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灼華牽著十七的手迴到了涼亭。


    眾人這才看真切了十七的麵容,一時越發靜默,緊接著“哄”得一聲議論聲乍起。


    這擊殺了玉奴傳奇老三的少年奴隸,竟然長得肖似世家之首的宋家三郎宋元澈!


    一個是比地上的汙泥還要卑賤的奴隸!


    一個是皚如天山雪的世家子弟!


    兩者竟然有著極為相似的俊美麵容!這如何不讓人訝異,如何不讓人議論!


    眾人的議論聲十七聽不懂,但是那此起彼伏的聲音落入他耳中,讓他有種本能的不安。他越發站直了身子,宮燈照耀下,眾人或好奇或惡意的打量下,他安靜地閉著眼睛,濃密卷翹的睫毛在眼底灑落一片暗青色的陰影,好似初陽下青鬆的影子——沉默中有種異樣的高傲。


    宋元澈在乍然看清十七長相之時,瞳孔猛地一縮,旋即卻微微一笑,仿佛根本沒有注意十七的相貌,隻是朗聲一笑,“陛下果然待長公主優厚。”


    燕睿琛見宋元澈沒有動怒反而發笑,也不禁佩服此人城府,無怪乎皇叔燕九重屢次告誡他要提防此人。


    燕灼華已經來到燕睿琛麵前,行了半禮,“多謝陛下的賀禮,我很喜歡。”上一世到最後因為宋元澈的離間,她與燕睿琛之間已經疏離了許多,見麵之時行國禮多於家禮。此刻夜宴繁華,場麵正式,燕灼華習慣性行了國禮。


    燕睿琛倒是吃了一驚,愕然笑著扶起皇姐來,打趣道:“難得見皇姐你這樣鄭重——看來朕這份生辰賀禮,還算合你心意吧。”


    燕灼華也意識到自己態度的“奇怪”,輕輕瞪了燕睿琛一眼,找迴了昔日姐弟相處的感覺。她頓了頓,感受到十七的不安與緊張,便搖了搖握著他的手,繼續道:“夜深了,不如散了吧。”


    大家本就是為慶賀長公主的十五歲生辰而來,既然正主都已經說散了,那自然也就散了。


    隻是迴家後眾人如何討論這賜名十七的奴隸,如何與長公主愛慕宋家三郎的事情上聯係,又會編排得多麽不堪——這一切都與燕灼華無關了。


    她此刻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以至於她都沒有顧上看宋元澈一眼,哪怕是做做樣子都沒有——這越發令宋元澈察覺了她的變化。


    當務之急,是十七的眼睛!


    他在生死之戰時仍閉著眼睛,不是狂妄,更不是放棄了希望——而是他看不到了!


    盡管他行動自如,對戰時妙到巔豪的走位更是讓所有人都忘記了這種可能——他看不到!


    燕灼華卻是極為清楚的。


    因為上一世,她嫁入宋相國府後兩年,才真正與十七親近起來。那時候十七也是看不到的,請禦醫來治,卻說延誤了最佳時機,本該在失明之初就及時就醫的。


    她不知道現在距離十七失明已經有多久了,但是早一刻醫治總比晚一刻好。因此她一麵牽著十七走出亭子,一麵就已經下令去傳召禦醫了。


    ***


    夏夜的暖風輕輕吹來,直讓人神思倦怠,欲要沉沉睡去。


    燕灼華攜了十七一同坐在玉輦上,側身望著身邊的少年。


    他與宋元澈的相貌的確是極為相似的,但給人的感覺卻完全不同。


    宋元澈總是極優雅、極高貴的樣子,微笑如水的模樣裏有著令人沉淪的溫柔。


    而眼前的少年——那一直緊緊抿著的嘴唇,讓他看起來多了一點倔強;他的眉毛比宋元澈的更黑、更寬,又讓他多了一分堅毅。他整個人像是從莽蒼的草原裏竄出來的小獸,身骨還未完全長開,然而已經露出了鋥亮的獠牙與利爪。


    視線落在少年緊閉的眼睛上,燕灼華不由得伸手過去,在他眼角似有若無得輕輕觸碰著,“眼睛疼嗎?還記得什麽時候看不到了的麽?”


    她的手落在他臉上的瞬間,十七渾身都繃緊了,他雙手握拳,上臂的肌肉在衣服底下鼓了起來。


    但是燕灼華能感受到十七並不是要攻擊她,他更像是要從這玉輦上縱身一躍跳下去。


    她忍不住笑起來。


    十七慢慢放鬆了戒備,側著耳朵聽那笑聲。


    “你不要怕,等迴宮就給你治眼睛。請最好的禦醫,一定可以治好的——然後你就可以睜開眼睛,看看大燕國的美景,看看宮裏的繁花似錦,看看……”燕灼華眉心不易察覺地微微一皺,用一霎停頓掩飾住喉頭的哽咽,“……看看我。”


    她想到上一世,在宋府後院,遍體鱗傷的十七被綁在浸了油的鬆木垛上。她衝開侍女的阻攔拚命撲上去,顫抖著雙手去解綁在他身上的牛筋繩——牛筋上浸了水在他身上越收越緊,勒住肌肉凹陷下去,想必痛不可當。然後十七的麵色卻那樣平靜,向來訥於言辭的他忽然開口,磕磕絆絆道:“十七、十七想看看……公主……”


