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5


    文氏斟酌片刻, 沉聲發落廖芝蘭:“這就去家廟麵壁思過, 沒我的吩咐, 不得走出半步!”


    “不問青紅皂白, 便要把我關起來?”廖芝蘭懊惱到了極點, 反倒冷笑出聲, “娘,您不能這樣做,便是爹爹和大哥, 都不敢這樣做。”


    “不能、不敢?”文氏驚怒交加, “你要反天不成!?”


    廖芝蘭捂著臉頰的手從容落下去,“我從大哥嘴裏知曉了什麽事, 您清楚。這上下, 您雖是無意,卻是幫著外人冤枉我。這種委屈,我不會忍受。況且, 昨日我就跟爹爹說了,要是把我關在家中,外麵自會有人把他和程閣老做過的好事散播出去。”


    “你!”文氏的手再次揚起來, 但是, 對上女兒近乎瘋狂的眼神, 遲遲不敢落下去。


    廖芝蘭笑了,神色轉為自在愉悅, “娘, 您跟我交個底吧, 這日子,還過不過?”


    “瘋了,你真是瘋了……”文氏喃喃低語,心頭五味雜陳,感觸最深的,是透徹心扉的心寒、恐慌。


    隻是因為被戲弄了一次,隻是看到了一個嫁入高門的機會而已,女兒就瘋魔成了這個樣子。


    誰之過?


    廖芝蘭揚眉一笑,施施然走出門去。


    文氏身形簌簌發抖,好半晌才喚身旁的管事:“去喚管家,把這孽障房裏的人都給我安置到別院關起來,拷問她們都幫她做了什麽好事。她要去哪裏就讓她去,但要及時稟明,哪個幫她欺瞞我,就賞五十板子!”她就不信了,做娘的還收拾不了一個忤逆犯上的孩子?


    周文泰慢吞吞地走出程府東院學堂,低著頭,皺著眉。


    “世子爺。”淩婉兒拂花分柳般趕上來,笑吟吟喚他。


    周文泰立刻停下腳步,扯出笑容,對她拱一拱手。


    “你這是怎麽了?”淩婉兒問道,“莫不是擔心薑先生改變心意?不會的,那首曲子,你彈得比平日更動聽。”


    聽得她的寬慰,周文泰立時心花怒放,笑容有了幾分發自心底的喜悅,“你也一樣,曲終時,先生分明是意猶未盡的樣子。”頓一頓,迴答她的問題,“我沒事,方才在琢磨家中的瑣事。”


    “沒事我就放心了。”淩婉兒笑道,“薑先生說,我們明天能聽到準話,後天就能來學堂。到時候,你我也算是同窗了。”


    周文泰頻頻頷首,“對,對。”


    “我先走一步。”淩婉兒欠一欠身,“要好生準備一番。”


    周文泰殷勤地道:“有什麽短缺的,隻管派人知會我一聲,我幫你添置。”


    “嗯。先謝過了。”淩婉兒嫣然一笑,翩然離去。


    周文泰望著她的背影,出了會兒神,小廝宋棋提醒之下,方舉步繼續往外走,很快又心浮氣躁起來。


    宋棋知道他為何心煩,低聲寬慰道:“世子爺,小的都已經安排好了,絕不會出岔子,迴到府中,應該就能聽到迴信。”


    “我是為這個心煩麽?”周文泰斜睨他一眼,“那邊擺明了是暗中盯著我,往後隻要高興,就要讓我聽從擺布。”說著就生氣了,“你們也是,眼睛是擺設麽?怎麽都不知道留神些?”


    “是是是,小的們眼瞎人笨,罪該萬死。”宋棋嘴裏這樣應著,心裏卻在喊冤:您隻要有機會,就往淩小姐跟前湊,邀她單獨相見的地方都是酒樓茶樓戲園子那種人多眼雜的地方,我們就是生了三頭六臂,也看顧不過來啊。


    周文泰籲出一口氣,問:“找的人可靠麽?不會把我抖落出去吧?”


