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6


    廖文詠聽了, 心急如焚, “解元息怒, 息怒, 家父沒別的意思。”又膝行到廖彥瑞跟前, 微聲道:“爹!都什麽時候了, 您怎麽還在琢磨那些有的沒的?單說那些罪行,隻要有人彈劾或者報官,就少不得有人趁機踩一腳。”停一停, 又提醒, “就算都破罐破摔,家破人亡的也隻有我們。”


    程詢竭力壓製於心的對他們的痛恨, 他隱隱感覺到了。


    廖彥瑞苦笑。兒子所說的, 他又何嚐不明白,方才隻是最後一次試探罷了。是非之中,鬥的是誰強誰弱, 更是心智城府。程詢再聰明,終究太年輕,涉世未深, 若柳元逸一事有假, 若手中並無將他治罪的證供, 最重要的是,若不能完全代替程清遠的立場, 就會遲疑、猶豫, 那麽他就有了一線希望, 說不定就能與程清遠麵談。


    周旋數年,他對程清遠算得了解,相較而言,程清遠的羈絆畏懼更多。今日不曾露麵,定是程詢勸阻,甚至於,威脅。


    廖彥瑞神色鄭重地望向程詢。這個年輕人,心中憎恨的,怕也包括程清遠吧?不然的話,換了任何人,都不會是這樣的做派。


    他頹然地垂下頭,出於本能,仍是不肯當即認輸。看著散落在麵前的紙張,他低聲道:“解元,我會給你一個交代,隻是,能否容我先看完這些罪證?”


    “可以。我不急。”程詢站起身來,對兩名小廝道,“我去去就來。”


    程安、程祿稱是。


    程詢轉入東次間,在昏暗的光線中,看到靜靜坐在窗下圓椅上的母親。


    他帶上門,走過去,扶起母親。


    程夫人順勢起身,與他走進東裏間的暖閣,在炕上坐了。


    程詢點亮六角宮燈,從溫茶的木桶中拎出提梁壺,給母親斟了一盞茶。


    程夫人接過茶杯,握在手中,斂目沉思,好一會兒才道:“北廖再無討價還價的餘地,是這樣吧?”


    程詢頷首,“是。”


    “如果他們今日如何都不認頭,跟你鬧騰,又當如何?”程夫人有些後怕。


    “那就給他們點兒顏色看看。”程詢一笑,“您不用為這些勞神,怎樣的可能,我都事先斟酌過。”


    “苦了你了。”程夫人看著兒子俊朗的容顏,怔怔的落了淚。她的兒子清貴無瑕、意氣風發,一向最是厭惡齷齪下作的勾當,而在如今,卻要應對這等是非。初知情時,一定也如她一般受到重創吧?如何熬過來的?


    程詢到了母親跟前,抬手幫她拭淚,“別哭。”


    程夫人點了點頭,問起柳元逸,“那孩子,如今真的像你說的那樣?”


    “沒錯。”


    “不知是吃了怎樣的苦頭。”程夫人滿目酸楚,“找大夫給他看過沒有?”


    “嗯。有得治,隻是,怎麽也得一兩年才能見好。”


    程夫人輕輕地籲出一口氣,想一想,放下茶盞,雙手握住程詢的手,“這一兩年,你一定要爭氣,給自己的前程鋪好路。萬一,那孩子知道的更多,清醒之後指證老爺……雖說時過境遷,總會生出波瀾。到時候,不必管那作孽的,你保全自己不受牽連就行。”


    “我知道。”母親這想法,在程詢意料之中。


    程夫人黯然道:“別怪我。別家日子再淒慘,我再唏噓同情,也不能感同身受。我指望的,隻是你們兄弟兩個平安,諸事遂心。”


    “明白。”


    “凡事,隻要力所能及,我也會幫襯你。日後,這個家就全靠你了。”程夫人起身,“我就不聽下文了,先迴房去。”


    東梢間開的門亦是通往院中。程詢送母親出去。


    偌大的院落之中,隻有兩名小廝,數名護衛守在院門外。


    紅翡等仆婦迎上來,程夫人示意長子留步,“迴去吧,晚一些再說話。”


    此刻的北廖父子,麵如土色,汗如雨下。


    程詢說出的那些罪證,已經讓他們恐慌不已,卻不知,所作的記錄、謄錄的證供極為詳細,何年何月何日何地,罪行原原本本呈現在筆端。


    是程清遠有先見之明,還是有多年來藏於暗中的仇家投靠了程詢,鼎力相助?


