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裏的人少了一些,然而火把卻仍舊映得四周一片明亮,在這耀眼的紅光裏,杜十七的臉色顯現出了一種病態的紅暈。


    她腰背挺直地站在那裏,眼角餘光察覺到了韓成棟看過來的視線,神色凜然地道:“嫗竟犯下這等大罪,委實有辱我杜氏聲名。縱然她於我有服侍之情,然,家族清譽乃是最重,她……便交由韓首領處置罷。”那一瞬間,她秀氣臉迸發出了奪目的豔麗,如同火焰一般灼人眼目。


    韓成棟微有些詫異地看著她。


    以往他也偶爾聽人說起,說杜家十七娘是個秉性溫文、為人軟弱的女郎,他卻不曾想到,這位十七娘骨子裏竟有如此有見地,一番話說得大義凜然,論行止一點未墮杜氏之名。


    韓成棟不由多看了她兩眼,叉手行了一禮,未再說話,麵上的神情卻不似方才那樣冷厲,而是多了一分敬重。


    杜十七以眼角的餘光掃了他一眼,微微垂首,唇角輕勾。


    略停了片刻,她抬起頭來正待再說幾句話,驀地那院外傳來了一陣喧嘩,聽聲音像是從李氏的院子那裏傳來的。


    杜十七心頭一緊,眼底深處有什麽東西飛閃而逝,而再下一刻,她便轉首望向聲音的來處,問道:“門外何人喧嘩?出了何事?”


    這一刻,她的神情舉止哪還有半分怯懦?一身的氣勢絲毫不弱於杜家那幾個嫡女。


    韓成棟此時也是麵露訝色,顯然,外頭發生的事情他也並不知情。


    “我叫人去問問。”不知不覺間,他對杜十七的態度已經與方才大不相同,可他自己卻渾然未覺,語罷他便招手叫來一個侍衛吩咐道:“去看看。”


    那侍衛領命飛奔而去,沒過一會他便又飛跑了迴來,迴來時麵上倒是沒什麽特別的神色,隻是帶了幾分意外。他一路奔至韓成棟身邊低聲說了幾句話,韓成棟麵色一鬆,點了點頭,便揮手叫他下去了。


    杜十七此時便向前邁了一步,問道:“韓首領,外頭出了何事?可否見告?”


    韓成棟沉吟了一會,便上前幾步,放低了聲音道:“這件事想必女郎很快便會知道了,此時我便先說了亦無妨。就在方才,李夫人……去了。”


    李氏死了?這麽快?


    杜十七怔怔地看著他,眼中有著未加掩飾的震驚。


    這神情出現在此刻她的臉上,並不突兀。畢竟剛死了個人,且還是府裏的半個主子,任誰聽了這消息也不可能不吃驚的。


    過了好一會,杜十七方才斂了眉,歎息地道:“多謝韓首領相告。”語罷她便低了頭,眸中滿是沉思。


    她記得她的父親杜驍騎對李氏還是頗為寵愛的,之前明知李氏得了什麽病,卻也隻是將之禁了足,如今怎麽說死就死了?


    不過,再一轉念,杜十七已是心下了然。


    李氏確實是活不得了。


    她那滿臉的紅瘡一旦被人瞧見,她這條命便也保不住了。自己的兒子與妾室通j,杜驍騎舍不得殺兒子,一個年老色衰的妾室又有什麽舍不得的?想必他當初給韓成棟派下的指令便是如此的吧。


    至於什麽二郎君,那不過就是個幌子罷了。


    杜十七拿出錦帕掩住了臉,哀哀地哭了起來。


    那一刻,沒有人看見她眼睛裏的笑意。


    沒了曾嫗這個礙眼的,淩梅閣裏也好清靜幾天了。


    杜十七眸中的笑意幾乎溢上麵頰。


    隻用了幾句話,既可除去這個奴大欺主的賤嫗,又順手救下了彩萱,賣給何氏一個大人情,隻要一想到這事,杜十七便忍不住想要放聲大笑。


    她輕聲啜泣著,眼角的餘光卻透過錦巾,往旁邊掃了掃。


    果然,淩梅閣的守門老嫗正縮著身子躲在廊角,看上去是嚇得怕了,可是,她的眼中卻沒有半分懼色,反倒是一派精明。


    杜十七暗自撇嘴。


    她就知道她這院子裏人多眼雜,果然,除了周氏與何氏,居然還有她父親派來的人。


    或者說,那老嫗是韓成棟的人。


    韓成棟受命於杜驍騎,自是需要掌握府中各處的動向,以便向遠在大都的杜驍騎隨時匯報。以韓成棟在府裏的地位,往淩梅閣塞個老嫗並不難。


    對於這個發現,杜十七一點不吃驚。


    人多眼雜也有好處,隻要時機得當,這些眼線也未必不能為她所用。


    她低垂的眼眸裏又露出了一絲笑意,不著痕跡地又往另一邊看了看。


    那一頭站著三個小使女,全都抱著肩膀打著抖,一副嚇得要死的模樣。


    卻不知,這幾個人裏頭,會不會也藏著別人的人?


    心底裏轉著這些念頭,杜十七的嗚咽聲漸漸響亮了起來,那悲傷而柔弱的模樣,直叫見者與之同悲。


    而幾乎與此同時,在東來福大街與朋友喝完了酒的杜光武,卻是麵色微醺地坐上了馬車。


    府裏應該已經熱鬧起來了。他想,勾起了唇角。


    他這個無用的杜四郎,一整日都不在府中,無法親眼目睹這場“盛事”,自然也不會成為任何人的懷疑對象。


    杜四郎神態悠然地伸長了兩條腿,微帶酒意的臉上一派淡漠。


    他故意叫人讓彩萱起疑,又算準了時辰讓李氏爬上後牆,與彩萱照了個麵,再給了韓成棟一個似是而非的消息,為的便是今晚的這一場熱鬧。


    隻可惜,這一局卻沒套住彩萱。


    杜光武無聲地歎了一口氣。沿路的燈火時而照出他的臉,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又清又亮,哪裏還有一點喝醉的模樣?


    彩萱脫了鉤,她背後的何氏身上便少了一件把柄,這倒是挺讓人意外的。不過,這也並非全無好處。誰叫他那個好妹妹杜十七出人意表地說了一番話,生生將個曾嫗給繞進去了。


    杜光武止不住地想要笑。


    原本他還安排了人出首指證彩萱的,如今卻是不必了。套住了曾嫗,便等同於套住了周氏,這也不錯。但凡聰明人便會想,周氏指使曾嫗打探李氏的情形,是想要將這件杜家的醜事抖出來,打壓元配夫人留下的嫡子杜大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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