    “哪能啊,小的沒跟他們說來曆,爺隻管放心。”宋棋神色篤定,語聲更低,“找的那兩個人,二十歲上下,手頭拮據得很,這兩年都快窮瘋了。您給的銀錢豐厚,小的又給他們編排好了合情合理的說辭,他既有銀子可賺,又不會吃苦頭,怎麽可能跟人胡說。”


    “那就成。再出岔子,看我怎麽收拾你。”說話間,到了馬車前,周文泰上車,眉頭還是不能舒展,訥訥道,“我這是倒了什麽黴?”


    昨日,是他觸黴頭的開端。


    先是廖芝蘭派一名丫鬟騙他——打著淩婉兒的幌子,約他在一個宅子相見。


    她是淩婉兒不鹹不淡地來往著的一個人,他見過,看得出,兩個女孩子並無情分。得知上當後,他很惱火,當即要拂袖離開。


    廖芝蘭卻笑盈盈地道:“你今日走了,明日我可就管不住嘴了,你與淩婉兒那些上不得台麵的事,當我不知道麽?”


    他聽了,立刻有些心虛,卻還是強作鎮定,要她拿出憑據。


    廖芝蘭笑起來,“要什麽憑據?你傾心於她,傻子都看得出。她呢,看不上你,卻也不會斷了你的心思,時不時利用你幫她解決一些麻煩。她怎麽進的程府,親口告訴我了。怎麽?你們這樣難道不是曖昧不清麽?憑什麽不準人往歪處想、往壞處說?”


    他聽了,知道她並無真憑實據,心落了地,冷著臉斥責她搬弄是非、壞人名節。


    廖芝蘭不以為意,話鋒一轉:“到底,我與淩婉兒門第相當,要真親自出麵說你們的是非,總會鬧得大家臉上都難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對不對?隻要你幫我一個忙,日後我就守口如瓶,而且還會在人前捧著淩婉兒。”


    他想一想,問她要他幫什麽忙。


    廖芝蘭直言道:“找個品行不堪、出身一般之人,去南廖家提親,求娶廖怡君,原由是曾與廖二小姐私相授受。”說著話,取出一張畫紙,“上麵是廖怡君的小像,能做個憑據。”


    這是哪兒跟哪兒啊?他一頭霧水。


    “於你隻是舉手之勞,花些銀錢、遊說幾句就能辦妥。求娶廖怡君又不是掉價的事,人家可是薑先生的愛徒青睞有加的才女,憑誰都不會拒絕。”廖芝蘭道,“盡快吧,明日下午,我在家中等你派人告訴我已經辦妥。”


    他想一想,倒真是不難辦,隻是不確定她是否守信,“辦妥這件事,你就不再無事生非了?”


    “我開罪你和淩婉兒有什麽好處?”廖芝蘭笑道,“眼下也是受人所托。不是萬不得已,我怎麽會給你搬弄是非的印象,並且算計廖怡君?她終歸是我同宗的姐妹。”


    “……成吧。”他應下來,警告道,“你若出爾反爾,別怪我周家與你北廖家過不去。”


    “我明白。”


    他悻悻地迴府,開始琢磨人選:品行不堪、出身一般的人,他真不認識,出身高門聲名狼藉的倒是識得幾個。


    全無頭緒,索性讓一名管事幫他斟酌。


    晚間,一名老嫗尋由頭見到宋棋,說有親朋不止一次看到周家世子與淩婉兒私會,問這消息價值幾何。


    宋棋當即斥責老嫗無中生有,再胡說就打折她的腿。


    老嫗卻不為所動,慢條斯理地講述夏日裏的見聞:他與淩婉兒曾先後三次在戲園子碰麵,先是各在一個雅間,隨後便湊到一處,戲散場之後還不肯離去。在樓上哪個雅間,看的哪出戲,要的什麽茶點,都說得清清楚楚。


    宋棋慌了,問老嫗是何用意,是不是想勒索銀錢。


    老嫗卻說:“銀錢的事等會兒再說吧,先讓我見見你家世子爺,今日老婆子要是沒毫發無傷地走出去,明日戲園子裏的人就都會聽說那些事。”


