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這天的黃昏,如軍-演時的山林一樣不平靜。拖完地打烊,王繼周盡量跟在他屁股後麵嗡嗡叫的蘇明菊,開始準備晚餐。


    老婆孩子沒一個在家,他一個人吃的很簡單。攤兩張煎餅,再熱下冰箱裏今早剩的煎蛋,抹點蘑菇醬,將就著就過去。


    “明菊還沒吃晚飯吧,要不咱們出去吃?”


    蘇明菊腹誹,做飯前你不問這話,現在飯熱好再問,誰都知道你這是在送客。


    “不用,你都做好了就趕緊吃,等下我迴去吃就是。”


    就等你這句話,王繼周本來對這個看著長大的小舅子有幾分情,可天大的情也在這四年的一次次算計中被磨差不多。


    蘇明菊跟蘇明梅不愧是親姐弟,兩人本質裏一樣。不過明菊書讀得多,手腕更圓滑些。比如今天這事他口口聲聲說是為曼曼著想,實際上不過是怕李家找上們影響到他。


    “天也不早,你早點迴去,不然等下路上沒人不安全。”


    圍在飯桌前,蘇明菊決定做最後的嚐試。


    “繼周哥,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曼曼是我親外甥女,我能害她?”


    王繼周放下煎餅,筷子敲在碗上,清脆地響聲直打入人心底:“曼曼又沒打人,她不用去道歉。李家要是覺得不服,讓他們盡管來找我。”


    “哎。”


    蘇明菊歎氣,難道人有了錢就會變?這四年他看著王繼周日子一天天好起來,他脾氣也越來越硌愣。如果是以前,隻要挑個頭,不管是不是他的錯,他都會先去賠禮道歉,大家一團和氣。


    可這幾年但凡有事,隻要不是他的錯,他堅決不會認。甚至如今連是他的錯,他都開始蠻橫不講理。


    “繼周哥,你怎麽變這樣了?”


    王繼周無奈地笑起來,他知道這些人怎麽想。甚至連跟他最要好的二弟也提過這事。可他覺得以前那個老好人的自己傻透了,與他無關的事,憑什麽要他去道歉。一次次退步維護了別人的利益、別人的家庭,搞得自己人生支離破碎。他成全了別人,有什麽人想過成全他?


    他也隻是個普通人,他生來又不是低人一等,必須得對人處處讓步。這些人還沉浸在前些年的夢裏,想繼續吸他血,那他隻能將他們打迴去。別人不管他死活,他自己維護自己,成全自己。


    “我覺得自己現在這樣挺好,活著高興,你覺得我這樣不好?”


    蘇明菊皺眉,當然不好。繼周哥隻管自己,有沒有想過別人。他媳婦是虞書記,後麵更有虞家一大家子撐腰,別人當然不會找他麻煩。可人家悶著一口氣,肯定得報複在他們這些親戚身上。


    “身正不怕影子斜,他們怎麽報複你?”


    邊反問,王繼周轉身拿出瓶茅台。剛想往玻璃啤酒杯裏倒,突然想起曼曼和虞虹的囑咐。酒不能多喝,要按時睡覺早起鍛煉。


    放下玻璃杯,他改換一隻陶瓷酒盅,一滿盅也就十來毫升,兩口咂完怎麽都不會醉。


    “要不要來點?”


    蘇明菊搖頭:“說不動你,我先迴去了。”


    推開門他往外走,就見一老一中兩婦女迎麵走來,兩人後麵跟著一男一女倆年輕人。少年抱著棍子,臉上帶著不耐煩,少女鼻青臉腫。


    是李家人,這不人家找上門了。


    李家人的確是來算賬,站在店門口,老太太聲淚俱下:“該賠的醫藥費,我們已經賠了,為什麽你們要打晶晶。你們不僅打她,還畫花了她的臉,姑娘家臉毀了,往後該怎麽辦?”


    “臉?”


    蘇明菊大驚,看向鼻青臉腫的李晶晶。她鼻翼右側塗著紫藥水,隱約能看到隆起的血痂。真的毀了臉,曼曼下手也太狠了。


    王繼周搖頭:“李晶晶,我家曼曼打過你?”


    邊問著王繼周邊拿起話筒,這裏是他家,李家人真撒起潑來搗毀他的店,到頭來遭殃的還是他。


    “她找人打的我,除了她不會再有別人。”


    “你天天摩托車騎那麽快,前幾天不還在集上撞了幾個雞蛋攤,他們不恨你?”


