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政元殿,印壽海笑著迎出來,湊近我小聲道:“娘娘交待的事,奴才已經辦妥了。隻是這會兒榮淑妃在裏頭,說說笑笑的。奴才隱約聽見她提及了娘娘跟馮妃,娘娘要當心。”


    我跟淨雯交匯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點點頭,神色如常進殿去。


    彼時夏沐烜正半躺半靠在榻上看折子,楊卉攀在榻旁,正湊在他耳邊說著什麽,眉眼帶笑是少有的柔媚。


    我渾不以為意,臉上是再得體不過的笑容。


    那頭夏沐烜聽到通傳,帶了一絲驚喜神色坐起來:“怎麽親自過來了?”


    我向他屈一屈膝,又半迴轉身子,笑著指指淨雯拎著的食盒:“燉了點湯水,想著皇上看了一天的折子累得慌,就送過來了。”


    轉而帶了溫和神色望向楊卉:“淑妃也在。”


    楊卉略朝我彎彎脖子,算是見禮了,也不起來。


    我隻作不介意她的趾高氣昂,自顧自從淨雯手裏接過來湯碗,問夏沐烜:“早起後就燉上的雞湯,皇上要不要進些?”


    夏沐烜感懷地睇我一眼,伸手接過去:“不說朕還不覺得,你一說,確實有些餓了。”喝了口湯後讚道:“很香。”喝完又舀了兩口嚐過,微微皺眉:“仿佛還加了果子進去?”


    我含笑道:“加了石榴果進去調味,想著肉味中混了果味,聞著清香,吃著也更鮮嫩些。”


    夏沐烜笑起來:“可不是到吃石榴的季節了麽?”說完又喜滋滋飲了口道:“皇後的心思是越來越妙了。”


    我委婉笑道:“臣妾也是借花獻佛罷了。也是想為皇上,為我大夏社稷討個好兆頭。”


    石榴有多子多福的寓意,宮裏頭每到入秋,各宮各室都會置上幾盆石榴樹,圖個吉祥兆頭。


    這個夏沐烜自然明白,略一思索後會過意來,囅然而笑:“那朕合該飲滿這碗,可不能浪費皇後一番心意。”


    楊卉聽了半晌耐不住了,尖聲道:“皇後的絕妙心思,臣妾實在學不來呢,到底皇後是最聰慧的。”


    她神色傲慢有別於往日,大約這些日子馮若蘭日漸勢弱,她在後宮,她父親楊德忠在前朝,都可謂是獨占鼇頭,得意之下,難免露出了驕矜樣子。


    夏沐烜聽得微微皺眉,然而忍住沒說什麽。


    我隻望著楊卉寬和笑:“你有孩子要顧,本宮跟皇上體諒還來不及,怎麽會不明白?對了,澤兒這幾日可大好了?”


    楊卉訕訕道:“謝皇後關心。已大好了,也是皇上庇佑。然而澤兒到底是皇長子,又是皇上唯一血脈,臣妾也不好當心。”


    我道:“是該如此的。皇上膝下如今隻有皇長子一子,因而皇長子不吝就是除皇上太後外,頭一份的尊貴。且皇家血脈,既關乎皇上跟祖宗基業,也攸關前朝跟社稷福祉。淑妃你是澤兒生母,照顧孩子的重任落在你一人身上,也確實辛苦你了。”


    楊卉很順溜地接口:“為皇上,為社稷安穩,臣妾再辛苦,總也甘之如飴。”


    她望著夏沐烜,笑得一點驕傲一點柔媚,夏沐烜隻神色淡淡點一點頭。


    其實楊卉會有如此情態,我是理解的。


    沒孩子時,女人爭的多半隻是君王一點恩寵,一旦有了孩子,那爭也就變了,更多是想為孩子博個好前程,大運數。


    可惜龍椅隻有一把,夏沐烜的兒子卻會源源不斷生出來。


    所以我方才說的那番話,在夏沐烜聽來自然悅耳,而到了楊卉耳裏,不定就刺耳了。


    可我偏要點她,左右她就算鬥垮我,也有更多人前仆後繼湧上來跟她爭搶。


    不過楊卉平素是驕矜慣了的,方才她一番剖白,隻換來夏沐烜一臉的神情淡淡,心裏隻怕不能好受,事後想起來,少不得要將這筆賬記我頭上。


    我倒不怕被她嫉恨,不過眼下局勢混亂,還是少生事端為妙,於是帶了鄭重神情向夏沐烜道:“眼下六宮人事祥和,是極好的兆頭,想來皇上不日就會有更多的皇子承歡膝下。然而皇長子出生不久,就遭變故,著實讓人後怕。”神情再懇切些:“到底澤兒是皇上頭子,又是旁的皇子比不上的。皇上也該賞下個恩典才是。如此,不定就能護佑孩子長得更順暢些呢。”


    夏沐烜睇一眼既驚又喜的楊卉,躊躇道:“那麽依皇後的意思呢?”