    宋棋無法,隻好如實稟明。


    他聽完,懵了。這老嫗比廖芝蘭還狠。


    他喜歡淩婉兒,喜歡得五迷三道的,怎奈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淩婉兒隻肯與他做友人。明麵上相見,必有旁人在場,私底下相見,每次道別時,她都會叮囑他不要與人提起,怕損了名聲。而每次相見的前提,都是他尋到了價值千金的物件兒,要送給她。


    宋棋偶爾會說淩婉兒太過分。他也知道。可有什麽法子?他就是喜歡她,哪怕姿態再卑微,隻要能夠偶爾見到她,好生看看她,與她說會兒話,便甘之如飴。若不能,真是抓心撓肝地難受。


    假如私下會麵的消息散播得街知巷聞……想讓淩婉兒為著名聲嫁給他?那是做夢。他還是了解她的,到時她一定會找與他門第相當又比他精明的人出麵辟謠,隨後狠狠地收拾他,末了,把他當成腳底泥。


    何嚐不清楚,比起他,她更在乎他雙手奉上的禮物。


    讓他不安的是,老嫗話裏話外,分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


    他親自見了見老嫗,問她想要什麽。


    老嫗笑道:“今日北廖家小姐見過您吧?她跟您說過什麽,要您做什麽事,老婆子一概不問。隻一點,她今日或日後要您辦的事,您反過頭來對她下手就行了。”


    他於是明白:廖芝蘭得罪人了,自己成了兩個人鬥法的棋子。


    比起廖芝蘭的空口無憑,老嫗是有理有據。而且,老嫗背後的人,對他的心思一清二楚,那就很可能已經知曉廖芝蘭打的算盤,不照做真的很麻煩。


    由此,他滿口應下。


    後來,老嫗跟他要了五十兩黃金,又叮囑一番,喜滋滋離開。


    他讓宋棋尾隨,卻不料,宋棋很快迴來,哭喪著臉說沒走出去多遠,被一個戴著鬥笠的魁梧漢子攔住,還挨了一記窩心腳。


    他隻能認栽,先前的事作罷,讓宋棋找個容易收買的窮書生去提親。之後,越想越生氣,索性吩咐宋棋找兩個見錢眼開的去提親,又親手畫了一張廖芝蘭的小像,讓於畫臨摹——如果她不到他麵前嘚瑟,興許就出不了這件事。


    如此行事,廖芝蘭定會自顧不暇,說什麽都不會有人相信,算是料理了她。


    到此時,迴顧整件事,他愈發不安——有人揪著這個小辮子,肯就此罷手麽?最要命的是,日後還怎麽私下約見淩婉兒?忍一段日子吧,值得慶幸的是,以後在學堂就能時時看到她。


    至於老嫗背後的人,是不是南廖家的人?說不準。以廖芝蘭那個討人嫌的做派,開罪的人怕是不少,誰說得準是哪個?


    廖芝蘭不顧麵頰紅腫的狼狽,獨自到了外院,找管家問話:“真的有兩個人來上門提親了?到底怎麽迴事?你為何不讓人直接把人亂棍打出去?”


    管家苦笑,“替那兩個書生出麵提親的,是兩位老學究,在尋常學子之間,算得有名望。大小姐該知道,越是這種人,越是誰家都開罪不起呀。”


    廖芝蘭追問:“那小像的事情呢?確有其事?”


    “這是自然。太太當下聽說,難以置信,為此才親自來外院見那個手持小像的人。畫像中的人,的確與您有幾分相似。不為此,那人也不敢信口開河,篤定您曾在外與書生相見、攀談……”


    廖芝蘭倒吸一口冷氣,“小像呢?”


    “太太拿走了。”


    “……”廖芝蘭轉身,腳步虛浮地轉身,原路返迴。到房裏沒多久,有管事帶著護衛前來,把院子裏的下人全部帶走。她阻攔,管事與護衛隻是賠笑,並不停手。


    院子裏很快安靜下來,靜得讓人發慌。


    廖芝蘭覺得手腳發涼,踉蹌著迴到室內,坐在羅漢床上,欲哭無淚。


    提親的事,是周文泰反過頭給她顏色瞧麽?平時是個沒腦子的,這次怎麽就聰明起來,把她算計到了這地步?