    王繼周巋然不動,待報警電話接通,他平靜地闡述事實:“喂,警察同誌,我這邊是王記餅鋪。白天你們剛處理一起糾紛,現在當事人提著棍子過來,家裏就我一個人在,麻煩你們來一趟。”


    接線員也是本縣人,當然知道王記餅鋪東家跟自家局長很熟。掛掉電話後,她以最快地速度告知當值民警,警車很快出動,到時正見李緯高揚起的棍子。


    “這是幹嘛?”


    兩名民警衝上來,將李緯製服,領隊的衝王繼周點點頭,眉頭皺成疙瘩:“難道你不知道,國家最近在嚴厲製止‘打砸搶燒’。”


    怎麽扯到恐-怖主義上去?


    馬嬌嬌做過緝-毒刑警,雖然任職期間,她偷偷將緝查毒-品藏起來吸,但她多少懂得國家政策。


    “警察同誌,我兒子他就拿這棍子嚇唬下人,他沒想真的打。”


    民警也不希望自己管的片區太不安定,隻是一說,他們也就不再多提,而是問起了事件始末。


    “王曼是一直跟你在一起?”


    王繼周遲疑,最終還是決定說實話:“送走救護車後,曼曼就自己迴家了。李晶晶是在友誼路那邊出的事,那麽短時間,曼曼也過去不。她一個孩子,本身那麽瘦沒多少力氣,不挨打就不錯。”


    誰也不能否認王曼瘦,而大眾意識中,一個胖子和瘦子比力氣,大家肯定都覺得胖子力氣大。


    李晶晶捂著嘴:“我沒說她打我,是她找的人打我。對我想起來了,有個特別瘦的黑男生說過,打完他得迴家,他家就在你鄉鎮上。”


    被指認的蘇明菊一驚,果然最後事情還是惹到他身上。


    李晶晶聽沈木子科普過王曼一家現狀,因為他們全家為人太討厭,所以家裏親戚基本不與他們往來,隻有最嫌貧愛富地二叔一家巴結著。他們家最出息的就是這個舅舅,大學畢業後,在鄉鎮上做警察。


    不過舅舅跟他們關係不好,平時不怎麽登門。這個點他出現在這,肯定是發現了什麽。


    “你知道是不是?你見過那個孩子。”


    果然是這樣,王繼周又一次連累了他。蘇明菊強壓住心中不忿,是姐姐先對不住他,他就忍讓最後一次。


    “是。”


    “是我找人打的你。”


    玻璃門再次敞開,尹鵬桀驁地走進來:“別在那猜來猜去,是我找人打得你,你就是欠揍你知不知道?”


    李晶晶仰視著尹鵬,是白天見過的那個帥哥。為什麽是他,不是王曼?


    “為什麽?我就是看你不順眼,想打你,怎麽著,有本事你再騎摩托車來撞我?”


    “尹鵬,你在那胡說什麽。”


    黑暗處走出來倆人影,正是劉曉草和章磊。


    見到劉曉草,馬嬌嬌臉色一變,她戒毒出來後就被安排進印刷廠幹活。印刷廠利潤低工人多,每年都在吃國家財政。但四年前鄒縣印刷廠突然異軍突起,利稅一年比一年高,整間廠子欣欣向榮,多次被開會表彰。


    這次她來鄒縣,就是跟團來學習。作為印刷廠改革的核心人物,劉副廠長是他們學習的榜樣。來之前主任囑咐過他們,劉曉草對象有些來頭,本人本事更不可小覷,他們得小心供著。


    可現在她來人家朋友家找茬被抓個正著,讓她怎麽好好供?都是晶晶惹得事,眼看著她要升車間主任,現在肯定黃了。如果黃了,她打死這攪家精!婆婆敢護著,她就撕破臉拿走自己那份錢,接兒子出去單過。


    咬咬牙,對著劉曉草她笑容滿麵:“劉主任,你們怎麽也過來了。”


    “還不是因為這倆孩子,他們平常跟曼曼玩得好。他倆大點,就拿曼曼當妹妹看。上午曼曼差點被車撞,他倆嚷嚷著要來看下。我也不放心,幹脆跟著一塊過來。”


    劉曉草提起保溫盒:“我煮了點雞湯,是爹娘傳下來的老方子,喝點能壓驚安神。曼曼還小,可別嚇壞她。”


    “曼曼她出去了。”王繼周語焉不詳地說道。


    尹鵬更是火冒三丈,他認識曼曼四年,不論在外麵玩多嗨,每天到點她就迴家,風雨無阻。那麽一個戀家的孩子,如果不是被逼到太害怕,怎麽可能躲著晚上不敢迴家。


    劉曉草沒這麽想,她覺得是王繼周安排閨女迴鄉下避風頭。多可憐的孩子,畢竟她是差點沒了命,找人打李晶晶一頓出氣也不是很過分。


    “馬嬌嬌,這事我也不該多管。但是我們廠之所以能幹這麽好,全是因為四年前曼曼的一個主意,邢廠長特喜歡她。”


    馬嬌嬌略有耳聞,鄒縣印刷廠是突然開始印春聯,賺足了第一桶金,他們開始買新機械,印刷品越來越精美,一路領跑越來越好。


    “這樣?”