    但凡有人把這些送到刑部或是禦史手中,隻要有官員願意查,便能輕易找到人證——行差踏錯之處太多,短時間內不可能銷毀罪證。


    太可怕了。父子兩個癱坐在地上,陷入絕望。


    他們不知道的是,這些都是程詢前世經手過的,樁樁件件都記得分明,近期找幾個人證便非難事。


    程夫人迴到正房,站在東次間門內,長久地看著程清遠。


    成婚很多年了,有多久沒這樣細細地看過他了?


    越看越覺得陌生。


    程清遠放下手裏的公文,問:“怎樣了?”


    程夫人簡略地道:“北廖已經被阿詢鉗製,再無翻身之地。”


    程清遠明顯放鬆了幾分。


    程夫人審視著他,“你,當真沒有絲毫悔意麽?”


    “後悔?”程清遠這才望向他,“後悔那件事?還是後悔成為次輔之後的榮華富貴?”


    “我隻是個內宅婦人,不管那些。”程夫人的手握成拳,“對孩子們呢?尤其對阿詢,你就不曾後悔、愧疚麽?”


    “你想說什麽?”程清遠麵色轉冷,“事已至此,說這些有什麽用?”


    程夫人冷笑,“既然如此,合該阿詢讓你下不來台!”


    程清遠將要發怒之際,心念一轉,又恢複平靜,“昨日他與我對峙,恨不得造反,你可知道因何而起?”


    “你不妨說說。”


    “我隻是讓他把握在手裏的一切交出,由我出麵應對諸事。”程清遠道,“他相中了南廖家次女,我隻是說若是那邊門風不正、他們八字不合,便歇了那份心思。是為這些,他便與我翻臉。看你養的好兒子!”


    長子相中了南廖家次女?程夫人訝然。


    程清遠觀察著她的神色,道:“南北廖家,雖然分家各過,可到底是同宗。程家與北廖鬧到這種地步,哪日被打壓得走上絕路,誰敢擔保南廖不被牽連?若與南廖結親,我們是不是也要受牽連?我是出於歹意才勸阻他麽?”


    程夫人思忖片刻,冷冷一笑,“北廖會走上絕路?是你想殺人滅口吧?分家就是分家了,再無瓜葛,就算不分家,北廖也是南廖的旁支。哦,你程家旁支出事的時候,你從沒受過牽連,到了人廖家那邊,就如何都不能撇清關係。你是這個意思吧?”


    程清遠氣血上湧,“旁支的事我從沒摻和過。你怎麽能斷定南廖不曾介入北廖的事?!”


    “你又怎麽能斷定南廖曾介入?”程夫人氣勢咄咄逼人,“再說了,就算曾介入,不是還有你次輔大人麽?你是隻管作孽不管善後麽?想一直讓阿詢為你收拾爛攤子麽?做夢!日後阿詢要做的事、想保的人,你都得幫他!”


    “混帳!”程清遠從沒被她這樣頂撞過,氣得跳下地,抬手指著她,“你想做什麽?迴來就是來冷嘲熱諷的?!”


    程夫人麵若冰霜,“我想做什麽?我想要你一份對孩子的悔意、歉疚!比起橫遭禍事,我隻求孩子們維持現狀;比起維持現狀,我想要孩子們活得清清白白!”


    程清遠哽了哽,剛要說話,妻子已繼續道:


    “沒有深仇大恨,隻為著上位,你就做出那樣的事……阿詢是怎樣的性情,你不知道麽?你這是往他臉上抹黑,往他心尖兒上捅刀子!”她說不下去了,潸然淚下。


    “我……”程清遠氣勢全無,懊喪地來迴踱步,“你不知道,我當初是迫不得已,也是受人要挾……”


    “省省吧。你那些爾虞我詐的手段,留著去對付別人吧。”程夫人擦了擦眼淚,“你若隻是傳話的劊子手,眼下就不需阿詢善後。真把我當傻子了吧?”


    她越在氣頭上,腦子轉得越快。他是如何都不能挽迴她的信任了。


    “你去林姨娘房裏吧。”程夫人轉身去往內室,“我是再沒好話與你說了。等會兒阿詢迴來,我要問問他是不是真看中了南廖二小姐。若屬實,我會讓他如願。”頓一頓,歎息道,“總不能讓孩子一件順心的事都沒有。”


    “……”程清遠氣結,真就怒衝衝離開正房,去了林姨娘房裏。


    廖彥瑞跪在程詢麵前,語聲木然:“我願意了結這條性命,隻請解元放過北廖其餘人等。一切都是我的罪過,文詠的確參與其中,卻是因我而起。沒我這樣的父親,便沒有近墨者黑的子女。”


    程詢審視著麵前滿臉絕望的人,“那倒不必。元兇都還活著,哪有先讓劊子手身死的道理。”


    聽得父親不需賠上性命,廖文詠心頭稍稍放鬆,怯怯地問:“解元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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