    要知道,摻和進來的老學究,定是軟硬不吃,如果用銀錢收買,他們不但不會收,還會認定那兩個書生說的都是實情,跟人談起北廖家,難聽的話隻有更多;如果出手打壓,結果還是一樣,他們很可能拉幫結夥地到官府告北廖家仗勢欺人。


    隻能沉默不語,然後,消息很快會在學子之間流傳開來,再傳到官宦之家。雙親壓下流言蜚語,不知要耗費多大的精力。然而問題是,眼下家中已到這個境地,她的事要放到後頭去辦。


    鬧得滿城風雨的話,她豈不是更讓程詢嫌棄?


    怎麽會到這個地步的?


    算計一場,卻算計了自己。


    下午,吳媽媽迴來了,與怡君在內室說話。


    “……我那個近鄰叫福貴,在戲園子裏專門服侍富貴門庭裏的女眷。就因為這差事不大體麵,耽擱了婚事,一直沒出嫁,與老娘相依為命。福貴娘腿腳不大好,有些年頭了,足不出戶。昨日我跟她們說了這樁事,聽得能賺一筆錢財,福貴娘便說她去——怕福貴笨嘴拙舌的說不清楚,也是一心想有筆意外之財,讓女兒離開戲園子那種地方,再收養個為她們養老送終的孩子。”


    怡君笑了,“常在戲園子的人,怎麽會有笨嘴拙舌的?戲文都能張嘴就來,為人處世隻有更圓滑。”


    吳媽媽點頭笑道:“正是如此。福貴在戲園子裏,什麽人沒見過?見過幾次的人,她就能看出一些是非,隻是不敢與人說——沒人幫襯,哪有膽子招惹官家少爺小姐?昨日,沒等我複述您揣摩出的周家世子的心思,她就先一步說了。”


    “那我們這次真的找對了人。”怡君鬆了一口氣。昨日她以為去周家的是福貴,想了為福貴善後的章程,現在倒是用不著了。


    吳媽媽沉吟片刻,問道:“福貴能看出來,是因這兩年見過周家世子和淩小姐好幾次私下碰麵,但您是怎麽琢磨透的?”


    昨日下午,在墨香齋迴家的路上,怡君讓最擅長盯梢的阿初留意廖芝蘭的行蹤。廖芝蘭和丫鬟離開茶樓去了一所宅子,阿初尾隨過去。


    等了好一陣子,他看到丫鬟離開別院。


    他想,丫鬟迴來之前,廖芝蘭肯定原地不動,便跟了上去。丫鬟雇馬車的時候,他聽到她跟車夫說的地址是榮國公府,又跟了一段,確定是去周家的路,便從速返迴來,讓款冬轉告怡君。


    ——怡君隻是得到了這麽點兒消息,就問起福貴的大事小情,聽完有了主意,讓她迴家去試試能不能成。


    她實在是想不通。


    怡君也不隱瞞,細細地解釋:“淩小姐與我素無往來,但她這兩年出風頭的時候很多,有人羨慕,有人嫉妒,閑談時常常提起她。


    “周家世子傾心於她,很多人一看便知——姐姐和廖芝蘭都曾與他們在同個場合碰麵,也是這樣說。


    “有世襲的爵位,鍾情一個女子卻從不張羅提親,不肯聽從雙親的安排定親,平日還與那女子時不時碰麵,很熟稔的樣子,能說明什麽?淩婉兒不想嫁他,又不想失去一個高門中常來常往的人。他明知道,還是甘願被利用,也算是迷了心竅了吧。


    “這些,我都能琢磨出,何況與淩婉兒有來往的廖芝蘭?