    “對,印春聯的主意就是曼曼出得,有幾個版還是她的主意。”


    馬嬌嬌肩膀耷拉下去,怎麽每次都這麽倒黴。原以為趁王曼犯錯,可以拿著王家出一口氣。可如今在劉曉草麵前,她卻不得不低頭。


    尹鵬或是王曼,不管是誰打得李晶晶,這頓揍她都得白挨。形勢比人強,以前他們以勢壓人,如今風水輪流轉,被打了左臉還得伸過右臉賠笑給人打出氣,這種滋味真不好受。


    或許真是她作孽太多……


    嫁入李家這些年,她沉淪在欲望中,流連在一個個位高權重的男人間,今天跟這個睡,明天被那個睡。原先不以為然,如今融入正常人的生活,夜深人靜時想到那些糊塗的過往,她都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


    或許是時候離開了,離開這一切,離開這座城市,她可以開始新的生活。


    “今天上午的事是晶晶不對,雖然賠了醫藥費,但我們還欠一句道歉。這會我帶她來,也跟你們說聲對不起。”


    站直了,馬嬌嬌衝著王繼周九十度鞠躬:“她也不是我生的,平常我也不好管她。我隻能保證,往後我和李緯不會再來打擾你們,真的很抱歉。”


    王繼周能感受到她濃烈的悔意,這個女人二十年前搶了虹虹未婚夫,讓她遭遇失婚的痛苦,也讓她擺脫李家的泥潭。對此他不知道該感謝還是怨恨,如果說報應,讓她陷在李家二十年,她已經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報應了自己。


    “虞虹跟我說起過你,她不恨你,她很感謝你。”


    在燕山別墅被戳穿求婚錄音帶時,馬嬌嬌沒有流淚;吸-毒被抓革除公職時,她也是平靜地作證;這四年風雨變遷,她依舊流汗不流淚的挺過來。


    那麽多的苦難,都比不得這一句話的重量。虞虹早就看清了,她在一旁冷眼旁觀。她可憐他,她也感謝她。


    “我對不起她。”


    “馬嬌嬌,你說什麽?奶奶都被你氣暈了。”


    不再理會李晶晶尖細的聲音,馬嬌嬌挽住兒子的手:“我們走吧。不好意思,劉廠長、警察同誌,我們先迴家一步。”


    “你不能走。”


    “你個賤-貨放開我媽,自己闖禍自己收拾,有本事別拖累別人。再來惹我媽,信不信我打斷你的腿。”


    李老太太還想再掙紮,王家座機突然響起來,是吳金銘打來電話。摁在免提上,他聲音清晰地傳到屋裏每一個角落。


    王曼下午一直在幫杜上校準備晚飯,別的事與她無關。如果還想再問,杜上校會出麵解釋。


    李老太太愣在那,杜家怎麽能這樣,不幫他們這老鄰居,幫那個打了人的。天理何在?


    從進門到現在,先是王繼周的奚落,再是警察的偏幫,然後到劉副廠長出來力保,馬嬌嬌反水,最後杜振國也出動。


    一棍接一棍,環環相扣直打她個措手不及,現在她都覺得自己眼冒金星。


    她這是造了什麽孽,怎麽到老了沒一天安生日子過。她活著還有什麽意思,還不如死了算。一陣天旋地轉,她向後仰倒。


    “你們把我奶奶氣暈了。”


    李晶晶義憤填膺,話語中又有點得意。門再次敞開,剛走出去的李緯折返迴來,上來甩她一巴掌。


    “奶奶暈倒你不扶她,先想著用這事給你自己出口氣,李晶晶,你還是不是人。警察,你趕緊把她抓進去。她用的假身份證,她早就滿十六了,我們家管不了她。”


    昏迷的李老太太醒過來:“李緯你胡說什麽,晶晶就是才十四,我們走,趕緊迴去躺下。”


    一場鬧劇就此收場,王繼周收好雞湯,幹脆請四人留在這吃宵夜。


    “繼周哥,往後可別再讓曼曼這樣了,好好地怎麽不行。”