    她呆了一瞬,十七向來待她恭敬,從來沒有僭越之舉,更沒有過任何請求——她猛地將臉湊到他被縛住的手上,“這是額頭……喏,眼睛……鼻子……嘴唇……給你看……給你看……”說著已經拖了哭腔。


    十七閉著眼睛,麵容安詳,那一刻滿足得笑了起來,像個天真的大孩子,“公主……生得美……”


    侍女衝上來將她拖了開來。


    衝天大火瞬間燃起,火舌將十七裹了起來!自始至終,十七連一聲呻·吟都沒有發出,始終帶著安慰滿足的笑容。


    她瘋了般得嘶喊,掙紮,整個人都在發抖,眼淚在噴湧。


    透過火光與淚光,她看到宋元澈冰冷的目光。


    恨,衝天而起!


    從迴憶中醒過神來,燕灼華這才發現自己的指尖在微微發抖——這震動貼在十七的眼角,他自然感覺到了,他動了動幹涸的嘴唇,仿佛要說什麽。


    紫紅色的唇瓣微微張開,又徒然得抿緊。


    少年最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迴了竹樓,燕灼華由眾侍女服侍著更衣,吩咐了丹珠爾去給十七淨麵——以便等下禦醫來為他的眼睛看診。


    等燕灼華換好衣服出來,看到眼前場景,不由得噗嗤一樂。


    隻見兩名侍女在一旁端著銅盆、香胰子等物,丹珠爾手持一方打濕了的帕子,追著十七要為他淨麵。


    而十七卻像方才對戰老三那樣,左轉一步右轉一步的,讓丹珠爾次次都撲了個空。


    聽到燕灼華的笑聲,丹珠爾迴身笑道:“公主明鑒,十七公子武藝如此之高——奴婢可實在是沒法子了。”燕灼華今晚對這位新玉奴的重視大家有目共睹,是以丹珠爾加了“公子”之稱。


    十七此刻也停下動作,靜靜地站在原地。


    燕灼華接過丹珠爾手中的帕子,笑笑道:“我來好了,你們去忙吧。”


    丹珠爾有些詫異,握著帕子沒有動作,“公主,這……”


    燕灼華已經徑直奪過帕子,調笑道:“今晚綠園你也去了的——你覺得你能追上他麽?這臉隻怕要擦到天明去。”


    丹珠爾暗想,這十七雖是目不能視,但是自己擦臉總還是做得到的,公主待此人如此優厚。她又看了一眼十七的麵容,心道自然全是為了他長得像宋家三公子的緣故。長公主殿下對宋家三公子的情愫盡人皆知,她身為貼身婢女更是清楚。想到此節,她也就不再勸誡,帶了那兩名侍女輕輕退下了。


    燕灼華自然不知道丹珠爾心中的想法,她握著濕帕子立在門邊望向十七。


    燭光下看去,十七神色間仿佛有些委屈,獨自站在陌生的宮室裏,像個孤苦無依的大孩子。


    她慢慢走過去,抬眼看著他——他比她高了一個頭,而且少年人的身體還在繼續長高。等到後來,她都要仰頭望著他。


    她並沒有發出聲音,可是十七仿佛知道是她,他站在原地沒有動。他閉著眼睛,安靜得等待著她靠近。雖然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但是卻讓人覺得那份安靜裏是有著淡淡喜悅的。


    身為長公主,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燕灼華從來沒有做過伺候人的事情。


    因此她為十七擦臉的動作很是笨拙,像是給小貓擦臉一樣,東一下西一下。


    但是她臉上的神情卻是那樣專注,手上的動作更是極致的輕柔,擦過眼皮時,她睜大了眼睛,小心得詢問著:“會疼麽,碰到疼的地方要告訴我……”


    任誰看到這一幕,都能感受到她對眼前人的珍視。


    十七沒有迴答,隻是側著耳朵聽那聲音。


    擦完臉,燕灼華唿了口氣,仿佛完成了什麽艱巨的任務;又牽起他的右手,將他手掌攤開——上麵還殘留著方才對戰之時留下來的斑駁血跡。十七瑟縮了一下,手指蜷曲想要握掌成拳,並且手臂向內慢慢用力,要將手收迴來。


    他不想要人看到這罪惡的證據。


    燕灼華自然敵不過十七的力氣,她感覺這不像是要掰開他的手,倒像是要碾碎他內心深處的秘密一樣。畢竟他的抗拒是如此明顯又強烈,雖然他的動作很慢,卻是不容阻擋。


    同一時間的相府中,宋元澈正揮毫作畫,一株碧桃在他筆下漸漸顯出輪廓來。他微笑著問推門而入的那人,“那個奴隸是誰獻給皇帝的?”聲音清雅,眉間卻沒能掩住那兩分戾氣。


    “你是說長得跟你一樣的那奴隸麽?”來人肆意調笑,“大都可是傳遍了。”


    宋元澈臉上的笑意終於徹底冷了下來。他懸腕在半空,一滴濃墨毀了整幅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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