    “再有,你以前跟夏荷她們說閑話的時候,提過富貴在戲園子見過周、淩二人。昨日我聽到廖芝蘭派丫鬟去請周家世子,想起你說過的話,確定了周世子怕什麽,又擔心廖芝蘭要利用周家世子這弱點做壞事,便有了打算。


    “廖芝蘭有所懷疑,但一定沒憑據,不然的話,還能容著淩婉兒動輒找到家中炫耀?就算有,周家世子也隻是多一個債主。


    “就算我多此一舉,福貴和她娘也不會出事——說周家世子沒腦子的大有人在,平時肯定不是謹慎的做派,如果周家有人尾隨,憑阿初和他兩個朋友,幫著甩掉也非難事。”


    吳媽媽釋然,“眼下隻是不清楚,北廖家那位昨日要周家世子做什麽事。”


    “隻怕廖芝蘭另有目的,根本就不會讓他做什麽。”怡君笑著道出心緒,“到時候,我可就鬧笑話給你們看了。”


    吳媽媽笑道:“您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算子,出了錯也沒損失——我們可是什麽都沒做。”


    傍晚,阿初迴到府中就來見怡君,神色有些擰巴,“二小姐,您一定猜不出,北廖家今日出了什麽事。”隨後不等詢問,一五一十道來。昨夜他送福貴娘到家,兩個朋友則留在周府附近靜候下文,周文泰的小廝連夜出門去找兩個窮書生,他們全程目睹。


    怡君聽了,一時間也陷入了矛盾的情緒之中,不知是該為解氣歡喜,還是該為廖芝蘭的圖謀生氣。


    此刻,程祿也正向程詢講述周文泰、廖芝蘭這場熱鬧,當然,沒忽略阿初及其兩個朋友的行徑,末了道:“我們的人當下理不出頭緒——又不能當麵詢問兩個窮書生,到今日才看出些苗頭。原本是想著,有亂七八糟的人去南廖家的話,直接攔下,帶迴府中盤問。”


    程詢神色越來越冷峻,沉默良久,道:“廖家父子申正到,去知會夫人,妥當安排。”


    程祿稱是,到正房傳話。


    東次間臨窗的大炕上,程清遠和程夫人一左一右坐著。


    程清遠道:“你又何苦親耳聆聽?我說給你聽不是一樣麽?”


    程夫人麵無表情,“聽誰說不都一樣?既然如此,我就聽那邊和兒子說給我聽。”


    “你是當家主母,不該理會門外的事。”


    “可我還是兩個兒子的娘。”程夫人怨恨地剜了他一眼,“我愛惜名聲,輕易做不出給夫君沒臉的事,但你也要適可而止,別惹得我不管不顧。想跟我說話,也行,先容我聽完你的劊子手的打算。”


    “……”程清遠有種不祥的預感:今夜之後,在家中,他會不會被母子兩個架空?


    廖彥瑞和廖文詠走進光霽堂,俱是麵色凝重。


    程詢坐在主座,眸色深沉,指一指客座,“虛禮就免了。”


    父子兩個抿出笑容,先後落座。


    廖彥瑞環顧廳堂,問:“程閣老還沒迴府麽?”


    “家父讓我出麵待客。”程詢淡漠地道,“與你們的牽扯,我已知曉。”


    已經知道了,怎麽還能這樣平靜?父子兩個對視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驚訝。


    管家走進門來,親自給三個人上茶點,隨後畢恭畢敬地站在一旁。


    程詢睨了管家一眼。


    “大少爺——”管家期期艾艾地看著他。廖家父子都知道他的身份,不會介意他在場。今夜三個人要說的話,老爺理應做到心中有數。


    程詢輕一擺手,“你該走了。”


    管家如何也不敢在人前違背他的意思,隻好稱是退下。出門的時候,心生異樣。大少爺應該說的是退下,卻給了他那麽一句……不會是另有深意吧?


    程安、程祿把門關上,退到角落。


    “你們是不是為了柳公子一事而來?”程詢等二人點頭之後,道,“好,我們從頭說起。”他望向廖文詠,“事發那一年,你不過十三四歲。參與這種事,你於心不忍,為此,有了柳公子的死裏逃生。”


    前世,廖家走向末路之時,廖文詠在獄中求見。相見後,他說了很多,其中一點,就是柳元逸並沒死,隻是變成了傻子,若不信,可以派人去真定的莊子上查看。


    人是沒死,又有何用?那時柳閣老已經病故,柳元逸的病情拖了三十來年,華佗在世也束手無策。


    單刀直入地點破當初廖文詠的心緒,廖家父子隻覺毛骨悚然:常年照看柳元逸的仆人,不知道這些;知情並參與的兩名護衛,已經滅口。程詢聽誰說的?柳元逸那個傻子麽?


