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明月的母親胡年春在屋裏聽見女兒的說話聲,趕緊跑了出來:“明月,怎麽了,摔哪兒了?”


    趙明月放下擔子,將柴倒在柴房地上,將辮子甩到身後,迴過頭來看著母親,吸了下鼻子:“媽,我沒事,就是不小心摔了一下,沒有大礙。”她看著還是中年的母親,就忍不住淚盈於睫,她已經好多年沒有見到母親了,母親是1985年去世的,得的是急性闌尾炎,搶救不及就走了,當時她在外地做生意,迴來奔喪的時候就隻看到一副黑漆漆的棺木,想起來一輩子都痛,如今看到母親,就忍不住想哭。


    胡年春以為女兒摔痛了,伸出手給她抹眼淚:“告訴媽,哪兒疼,媽給你瞧瞧,給你搽藥。”


    趙明月竭力控製住自己的情緒,止住不斷滑落的淚水,抹幹臉上的淚水:“沒事,媽,我餓了。”多少年沒有吃到母親親手做的飯了。


    胡年春笑起來:“好,媽馬上去做飯。”


    “我來幫你燒火。”


    “好。”


    “我爹和三哥呢?”趙明月看了一眼屋裏,沒發現他爹和三哥,她記得早兩年大哥二哥都結了婚,分了家,家裏就剩下三哥和她。


    胡年春說:“你爹出去撒網去了,明朗也跟著一起去了。”


    趙明月哦了一聲,父親趙順生是個很會經營生活的人,他不教書後,跟著大家一起下地幹活,收了工後,會拎著一個漁網去溝渠或者小河裏撒網,撈點小魚小蝦,母親就將這些魚蝦收拾了,醃上,然後用火熏烤,做成臘魚,再加上自己種的蔬菜,家裏的菜蔬也就基本不缺了。


    這個年代,多養幾隻雞、多種點菜都要被割資本主義尾巴,撒網打漁其實也是要冒險的,但是趙順生一向低調、比較會做人,再加上他有三個身強力壯的兒子,所以也沒人專門就這個問題來找碴。


    胡年春將米淘好,放在鍋裏,加上水,又在米上放上洗幹淨的紅薯,將鍋蓋蓋上,邊上用布條圍一圈,以防跑了熱氣。然後轉身去擇菜,抬頭看著女兒,火光映在她飽滿的額頭上,長睫毛投出兩團陰影,落在眼睛下,安靜專心地燒火,像一隻乖巧的小貓,這麽漂亮的女兒,一定要嫁個好人家才行。她想起今天羅五媳婦來說的那門親事,聽說男方今年冬天就要去當兵了,他爹還是村裏的支書,要是明月嫁過去,以後也能吃上國家糧了。這年頭,能吃上國家糧,那就是多少人想盼也盼不來的啊。


    趙明月一邊燒火,一邊在想自己的事,今天應該就是成永剛家裏托人來說媒了。記得當初自己並沒有就答應下來,因為她心裏頭有人,當然那人在大家眼裏看起來完全是高不可攀的,她以前也這麽覺得,所以隻是暗暗喜歡,因為自卑從不敢表露。她當時覺得自己心上既然有人,就不能答應別人的提親,就以自己年齡還小拒絕了成永剛。


    後來她眼見著喜歡的人迴了城,才終於死了心。成永剛家裏又托羅五嬸來說媒,家裏覺得她年紀大了,覺得對方條件也不錯,便答應下來了。


    新婚伊始,成永剛對她還是非常不錯的,結婚不多久,成永剛的探親假就結束了,她則留在了老家。過不多久便發現懷了孕,全家人都很高興,她自己也很高興,畢竟初為人母。她小心翼翼地嗬護著這個孩子,但還是出現了意外。


    這個年代的孕婦沒那麽金貴,誰懷著孕都要去幹活的,不幹活就沒有工分,不過大家對孕婦會稍微照顧些,讓幹得少一點罷了。那是個秋天,田裏的稻子都收了,稻草捆成束在田裏曬幹,都要挑迴去當柴火的。當時她已經有五個月的身孕了,身子有點重,但也不是不能幹活,她跟著大家去挑草,草用長竹竿串起來,長長的一擔,比較遮擋視線,一般人看見了,會主動給挑擔的人讓道。


    她走到水渠邊的時候,竹竿被人撞了一下,失了重心,摔進了水渠,那個水渠非常深,足有一米半高,而且是秋天,溝渠裏也沒有水,趙明月掉了下去,悲劇就這樣發生了。她當時就血流不止,孩子沒了,還差點連命都搭上了,送去縣城醫院搶救才化險為夷,養了好幾年才恢複元氣。