    尹鵬拍桌子:“曼曼怎麽了,你什麽時候見過她胡亂生事。我就覺得曼曼做得好,她擺不平,不還有我和磊子。你怕麻煩想把她推出去頂罪,我們可不怕。”


    “行了大鵬,你少說兩句,跟磊子一塊看看你們王叔叔做什麽。”


    劉曉花勸著,章磊卻絲毫不給親媽麵子:“媽,我覺得大鵬剛說挺對,王叔叔做了豬凍,剛從冰箱裏端出來。”


    “這還是曼曼弄的,她說夏天吃點涼的舒坦,來都嚐嚐。明菊也坐下嚐嚐,酸不酸,我多放點醋。”


    豬凍呈現水晶狀,豬肉的香味和著醋酸和香油一塊融入口中,涼絲絲地無限享受。尹鵬和章磊麵對麵開吃。


    “不用,我得迴去。”


    蘇明菊心裏正煩著。今天出警那人,正好是他在派出所的死對頭。他是憑真才實學,姓張的就靠兩張嘴皮,活脫脫踩低捧高曲意逢迎的滾刀肉。今天這事,指不定他迴去跟吳局編排什麽。不行,他得趕緊想下辦法。


    蘇明菊再想辦法也沒用,滾刀肉多會看眼色,迴去後他就跟吳金銘一五一十地說了。


    “明菊是大學生,為人就是正派。我聽說他下午就來了,軟磨硬泡就是要讓王繼周帶王曼去道歉。”


    吳 金銘想得更多,如果王曼認了錯,那吳宇也會被牽扯進來。他跟他兄弟,整個老吳家就這倆孩子。半年前放寒假那會,他閨女差點被蘇明菊拐去當媳婦,一輩子跳進 蘇家那火坑。而這幾年侄子終於知道上進,眼見就要大學畢業分配工作,要是一不小心這事鬧大,檔案上有了汙點,那他一輩子可就毀了。


    再一再二不再三,蘇明菊一次又一次,總算是徹底上了吳金銘心中的黑名單。本科生又怎麽樣?來到他地盤,是龍給他盤著,是虎給他臥著。


    “你說他下午過去?咱們鄉鎮上分局什麽時候改了作息時間?”


    滾刀肉咂咂嘴,看天疑惑道:“是啊,咱們上下班時間不是統一朝九晚五?向來咱們隻有像局長這樣加班加點,沒有早下班的道理。”


    “你還真跟我扯上了不是,你說他早下班是幹嘛?”


    滾刀肉早已想好了料理蘇明菊的一百零八式,保管他菊花朵朵開,開得知道花兒為什麽這樣紅。


    “吳局,我記得去年太平村收公糧,隻交上來三分之一,去執法的民警命差點交代在那。太平村一直是老大難問題,明菊他是大學生,腦子比我聰明,想法也先進。我看他是不是例行巡警,先深入基層視察情況?”


    吳金銘連連點頭,用人還是得用小張這樣的。有事提個頭,他就能把後麵的辦妥。


    “你給分局那邊打個電話,就說我們已經知道情況,讓他再接再勵。上班時間可以靈活點,總之大家都是在為人民服務嘛。”


    兩人相視一笑,替自己出一口惡氣,吳金銘開始翻著檔案。這兩年大家手裏有錢,街上的摩托車越來越多,個別更有錢的還買起了桑塔納。買車的愛耍帥,在鬧市區開那麽快,已經快成一害。


    是時候整頓一番了,王曼那是沒被撞到,任何人被撞到,撞死撞殘都是一個家庭的悲劇。他坐在這個位置上,怎麽都得辦點實事。


    大半夜吳金銘開始簡單的寫企劃,掛掉電話的杜振國搖頭,竟然有人先他一步搬來救兵。


    尹鵬……


    好像是王曼最好的朋友,他遠遠見過幾次,挺高挺帥的一個男生,模樣在他看來隻比阿奇差一點。


    一般朋友他會這麽緊張,興師動眾地去救,甚至不惜自己一力承擔?


    杜振國搖頭,現在的孩子怎麽都這麽早熟,這實在太好了。叫阿奇那麽自信,看他現在怎麽辦。分隔兩地,他這條路可比他當年要難走。


    看來等下他得多抓幾條蛇,讓阿奇好好表現下,畢竟他可是親爹。


    “老錢,快點走別墨跡,明早給你加大補的蛇羹。”


    入夜月西沉,將自己裹在睡袋裏呈個蠶寶寶狀的王曼,突然覺得臉上劃過一道冰冷的滑膩感。睜開眼,就著月光她就見兩顆珠子間,一條蛇正吐著信子,纏在她脖子上,舌頭垂在她眼瞼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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