    “起初的於心不忍,慢慢變成你心裏的捷徑、搖錢樹。但不論怎樣,你一時的善念,都該感激。”程詢結束這話題,望向廖彥瑞,“廖大人,說來意。”


    廖彥瑞穩穩對上程詢視線,牽出一抹陰寒的笑容,“我是劊子手,但非元兇。”


    程詢頷首,“我清楚。所以,今日是我見你。”


    “別忘了,最該唾棄的是你的生身父親。”


    程詢居然笑了,“對。”真的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麵前人的本質,與父親有相似之處。


    “言歸正傳。”廖彥瑞凝視著程詢的眼睛,不想錯過任何一個細微的變化,“你們父子已知柳公子死裏逃生,那麽,知不知道他從我們手裏逃脫?”


    程詢似是而非地笑了笑,眼中不見一絲波瀾,“我們應該知情麽?”


    “不論知情與否,北廖家都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廖彥瑞神色柔和了幾分,“解元聰明絕頂,不難想見我們的難處。”


    “是以——”


    廖彥瑞接道:“是以,我隻能置之死地,看程府能不能給一條活路。”


    “若程府不給出路,索性同歸於盡。”程詢替他說出未盡之語。


    廖彥瑞輕輕歎息,“除此之外,無路可走。”


    “你要怎樣的活路?”程詢閑閑道。


    廖彥瑞不答反問:“其一,找到柳公子,不論他是否在你們手裏;其二,結兩姓之好,解元迎娶小女。假如找不到柳公子,便除掉柳閣老。”


    女兒要死要活地鬧騰,一心嫁入程府,嫁誰卻存著猶豫。可她怎麽就不明白,隻有嫁給程詢,才不會再有變數。


    程詢再問:“如果程府不答應,又當如何?”


    廖彥瑞苦笑著歎息,“解元明知故問。如果程府不答應,我隻好到刑部投案。沒有誰願意承擔這種罪名,解元說是不是?”


    “沒錯。”程詢修長的手指輕輕叩著座椅扶手,片刻後,笑微微地道,“如此,你去。”


    “……”廖彥瑞第一次張口結舌。


    “這就是程府的迴應。”程詢從容起身,踱步至室內的博古架前。


    廖彥瑞不相信,“解元年輕氣盛,我要見程閣老。今日他若是不得空,那就明日去內閣求見。”語畢,站起身來。


    廖文詠隨之起身,殷切地道:“解元,三思啊。這可是關乎你整個家族的大事。”


    程詢打開一個描金匣子,從裏麵取出一摞紙張,語氣沉沉:“廖彥瑞,你可知柳公子如今的情形?”


    這是承認了柳元逸在他手中。廖彥瑞冷笑,反問:“怎麽?解元要親自斬草除根麽?”


    程詢的語聲宛若歎息:“柳公子如今隻會說三個字——廖、彥、瑞。”


    廖彥瑞身形一震,驚詫地望向廖文詠。


    廖文詠險些失聲驚唿,頻頻對父親搖頭。這是他做夢都沒想到的意外,下人從未對他說起。


    程詢掂了掂手裏的紙張,報賬一般地道:“七年前,廖彥瑞想到工部行走,要次輔鋪路,次輔從中周旋,最終,北廖家分別行賄工部尚書、吏部侍郎紋銀兩萬兩。受賄二人現今已經致仕,但想要他們晚節不保的人,應該不少。


    “三年前,你屢次試圖行賄次輔,最終,次輔給你寫了個借據,以這由頭收下紋銀三萬兩,卻沒讓你如願升官。


    “自兩年前,你不再做升官的夢,改為求次輔幫忙拓展財路。入幹股吃紅利的營生,他給你找了兩個。”


    隨著一樁樁罪行不假思索地道出,他的語氣逐步變得冷凜,唇畔的笑容則一點點加深。一麵怒意彰顯,一麵笑容璀璨,這樣的反差,在這樣的時刻,讓人膽寒。


    “你說這些做什麽?”廖彥瑞色厲內荏地道,“我是不清白,令尊呢?”