    撞她的那個人就是成永剛剛進門不久的弟媳婦,汪秋蘭。汪秋蘭和她是同一個村的,據說一直瘋狂暗戀成永剛,做夢都想要嫁給成永剛,但是成永剛不喜歡她,不肯娶,汪秋蘭就想辦法嫁給了成永剛的弟弟成永強。汪秋蘭對趙明月一直羨慕嫉恨,看見趙明月懷了成永剛的孩子,妒火中燒,便給她來了這麽一手。


    出事後,汪秋蘭一直都狡辯說她不是故意的,但趙明月知道她是故意的,想要去告汪秋蘭。而成家人覺得家醜不可外揚,怕打官司丟人,就苦苦哀求趙明月不要再追究汪秋蘭的責任了,再者當時汪秋蘭也懷上了,成永強甚至還跑來跟趙明月下跪了。成永剛也親自寫信迴來說,對於這件意外,他非常痛心,但是一家人不要太傷和氣了,孩子沒有了,以後還會有的。趙明月和著血淚忍氣吞聲,從那以後再也沒有和汪秋蘭有過半點瓜葛,也對婆家的人好感不起來。


    趙明月也覺得自己還年輕,孩子會有的。幾年後,成永剛從部隊轉業迴到縣城的一家工廠做了治保主任,趙明月跟著到了縣城,夫妻才正式生活在一起。然而孩子並沒有如期而至,過了兩年,趙明月上醫院去檢查,被告知再也無法懷孕生孩子。趙明月恨得幾乎想去殺了汪秋蘭,成永剛也很難過,但他沒有提出離婚,趙明月知道他心裏也並不好受,夫妻倆就那麽不鹹不淡地過著。


    趙明月將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賺錢上,她膽大心細,有很強的市場敏感度,還有一股子闖勁,生意越做越大,最後成就了一番非常令人豔羨的事業,但是再成功的事業也填補不迴來這一份缺失。


    她現在迴頭想一想,成永剛是個傳統的人,一直都想要個自己的孩子,跟自己離婚應該是遲早的事。他最初幾年不和自己離婚,大概是因為覺得愧疚,後來不和自己離婚,大概是自己有錢了,不舍得離婚。她自己雖然跟成永剛沒多少感情,但是不能生育這件事一直是她心頭的一根刺,她完全沒心思去離婚,婚姻這東西,對她來說已經可有可無了,沒想到這可有可無的東西卻成了一把利刃,最終將她殺死。


    她更沒有想到,成永剛居然會和汪秋蘭私通,生了一個兒子。是了,成永強是個性格懦弱的男人,他和汪秋蘭一連生了四個女兒,卻不見一個兒子。成家想要孫子傳宗接代,為了生兒子想盡了一切辦法。趙明月沒有迴過婆家,但也是聽說過的。又過了幾年,她聽說汪秋蘭終於生了個兒子,就是成慶,沒想到居然是成永剛的兒子,好一個肥水不流外人田。趙明月望著灶眼裏紅通通的火苗,牙關緊咬,不住冷笑,恨不得將那對狗男女撕碎了來吃肉。


    胡年春抬起頭望著女兒:“明月,你笑什麽呢?”


    趙明月迴過神來,轉過臉來看著母親,笑了一下:“沒事,媽。”想那麽多做什麽,現在那一切都要抹掉了,什麽遺憾都還沒有來得及發生,自己可以擁有一個嶄新的人生,讓那對狗男女去死吧。


    鍋裏的米飯散發出濃濃的香味,還有一股煮紅薯的味道,趙明月深深吸了口氣:“真香。”


    胡年春說:“明月,你用筷子插一插飯。”


    “誒!”趙明月站起來,將鍋邊的布條小心地移開,然後揭開沉重的木鍋蓋,鍋裏冒出來濃白的水蒸氣,趙明月用筷子在飯鍋裏插了一些孔,這樣就不會煮出夾生飯來。


    胡年春又說:“明月,再燒兩把就好了。”


    “嗯。”


    趙明月燒好火,然後過來幫母親擇菜,菜是自己家種的莧菜,苗還很細,要一根根摘掉根,趙明月蹲在母親身邊擇菜。胡年春說:“搬張小板凳來坐。”


    趙明月搖頭:“不用,蹲著沒事。”


    胡年春說:“你不是老說頭暈嗎,別蹲著,來,你坐我的凳子,我去拿。”說著將自己屁股底下的板凳塞到女兒屁股下頭,趙明月連忙跳起來:“媽,不用,我自己去。”趙明月起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確實有點頭暈,這是貧血的表現,這症狀她都有多少年沒出現了,都忘了自己曾經貧過血了。


    胡年春看著女兒用手扶著額頭:“是不是又頭暈了?”


    趙明月朝母親笑了一下:“起得太急了,我以後注意點,沒事。”


    “等這幾隻母雞下蛋了,我給你釀點糯米酒,每天給你酒糟衝雞蛋喝,聽說特別補血。”


    趙明月搖搖頭:“不用,媽,沒那麽嬌貴。”家裏的雞蛋那全都要省下換油鹽的,誰舍得自己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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