    我並不看楊卉,隻作在說一件再稀疏平常不過的事:“臣妾倒是聽聞,民間有給孩子戴帽,以求孩子平順長成的習俗。自然,澤兒是皇家的孩子,又不是這麽草率的事。”


    夏沐烜跟楊卉皆聽出我話裏的意思來了。夏沐烜是凝眸不語,楊卉臉上有掩飾不住的莫大歡喜。


    我話說到這兒,便打住不再說。


    楊卉極力壓抑著歡喜道:“臣妾無德無能,澤兒也還在繈褓中,如何受得起皇上皇後如此大賞呢。”


    她的模樣神情,又恢複了往日在人前待我時的謙卑恭謹,方才一番話,也顯得極尊重我,我將心頭生出的笑意一點點抿下去,見夏沐烜還在猶豫中,就溫和了神色對楊卉說:“澤兒大約也離不得你太久,淑妃你還是先迴宮瞧著些孩子吧。”


    楊卉這會兒也顧不得計較我讓她離開這茬,很靈通地點點頭,又朝我跟夏沐烜規規矩矩地屈屈膝,本本分分地退去殿。


    楊卉去後,夏沐烜一臉不解地問我:“清清,尹澤還小,如今談封賞還早了些。”


    我正色道:“方才淑妃在,有些話臣妾不方便說,這才特意支開的她。”


    夏沐烜點頭:“朕瞧出來了。”


    我繼續說:“其實方才那番話,臣妾也不是心血來潮胡亂說的。”見夏沐烜揚起劍眉略有些疑惑地望過來,又道:“昨夜之後,臣妾思來想去,總擔心,皇上若貿然封賞了尹祁,世人眼中,未免不會生疑,繼而再往西南那處聯想。”


    夏沐烜似乎覺得有理,沉吟起來。


    我道:“倘若皇上以封賞皇長子的名義,為顧念皇家手足情義,才一並封了尹祁,一則可以杜絕不必要的猜度,二則,也是讓世人瞧瞧,縱使榮王不忠不義,然而皇上有容人之德,亦孝順先帝,願意以德報怨,看在同是先帝血脈份上,格外對尹祁施恩,不計前嫌,另外也是彰顯皇家同心同德了。”


    一番話說得夏沐烜長久無聲,我強撐著笑臉不讓他瞧出任何異常。


    長久的靜默後,夏沐烜深深歎一口氣,從榻上起來,雙手環住我的腰,突然道:“你什麽時候給朕生個皇子就好了。”


    我被他這一句說得愣在那兒,口中不忘道:“皇上日後還怕沒有更多的皇子麽?”


    夏沐烜一反常態執拗起來:“那不過是些無知婦人!哪裏有你一半的聰慧?朕知生兒如母,咱們的孩子,若能秉承你的聰慧,再經朕悉心調教,朕又何須擔心他日後繼無人?”


    我聽得也感慨起來,很快就按捺住那點湧動思緒,麵色如常嗔他道:“皇上正值春秋鼎盛,怎麽好說這樣的喪氣話?現放著皇長子呢,皇上日後費些心思,多多引導皇長子就是了。”


    夏沐烜搖頭:“朕縱有心,然而以淑妃的性子,哪裏能奢望她教出多優秀的孩子來?何況——”


    我撫一撫夏沐烜額頭,截住他的話:“淑妃也隻是性子急些,品性還是好的,皇上不要太怪責她。”


    夏沐烜冷哼:“她當著朕的麵,都敢對你如此,這樣的品性,不提也罷!”


    我著意寬慰他:“好好的,怎麽氣起來了?是臣妾那碗石榴雞湯不好喝,皇上變著法撒氣麽?”


    夏沐烜失笑,緊緊摟著我的雙手,忍了忍終還是沒忍住,沉聲道:“她是太霸道了,眼裏哪裏還容得下人?馮妃也就算了,如今連你也敢置喙!”


    我故作不解道:“怎麽淑妃她說臣妾什麽了麽?其實她隻是個藏不住話的,想什麽說什麽,臣妾都不介意,皇上介意什麽?”


    夏沐烜恨道:“隻是藏不住話才好!朕瞧她可不是普通的心思深!旁的也就算了,為馮妃夢魘一事也能攀誣你!居心叵測!”


    我伸手去撫平他皺著的劍眉:“大約是聽了什麽閑話,忍不住就跟皇上說了,皇上聽過耳就算啦,不用計較。”


    夏沐烜將頭埋在我發間:“可歎你日夜為朕操勞費心,事事為朕計深遠,她日日閑著,連孩子都顧不周全,倒有臉跟朕非議你!方才你那句以德報怨,哪裏是在說朕,分明說的是你自己。她在背後中傷這樣你,你倒還願意為尹澤跟朕求恩典。清清,朕隻覺得,日日與你相處,越發欠你良多。”


    我默默聽著,心中思緒紛雜。


    楊卉果然拿了馮若蘭夢魘一事做文章,萬幸夏沐烜信任我多些,並不真信楊卉。


    這是不是也算歪打正著?