    “那就說一說與程府無關的事。”程詢眯了眯眸子,緩步迴到三圍羅漢床前,優雅落座,“廖文詠人心不足,幹起了放印子錢的黑心行當,聽聞進項頗豐。我近日清閑,派管事找到他的同夥,收服了北廖家兩個當差十數年的管事,三人證詞已然到手。”略一停頓之後,他唇畔的笑容消散,眸中寒芒閃爍,語速驟然加快:


    “你參與修繕八百裏外那所行宮的時候,貪墨了多少銀兩?


    “當地那名知府,每年孝敬你多少真金白銀?


    “在真定,你兩個兒子霸占了多少百姓的良田?


    “去年冬日,你堂弟有沒有欺淩良家婦女,最終害得人投繯自盡?你行賄多少銀兩才壓下了此事?要我繼續講述你們做過的好事麽?”


    廖文詠莫名覺得偌大的廳堂內陰風陣陣,無聲無形地讓他從頭冷到腳。


    廖彥瑞額頭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好一個程府,居然……”


    “罪證已記錄在案,證供亦謄錄了幾份。”程詢握著紙張的手,猛然對著父子二人揮出。


    紙張在半空飛舞,須臾間就轉為從容之姿,翩然下落。


    可是,對於廖彥瑞、廖文詠來說,那是一把又一把白森森的利刃,淩遲著他們的心魂。


    廖彥瑞終於撐不住了,後退一步,跌坐在太師椅上。無形的手掐住了他的咽喉一般,麵色通紅,唿吸艱難。


    程詢冷眼看著,涼涼地道:“我能不能說,程府握著你的罪證,要請今上懲處,你自知沒有活路,要與程家同歸於盡?


    “我能不能請錦衣衛把柳公子帶到皇上麵前,請皇上看看他的樣子,聽聽他會說的那三個字?


    “你要投案,要殺人,要結親。


    “可以,都可以。前提是找對人。”


    語聲落地,室內陷入讓人窒息的沉寂。


    良久,廖文詠終於反應過來,看清楚眼前的局勢。他雙腿似灌了鉛,不過幾步之遙,走的特別艱辛。


    到了程詢近前,他雙膝一軟,跪倒在地,“解元,是我和家父糊塗,求您高抬貴手,饒我們一條賤命。人終究沒死,對不對?殺人才要償命,不管怎樣,我們並沒殺掉柳公子,對不對?”說罷,俯身磕頭,聲聲作響。


    廖彥瑞麵色由紅轉白,再至發青,身形滑下座椅,直挺挺跪在那裏,嘴角翕翕,半晌才能出聲:“我隻想知道,解元到底意欲何為?”


    “意欲何為?”笑容又浮現在程詢唇畔,“我正在想。”


    這情形下,廖文詠要比父親務實、敏捷,隱約明白了程詢對柳元逸的打算,他磕頭的動作停下,抓住這一點哀求程詢:“北廖家遍尋名醫,哪怕傾家蕩產,也要讓柳公子恢複如常人。等柳公子痊愈之後,我們請名士教他讀書,考取功名。日後,柳公子一家就是我們北廖家的活佛、祖宗,我們供奉、孝敬、當牛做馬。——這樣贖罪成麽?假如您不放心,我們就把全部家產交給您,您費心安排諸事,行不行?我們真的知錯了,隻要能活著就行。”


    廖彥瑞聽完,卻是心頭一動,長歎一聲,似是自然自語地道:“他說的那些罪名,的確不假,但他是否真的人證物證在手?柳元逸在他手中,也不假,但情形是否如他所說?”


    程詢輕輕笑開來,“說得好。千萬不要相信,與我賭這一局。”說完喚程安、程祿,“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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