濕氣,“冷不冷?”


    “不冷。”轉頭看一眼門上懸掛著的厚實的簾子,他迴轉身形,手抬起,虛虛勾畫著她眉宇的輪廓,終究停留在她鬢角。


    是這樣美麗的怡君,亦是這樣開心、自在、靈動的怡君。


    這一世的情緣,真的可以心安了吧?


    從不曾以為會有的孤獨,在與她的親事落定之後,他反倒深刻領略。


    太想她,太想與她早一些朝朝暮暮相伴。


    很多很多的事,想講給她聽;很多很多的掙紮,想她幫忙斟酌。


    隻有她能懂得。


    此外,是更多的擔心、忐忑。


    我離你更近了,反而更不知足了。更急切。


    怡君凝視著他的眼神,看到交織在他眼底的紛雜情緒。這是她看不懂的。


    很用力很用力地將手握成拳,到修剪得不長不短的指尖掐如掌心,方緩緩鬆開來。


    她近乎怯怯地抬起手,輕輕的,握住他在自己麵頰一側懸而不落的手指。


    “你在擔心什麽?”她擔心地看著他,語聲輕而柔軟,“你會顧得自己周全,我相信。至於我,凡事會更加當心,什麽事都不會有。”除了這些,她想不到別的可能,“這一次,你相信我,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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