    楊卉越勤快了手腳中傷我,夏沐烜反倒越存了愧疚我的心思。


    我心中漸漸大定,雙手挽住他脖子,婉約道:“皇上覺得臣妾委屈麽?”


    夏沐烜毫不猶豫地點頭:“何止委屈?簡直委屈之極。”


    我含了朦朧的笑意望著他道:“皇上既這樣說,臣妾便不委屈。左右咱們自己的日子自己過,隻要皇上事事順心,臣妾就能心安。至於旁的,臣妾都不在乎。”


    夏沐烜大歎:“也是。她們是嬪是妾,不足為道,聽她們多嘴,真是白費朕的時光。”頓了頓又道:“太後的旨意朕已經知道了,也聽說她今日宣了你去問話。你別怕,有些事朕看得清楚明白,莫須有的罪名,你自不必認!”說到這兒,他的眸中有蓬勃的怒氣湧上來:“哼!宮中亦是如此,柿子隻會撿軟的捏,看你平日寬厚待人,便想著法折騰你!太後也是,年紀大了耳根子軟,聽底下人幾句蠱惑,倒還當了真!怎麽朕稍有動作,就讓她這樣興師動眾了!”


    我寬慰他道:“太後也是擔心皇上,怕皇上遭遇風浪。”說完換了憂思神色望著夏沐烜:“然而底下人事事借太後問責皇上,總不是為臣者盡忠之道。須知天下是皇上的天下,太後為母關愛皇上,是天理倫常,本無話可說,可若這份慈母之心,成了旁人鉗製皇上的手段,又像怎麽一迴事呢?”


    夏沐烜眸中雷霆般的陰霾一閃而過,終是歸於平靜,身子傾向我些,柔聲道:“不怕。正如你所說,天下是朕的天下,哪裏輪得到一個臣子對朕指手畫腳?便是借了太後,朕也不允!”


    夏沐烜的神色是堅定的,其實他為政一向決斷,對朝堂的人事也看得清楚,如今被我幾句話點撥,心中肯定透亮,我徹底放下心來。


    夏沐烜繼續說:“至於太後說,讓淑妃協理六宮,朕看就不必要了。六宮你一直打理得極好,何必再變。”


    我故作惶恐道:“太後懿旨既已下,皇上怎麽好輕易就駁迴呢?何況皇上這麽做,榮淑妃不定會有想法,太後情麵上也過不去。且皇上一貫孝母,臣妾怎好讓您為臣妾一人破例違逆太後,也不忍心的。”


    夏沐烜還是搖頭:“楊卉即便有想法,朕還怕她不成?至於太後,朕就照實說,楊卉有子要看顧,沒有那麽多閑功夫打理六宮。”


    他這執拗樣子是很少見的,我心下輾轉間忍不住笑了:“什麽怕不怕?皇上是天下之君,難不成還是畏妻丈夫麽?聽著真不像話。”


    嘴上這麽說,臉上卻帶了笑意望著他。


    夏沐烜傾身向我些,貼著我的臉輕俏笑:“清清既說不好,朕再不說了可好?”


    我微窘了推他一推,夏沐烜揚聲笑起來。


    半晌後我舒緩神情道:“臣妾想著,榮淑妃性子高傲,也不好傷她麵子,太後懿旨也須遵。然而正如皇上所說,榮淑妃是有皇長子要看顧的,並無那許多功夫理事。”夏沐烜一壁聽一壁讚同地點頭。“依臣妾看,皇上不妨再賞份恩典給賢妃德妃。一來賢妃德妃都是進宮年歲久的,有曆練有資曆,二來她二人與榮淑妃一樣,都在正一品妃位上,若單單隻賜榮淑妃協理之權,難免讓人覺得偏頗,皇上若再允了德妃賢妃協助臣妾,豈非皆大歡喜?且臣妾往後遇事,也能多幾個人商量,總是好的。”


    更要緊的,賢妃與我同心,必然會襄助我;德妃跟馮氏有嫌,又一向不管後宮是非,無論如何也不能被太後或旁人拉攏,這就足夠。往後一旦遇事,眾人互博之下,楊卉一人多半成不了氣候。


    夏沐烜略一斟酌後笑道:“是個好主意。”他似乎並不在意這些,然而也不忘囑咐我:“該拿主意的時候,也還是你拿,不必顧慮太多。”


    我隱約聽出他這話中有深意,當下並不多問,就點頭應了。


    夏沐烜看折子看得累了,就索性牽著我的手一同迴靜德宮,沿途二人說說笑笑,氣氛倒也愉悅。


    隔日一早,夏沐烜早起後去上朝。


    淨雯進殿來伏侍我洗臉時,悄悄對我說:“印壽海讓傳來話說,德妃不肯受那旨意,印壽海也不敢把這事迴給皇上知道,就問娘娘該如何是好?”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的,不食言。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廢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落葉歸途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落葉歸途並收藏廢後最新章節